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贺享雍文集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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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中篇小说 黑色(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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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提醒读者注意,我是在写小说,尽管里面的人和事并非出自我的杜撰。我这样申明的目的,有点不打自招,是害怕有人指控我用作品诽谤、侮辱了现实中的人。我压根儿没有打官司的经验和胆量,我想过安宁日子。

在我提笔写这篇东西的时候,我作品中一位叫黄长胜的主人公已经离开了人世。一笔数目可观的人民币,最终也没能把这位曾是A地区的最高领导人的生命,从不可救药的癌症中挽救回来。虽然我得知这个消息是在两天以后,可是在我提笔准备把他写入这篇小说中的时候,他已经孤独地僵卧在A市一流医院的太平间里,他的灵魂飘游在另一个世界。太平间里安置了一系列冷冻设备。他冷清寂寞地躺在铺有崭新白布单的停尸板上,因脂肪过剩而凸起的肥胖肚皮,高高拱起深蓝的毛呢中山装。因为是医院,太平间外面没播放哀乐,只在门口扯起一幅青纱横幅,上面贴着“沉重悼念”的字样。这挽幛就是讣告,向A市各阶层及时报告了这位曾经显赫一时的主人公的不幸逝世。

为隆重悼念黄长胜的逝世,在A市唯一的公园体育场里,人们在为他忙碌地布置着灵堂。当他在A市医院被两位从京城请来的很有名气的大夫宣布不能抢救时,我主人公的家属来不及向他洒一捧悲伤的泪水,却表现出异常的冷静,向A地委M书记提出了丧事的有关要求。我主人公的家属说:“老黄做过地委书记,这丧事还是应该照地委书记的规格办吧!”我主人公家属语气平缓,既能节哀又很有涵养,然而却令M书记感到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M书记立即通知办公室,查阅一下有无文件具体规定。办公室人员查阅了有关文件,回答说只有文件规定活着的人,什么级别可以坐什么车,住什么医院和病房,配什么秘书,住什么房……却没有根据级别办丧事的规定。M书记一时作了难,只得让我主人公的家属提出具体条件。M书记听了我主人公家属的条件,觉得过分了一些,但出于革命人道主义,还是无一例外地接受了。

这些条件是:在公园体育场举行追悼会,公园停止游乐一天;公园的植被要挂上寄托哀思的白花;治丧委员会主任必须由M书记担任并由M书记致悼词;悼词要征求家属意见,措辞必须完美;A地电视台、广播电台要转播追悼会实况,A地日报头版头条刊登追悼会的新闻,并配发死者的四寸遗照;要广泛通知死者的生前好友,特别是他工作过的地方的同志来参加追悼会……这当儿,A市的园林工人紧张地将一株株盆栽的塔柏和万年松搬来,在体育场中央围成一个扁长的马蹄形。他们记得在过去召开一些大型会议时,黄长胜也总喜欢在主席台前面,陈列上一排永不凋零的苍松翠柏。他们今天似乎在以格外地勤奋工作,来表达对他的悼念。他们把松柏重重叠叠地堆砌成一座翠绿的山,又在上面披挂起令人伤心欲绝的泪丝般的缕缕洁白的纸带。

昨夜,体育场还是A市的一个大型舞场,曾慷慨地容纳了成双成对、搂肩搭臂的A市青年男女,让他们在架子鼓、萨克斯管等乐器制造的强烈音响中,扭腰甩胯,把这里变成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快乐世界。这会儿市电力公司的电工,却正站在高梯上一盏一盏摘掉跳舞时用的霓虹灯和彩灯,换上了白炽灯管。市广播电台负责放哀乐的工作人员,把两个功率为300瓦的组合音箱,挂在离大门不远的红色廊柱上。体育场四周的环形看台上,密匝匝的花圈一个挤着一个,似乎发出了“嘎嘎”的骨裂声。而源源不断的花圈,由两人、三人或四人抬着,还在潮水般涌来,使平时可容纳近万名观众的看台,一时显得非常狭窄。这些花圈不仅其大无比,而且设计新颖,做工精巧,由一朵一朵的小白花组成的几何图案,烘托着中间很悲伤的奠字。当播送哀乐的工作人员接通电源,音箱传出悲切的呜咽时,顶部的白炽灯管也一齐亮了。苦涩的花圈,冰冷的灯光,凝重的哀乐,肃穆的松柏,这一切全都释放着冥界的气息。场上的人员突然感到脊梁背上,杀来一股“嗖嗖”的冷风。两位胸佩白花的年轻的女接待人员,霎时让泪水潮湿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