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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使我的故事更接近事实,在黄孝龙出事的当天夜晚,我便去采访了他的小车司机老苏。老苏的家还浸泡在洪水里,他暂时寄居在弄堂街姐姐家里。满屋子拥挤不堪的箱箱柜柜和五颜六色的湿淋淋的衣物,给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感和悲壮感。但最可怜的还是老苏这个四十岁不到的健壮汉子,此刻像大病初愈一样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床很厚的毛巾被。看见我进去,他从床上坐起来,眼光直直地盯着我,然而那光却是散乱无神的。当我说明来意,请他谈谈黄孝龙出事的经过时,他的脸突然刷地煞白,身子也像打摆子一样颤抖起来。幸而他的妻子是一位贤惠的女人,她急忙过来对我轻声说了句:“他吓坏了。”然后过去,给他轻轻拉上毛巾被,双手亲昵地把着他的肩头,似乎这样就能给丈夫以力量。我以为我的采访是注定失败了,然而职业的习惯又驱使我耐下心来。于是我便把需要的话题放在一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神聊起来。果然,没过多久,他的神情渐渐安静,终于在我谈到这一连三天三夜的倾盆大雨时,他接过我的话茬谈开了。他的妻子立即过去沏了两杯茶来,一杯放在我的面前,一杯放在老苏的床头柜上。
“是呀,”老苏啜了一口热茶说,“今年的天气实在奇怪。先是几个月的大旱,接着就是这一连几天的暴雨。我家从没被水淹过,这次也让洪水占领了。今天早上,我正在从水里往外搬东西,忽然接到办公室通知,要我送黄书记到地区参加黄长胜的追悼会。不知怎的,我一接到这个通知,就像有人在急速地拍我的胸脯,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今天不是我出事,就是黄书记要出事,要不然就是那辆才买回来的‘尼桑V30’的高级轿车出事,总之不会很安宁。我怀着不安的心情,从车库驾驶出我的车,来到黄书记家,对黄书记说:‘黄书记,怎么不等天晴了走?’黄书记回答我:‘追悼会明天就要开,万一天不晴怎么办?’我看见黄书记脸上是一种坚毅的神色。
我知道黄书记是一个具有超人般意志的人,我也仿佛受了他这种意志的感染,抬头看了看天。这时雨明显小了许多,远处的山峦虽然仍灰蒙蒙地被雨雾遮掩着,但毕竟露出了些许朦胧的青翠色。黄书记院里的芭蕉,舒展开阔的大叶片,显示出几分可爱的清新。雨丝落在叶片上,发出的是悦耳的沙沙声。我们都以为天要放晴,可是,车刚刚出城,老天忽然暴怒地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就像要砸碎什么,震天动地的响声慢慢地碾过大地。接着,沉重的、密集的大雨和铆足了劲的狂风,纠缠在一起,从天空毫不留情地抽打下来。霎时,一切都裹在茫茫的狂风暴雨里了,我们已经辨不清山川景物,只有被风吹斜了的急鞭似的雨脚在眼前乱晃。四面八方全乱了,急雨打在车身上,发出嘈嘈杂杂的滚珠溅玉般的声音。洪水从山上泻下来,横冲直撞,冲刷着公路。
“在那时,我先前的那种不安的感觉又涌上心头,甚至觉得世界的末日到了。我减缓了车速,回头看了看黄书记轻声说:‘黄书记,雨太……’但黄书记头也没抬,打断我的话发出了一句简短的指示:‘开!’
“而我,这时实实在在看见了一团阴影在我眼前晃动。这种阴影就像我们在闷热的秋天的下午,常常看见的一团团蚊虫飞舞那样,慢慢地蠕动着。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到了死亡的威胁,我的心不由自主地在往下坠和变冷。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汽车,然而小轿车还是像喝醉酒一样,很艰难地在雨幕中歪歪扭扭地爬行。终于在桐山脚下,陷进了从山上垮塌下来的一大片泥泞中。这时,又一声霹雳像发出严重警告似的,大声地响起来。不但车身强烈地颤动了,而且我很明显地看见整个桐山也在发抖。在我的前方,我简直看不见任何东西,只看见一道厚厚的雨墙坚不可摧地耸立着。在这一刻,我的担心已达到了极点,那团蚊虫似的阴影在迅速膨胀变长。
我再也忍不住了,就明白地对黄书记说出了我的预感:‘黄书记,我们还是倒回去吧!’‘为什么?’他看着我问。我说:‘我们开车的相信预兆,我总感觉得今天会出什么事!’‘不行!’他停了一会仍坚持说:‘我们已经晚去了,今天一定要赶到A城!’我知道他心里很着急。因为黄长胜死时,黄书记正在南方那个著名的旅游风景区疗养,还是我们办公室用加急电报通知他,昨天深夜才赶回来的。但我也不能拿生命开玩笑呀!我说:‘车陷住了,往前开不过去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说:‘这就要委屈你一下,到山上我母亲那里借把锄头来,把泥土拾掇拾掇就过去了。’在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突然闻到一种气味。我说不出这种气味有多么难闻,它强烈地冲撞着我,使我透不过气。现在回想起来,那种气味只有坟墓中尸体腐烂时才会有的。我不敢违背他的指示,并且,我也想摆脱车内那种气味,于是我打开车门,一头扎进雨中往山上奔去了。
“等我赶到山顶,回头一看,天啦,你简直不知我看见了什么!先前那团在车厢前面蠕动的阴影,此刻像一团蘑菇状的墨黑的烟云,在地上滚动着,猛烈地撞击那辆高级轿车。在黑色的边缘,我还看见了碰击时发出的金黄色的火花。不一时,火花消失,黑色完全吞没了轿车。这时,我脚下的大地突然长长地、嘶哑地呻吟了一声,颤动起来。我来不及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地心深处倏地腾起一道白色烟雾,似乎是什么精灵蹿了出来。接着,一声‘嚓啦’的、撕破布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半个桐山开始出现一道狭长巨大的口子,巨石、泥沙混合着洪水,铺天盖地而下。我知道这是大滑坡,我惊得高声呼唤了一声‘黄书记——’。但是话音刚落,那辆灰色的高级进口轿车被一块巨石撞得翻了个身,接着被滚滚泥石流推着,像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迅速地沉入峡谷。
“在那一刻,我是完全被吓坏了,我害怕脚下的土地再崩溃。我漫无目的地在山上狂奔乱跑。非常奇怪的是,没一会风歇雨止,天空忽然晴朗。我才一步一步地挪回城,庆幸大难不死!”
老苏讲完了他的历险记,但很明显地,他还没有从恐惧中解脱出来。他喝了好几次茶才将自己的故事讲完,并且身子还在难受地发抖。而我的心情也并不比老苏好,我发觉我握笔的手不断哆嗦,从手心沁出了湿漉漉的汗水。
第二天,我接受了到桐山去看望、慰问黄孝龙亲属和为他起草悼词的任务。天气放晴,阳光灿烂。我站在桐姑屋后的山巅上,极目四顾,连绵百里的山峦,现在已很难见到一棵树和一丛灌木,偶有一片稀疏的杂草在岩缝中摇曳,遍山遍岭全放着黄澄澄的光辉。我脚下的土地是一片紫色,再远一些,便是一片猩红,而在目光尽处,我看见的全是浓厚的暗灰色。这种单一、苍凉的色调,使我想起黄土高原和撒哈拉大沙漠。我走到那座庙宇前,忽然看到一幅奇特的景象:桐姑屋前小小的院落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菩萨像。这些菩萨或蹲或立,或两足交叉双盘打坐,或以右足垫在屁股下半跏坐,全都面带笑容,神态安详,一副恬淡自然、超然物外的神情。
而桐姑正在阳光下,小心翼翼地擦洗着一个光头、身着袈裟、双手合十的弟子像。在这个弟子像的左侧,是头戴宝冠、身穿天衣、鬈发披肩、胸饰璎珞、臂有环钏、下着裙、脚踏莲花的弥勒文殊,身上还泛着清新的水迹。在文殊菩萨的身后,我又看见了洗涤一新的药师如来、日光遍照菩萨、月光遍照菩萨,被称为西方三圣的阿弥陀佛、观世音和大势至菩萨……我置身于这么多的菩萨中,身心进入了佛的世界,一时宠辱皆忘,六根清净,很久才记起此行目的,于是轻轻唤了桐姑一声:“老人家,黄书记……他死了。”我为了让她听懂我的意思,把“遇难”翻译成了通俗的口语,并且极力做出一副悲伤的样子。过了好一会,她才回过头,脸上不惊不诧,完全是一种大彻大悟的表情,说:“知道了。”说完,把脏了的水倾在地上,重又打了一盆清水来,又专心致志地擦洗菩萨去了。
我觉得没趣,同时又感到一阵轻松,这样就可以免去我说许多无用的空话了。站了一会,我忽然奇怪起这许多菩萨的来历,就小心地问:“老人家,这些菩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
“挖出来的。”桐姑头也没抬地回答。
像证实桐姑的话一样,这时从屋内传出响亮的“咚咚”的挖掘声,我才意识到应该把黄孝龙的死讯告诉黄果,于是走进屋去。我迈进门槛,首先看见了床上一堆琳琅的珍宝。天啦!我立即惊呆了,这些珍宝放射着五颜六色的光芒。有金、有银、有碧玉、翡翠、玛瑙、珊瑚、琉璃、水晶、孔雀石,还有银簪、铜镜、三足爵……我猜想我这时的眼睛一定大得吓人,我直直地看着那些珠宝,不知说什么好。听见响声,从一堆坟丘似的泥土后面忽地拱出满面尘灰的黄果。他两眼充血,喷着火一样的光芒,一下子扑到床上,把那些珠宝“哗哗”地揽在身下。同时回头对我凶恶地怒吼道:“什么人?滚出去!滚出去!”
我才从惊愕中回过神,回答他说:“你父亲死了!”
“滚他妈的蛋!你他妈的出去!”他对我咆哮着,右手从枕头下掏出一把弹簧刀,对我比画着,那张扭歪了的脸丑得可怕。
疯了!我心里想,但我仍然坚持着再说一遍:“我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我来通知你,你父亲昨天不幸死了。”
他的神情似乎才缓和了一些,但还是没有从珠宝上抬起身子。他说:“死他的,死有余辜!”
我说:“我不会要你一粒珠子,但你能告诉我,这些东西都是从地下掘出来的吗?”
“是的!是的!”他那带兽性的眼睛仍没失掉对我的戒备。
于是我知道了他开始于四天前的掘地运动,不但从地下挖出了被老鼠拖出去做窝的二百张崭新的人民币,而且挖出了许多过去不翼而飞的东西。在这种大雨倾盆的天气里,他既不能上山去捉蛇卖,也不能到山下小场上寻乐,就在家里怀着好奇的心情继续挖掘下去,就掘出了一大堆菩萨和埋藏在菩萨中的珠宝。我也由此知道了这幢小屋若干年前确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寺庙。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忽然拥来一伙“草寇”,庙里的和尚做了他们的刀下鬼,他们在这里安营扎寨,抢劫杀人。他们抢劫了很多珠宝,为了预防万一,便在屋里掘下一个个大坑,用庙里的菩萨砌成仓库,把那些金银珠宝埋藏了下去。后来,他们遭到了段三元同伙的命运。到了段三元这最末一代土匪,这些珠宝已不知在地下睡了多少个春秋的觉了。
我这样推想着,我也完全能够想象出黄果这个乐世主义者在发现这些宝藏时,那种高兴得近于癫狂的心情。我见他还死死压住珠宝不放,害怕他因此紧张得窒息过去,便退了出来。这时,我一看时间,正是为黄长胜举行追悼会的时候。我忽然记起刚才看见黄果床头有一部“红灯”牌收音机。我又急忙返回身去,尽量和颜悦色地对他说:“能把你的收音机借给我用用吗?”
黄果奇怪地瞥了我一眼,顺手抓过收音机扔过来,连声说:“给你!给你!”
我抓住收音机,很担心它被摔坏了。退到阶沿上,我打开开关,调动可变电容器旋钮,于是我很准时地听到了肃穆的哀乐。我眼前立即浮现出了A城公园体育场上空,一片寒冷的空气冲撞着麻匝匝的黑纱、白花和很多的花圈,这种寒气也似乎冲撞了我一下。接着,我听见了M书记致悼词的声音。M书记的声音沙哑、凝重、缓慢,明显地带着几分做作。然而那悼词写得实在太好太美太妙了!全是溢美之词,是可以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的华章。我忽然想到,只要换个姓名,稍作改动,这悼词也完全适合黄孝龙用。于是我掏出纸、笔,把关键性的词语和句子记录了下来。
这时,我注意到桐姑停止了擦洗菩萨,专心地在听从收音机中发出的声音,并且脸上浮现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后来我才知道,黄长胜这个熟悉的名字,不仅使她回忆起了一九五八年秋天桐山的灾难,更把她带进了再后来桐山所遭受的一场熊熊大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