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下,连一旁的君由绛都听懂了,看着凌书南,脸都歪了。
凌书南顿觉大窘,脸一拉,使劲推了郦天霄一下,“东西拿来!”
郦天霄吃痛地皱了皱眉,转而下床去取密函样本。他出去的时候,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胳膊,凌书南蓦地想起他昨天失控之下,还用飞刀刺伤了他自己,只觉得心头五味杂陈,她赶紧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些混乱的念头驱逐出去。
郦天霄命凌书南模仿郦圭字体写下密函,又命她雕刻了私印。凌书南捧着那杰作,心想,要是那些大臣知晓这密函是用她口里这根黄瓜炮制出来的,会不会气得吐血?
眼见郦天霄和君由绛两个人仔仔细细地审查了几遍,她忍不住搭着两人的肩膀道:“放心吧,相似度绝对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她不禁有些得意洋洋,谁曾想自己这个食雕师竟能在这里大放异彩。
郦天霄命君由绛将密函送出后,本想命他假扮自己回东宫去,可转念一想,还是自己亲自演这场戏比较稳当。凌书南虽然不大关心,但也知道郦天霄打着什么算盘——几日之后,神机营就将进城,在这之前,郦天霄最需要做的就是控制京城、稳住人心。
将与郦圭亲近的掌握实权的大臣召进宫一网打尽,是为了掌控京城,可尚无胜算的他,却不能让其他人起任何疑心,所以,宫里的禁卫军他丝毫未变。可即便如此,郦圭与郦天霄突然结盟已经令人觉得费解,他此时还昼夜不离留在楚江殿,岂不是越发让人生疑?所以,他如今要做的,就是“好好”地回东宫待着。
按理说,“皇上”已经就寝,楚江殿里是不大可能有什么问题的,但郦天霄总是不放心,他自己大张旗鼓地回东宫,却命君由绛在这里好好守着,以防意外。
君由绛对于这个差事很不喜欢,郦天霄一走,他就想要放羊,尤其是当凌书南吃着半截黄瓜,不小心把胃里的馋虫勾出来后,央求君由绛给自己准备点夜宵时,君由绛趁机顺水推舟道:“我去把贺夫人请来,皇上醒了要吃东西,自然该由贺夫人服侍。”
他正准备金蝉脱壳,却被凌书南一把拽住,“不行,贺夫人是外人,你把我交给她,你怎么能放心?”
君由绛脸拉得老长,尤其是被凌书南那一句“贺夫人是外人”给雷到了,照她的意思,自己就是“内人”了?他拼命地抹了抹汗,补充道:“殿下已经完全掌控她了,能有什么问题?再说了,这楚江殿虽说已经大换血,难保没有他人的眼线,服侍皇上的贺夫人一直在外,我一个东宫的护卫却在里头,这算什么事?”
“完全掌控?”凌书南不以为然,郦天霄究竟掌控了什么啊?她于是退一步道,“要不你偷偷给我带点吃的,馒头、包子,只要能管饱就好了。君大哥,我还是比较喜欢和你在一起。”
君由绛苦着一张脸,这女人到底什么意思,非要让自己留下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凌书南在船上想霸王硬上弓的阴影还没有消散,方才她和郦天霄滚床单的画面还在他的脑海里翻腾,君由绛忍不住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衣服从凌书南的双手间抽离出来,指了指外头,“成,那我去御膳房帮你找找吃的。”
“哪里用去御膳房,这楚江殿不是有小厨房吗?你去搜刮点就好。”凌书南道,“那你快去快回啊!”
君由绛听这话就跟催魂铃一样,恨不能立马就跑开,不过一两个时辰肯定是不会回来的。
凌书南躺在床上左等右等,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她雀跃地睁开眼等着君由绛给自己送吃的,可当看清楚面前人时,心里却打了个突。
来者正是孙合媞,因她名义上负责照看郦圭寝居,楚江殿中虽多了一些东宫的近侍,但为了掩人耳目,原本在殿外边服侍的内侍宫女依旧保留,孙合媞在楚江殿中相对而言还算自由,她进寝殿来,君由绛不在,便也没人拦着。
“肚子饿了吧?我做了最拿手的东坡饼。”只见孙合媞把一碟形似花朵、色泽金黄的酥饼搁在凌书南面前,“虽然手艺比起你的差了许多,不过拿来填填肚子还是行的。”
见凌书南只是吞口水并不动手,孙合媞不由笑道:“怎么,怕有毒啊?你放心吧,虽然太子给我下了毒,我却未必要给你下毒,谁让璟儿已经交代我了。”她说着又将东坡饼往凌书南面前一推。
凌书南挤了丝笑道:“没事,我不饿。”
孙合媞于是轻哼了一声,把东坡饼搁在了一旁。
说到底她也是黄昏的姑姑,凌书南也不想与她闹得太僵,想到她身上大喜大悲丸的毒,不由带着几分好意道:“其实,只要按时服用解药,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郦天霄不过是图个心安,必定不会害你性命。”
孙合媞轻笑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是吗?若我是他,就由着我毒发身亡,也省得杀人灭口了。”
郦天霄的确不是个善茬,凌书南尴尬地一笑,说道:“你放心,我会督促他的。”凌书南想着自己既然答应黄昏要护她,自然要做到。
孙合媞眼角的笑意有些暧昧,“到底还是美人计好使,我和黄昏还真得靠你了!”
凌书南总觉得孙合媞这话让人听着十分不舒服,于是别过脸道:“我的意思是我会尽力。再说了,就算郦天霄不给解药,黄昏也定然会帮你制的,你要是需要茜妃玛瑙,我帮你借就是。”
孙合媞对于凌书南的突然变脸觉得颇为好笑,“行了,我还真没指望郦天霄会给我解药,制解药虽然麻烦,却也用不着茜妃玛瑙,就不劳你费心了,你的任务可不是这个。”
凌书南有些不懂,这制大喜大悲丸的解药,最重要的不就是需要用茜妃玛瑙做药引吗?怎么这会儿又用不上了?还是孙合媞另有配方?
正想着,外边有人来报,“夫人,青福侯孙玉钦在殿外候着。”
猛地听到这名字,倒是令凌书南心中一紧——这满朝文武都被挡在宫门外,怎么孙玉钦能够直接入宫门?她忙用眼神示意孙合媞——如今皇上正昏迷不醒,自然该将他打发走。
孙合媞沉吟片刻道:“听闻郦圭曾给孙玉钦御前行走的特权,两人经常在一起密谋些什么。他突然在这个时候前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你当真不想知道?”
凌书南皱眉道:“孙玉钦认识我,倘若被他发现,不是前功尽弃了?”
“你只管躺在床上眨眨眼就好,只要你不吭声,连我都分辨不出来,更何况是他?”孙合媞见凌书南仍在犹豫,又补充道,“他最近可是郦圭跟前的红人,让他看一眼皇上仍然安好,不正好堵住他人的悠悠之口吗?”
凌书南倒是被这一句话打动了些许,正犹豫间,孙合媞已做主对外头道:“皇上醒了,请侯爷进来。”如此一锤定音,凌书南忙缩回被窝里,一动也不动。
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领着孙玉钦进来,听他进来叩头行礼,凌书南于是微眯着眼朝地上望去,正好与孙玉钦四目相对,她只从他的眼中读到恭敬和焦灼,看起来,他倒是全然没有认出自己,凌书南这才放心地朝孙玉钦微微颔首。
但孙玉钦瞧见“郦圭”这副模样,却没办法放心,“听闻皇上龙体违和,玉钦十分挂心,不知皇上可有好些?”
凌书南只是眨了眨眼,一旁的孙合媞忙解释道:“皇上是一时气急攻心才会病倒的,只是心火上来,一时间说不了话,御医说得好好静养个两天,少说话、少挪动,便能好起来了。”
孙玉钦将信将疑,但见床上的郦圭面色祥和,贺夫人也不像是在说谎。
孙合媞见他仍旧跪在那里,不禁莞尔一笑道:“还是侯爷面子大,皇上昏睡了好久,直到侯爷来前一会儿才醒来,可不是侯爷来得及时吗?”孙合媞一副女主人的架势摆出来,“侯爷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找皇上商议吗?”
孙玉钦点头称是,抬起眼却见孙合媞仍旧站在那里没有离开的意思,不禁有些尴尬,忍不住提醒道:“娘娘可否容微臣私下启奏皇上?”
孙合媞微笑道:“侯爷与皇上有什么紧要话只管说,我的任务只是照看皇上,其他的,我什么都听不见,也不想听。”她说着便看向凌书南,“皇上的意思呢?”
凌书南心道,我有意见,我也不能说啊,此时只能装作虚弱地微微颔首。
孙玉钦见皇帝没有屏退孙合媞的意思,便不好再言,仍旧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磕了个头,“皇上,微臣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向皇上提要求,可微臣这两日夜不能寐、食不甘味,微臣心里清楚,这一生唯一的愿望便只有一个——微臣恳请皇上成全,将阿南赐还给微臣。”
凌书南身躯一震,自己已经一再决绝地表明立场,为何还会这般痴恋?
一旁的孙合媞忍不住瞟了凌书南一眼,眸中藏着一丝冷笑。
“皇上在大雾寺时曾说过,阿南是微臣的奴才,自当归微臣所有,皇上金口玉言,时至今日,自然也是算数的。微臣斗胆,请皇上成全,微臣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孙玉钦说着再度叩首不止,床上的皇帝却始终一声不吭。
孙合媞见凌书南的眼睛都直了,便在床头添油加醋地说道:“青福侯一片赤诚,让臣妾也很感动呢。皇上,何不遂了侯爷的心愿,将那阿南姑娘赐给侯爷?”
凌书南忍不住横了她一眼,不知道孙合媞这时候煽风点火究竟是为何?
孙合媞做恍然大悟状,“莫非阿南姑娘就是凌姑娘?可真是个可人儿。可是,侯爷,实在是造化弄人,太子殿下已经抢先一步将人带走了,这个……”
孙玉钦面色发白,早晨便有耳闻,郦圭与郦天霄密谋一日,看起来似乎有握手言和的迹象,但他却是不大相信。这叔侄二人矛盾由来已久,郦圭近日所筹谋的便是要将这个太子彻底废去,又怎么可能突然罢手?他只当这是郦圭玩的花样,他扣下阿南的目的原本也是用来制衡郦天霄的,如今听得孙合媞提到郦圭把阿南给了郦天霄,顿时感到非比寻常,再不能淡定。
“皇上,太子狼子野心,绝非可以共筹谋之人。况且他那般狠辣,毒杀孙正香、杀死孙淼,他何时手下留情过?今日皇上放过他,他日太子却未必肯放过皇上!”孙玉钦急急道。
凌书南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孙玉钦还真是会贼喊捉贼、栽赃嫁祸,那孙淼、钟氏之死明明就是他下手栽赃到郦天霄头上的,孙正香突然被毒死,想必也是他干的好事。从前他们只当郦圭也参与其中,现在想来,还真的如郦圭所言,他并不知情,这一切不过是孙玉钦自作主张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搞臭郦天霄。
为了得到阿南、为了报仇雪恨,孙玉钦非得选择这么残忍的手段吗?凌书南实在无法苟同,她心中愤慨却又不能说出来,只是朝孙玉钦摆了摆手示意他出去。
孙玉钦如何肯走,凌书南苦于不能言,只好示意孙合媞拿纸笔来,她不能说话,但模仿郦圭字体的活,她刚才可没少干。
她在纸上写下“内忧外患,权宜之计”八个字递给孙玉钦,孙玉钦瞧见这“内忧外患”四个字还一时不解,“如今内外皆因对太子不满而诟病曾国,陛下不正应该在此时废除太子以堵住悠悠众口、平息民愤吗?”
凌书南心道,这孙玉钦怎么这么难打发?只好将红袖军突然出现、直逼京城一事大致写下。这般“推心置腹”,不过是为了不让孙玉钦疑心自己,知晓如今“郦圭”的难处,乖乖离开。
哪知道孙玉钦听到“孙聚堂”三个字时,仍旧默默地跪在地上,沉吟了好半天,突然说道:“皇上,微臣想起来了,当初在武昌城杀死孙聚吉、抢走黄龙珠的那伙人,所使用的功夫看起来便觉得眼熟,如今想来极像红袖军的刀法。”他见凌书南半天没有反应,只当他全然忘记,便提醒道,“一个多月前在武昌城内,孙淼在民宅被杀,此事本是太子所为,微臣与孙聚吉想着务必要将此事公之于众,却不料被太子发觉,正要杀人灭口,有一帮黑衣人将我叔侄从太子手上救走,却趁孙聚吉取黄龙珠时将其杀死,微臣好不容易才捡回一条命。现在想来,当初那伙人所用刀法初时混杂,叫人看不出身份,可他们在追杀微臣时,却在情急之下使出了真功夫,正是孙聚堂的刀法!皇上,太子一心想得到黄龙珠,又怕被皇上知晓,所以找人与他合演一出戏,既骗了微臣更瞒了皇上。如今,孙聚堂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个时候直指京城,皇上,这只怕不是巧合,这必定也是太子的阴谋!”
床上的凌书南早已经手脚冰凉,孙玉钦说得十分详细,当初的情景历历在目,诚如她方才所想,在孙聚吉手中的果然是黄龙珠,而孙玉钦并没有将黄龙珠据为己有的动机。
凌书南颤声问道:“孙淼果然不是你杀的?孙聚吉也不是?”
孙玉钦吓了一跳,当即变色道:“那些都是太子所为,旁人也就罢了,微臣为何要杀亲叔叔?”
凌书南已信了九分,她原本以为孙淼、孙聚吉之死皆是郦圭与孙玉钦合谋为之,可今日孙玉钦对自己所说的话,表明郦圭根本没有参与其中,而孙玉钦也真的不像是凶手。当初郦天霄派人追杀他们,无功而返,倘若孙玉钦真有那能耐对抗郦天霄,只怕早就倾巢而去了。或许真如他当日所说,他并没有杀孙淼和欧阳夫人,他只是去栽赃嫁祸而已。
但若不是他,杀死孙淼砍下他们的人头,又杀死孙聚吉抢走黄龙珠的人会是谁?凌书南忽然无声地笑了,还能是谁?孙玉钦都说了,那伙人使的是孙聚堂的功夫,这一桩桩狠辣的事,都是唐羿耘干的吧?也许是黄昏默许,抑或是指挥唐羿耘干的。他们能千辛万苦跑到楚国去追杀凌亦秋和上官凛,自然不会放过那一个个利欲熏心、觊觎江山的孙氏叛徒以及他们的后代。
凌书南只觉得心底发冷,黄昏,果然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只是迫于无奈才不得不选择复仇吗?可就算再仇恨,死亡不是已经够了吗?为什么在杀死孙淼夫妇、杀死孙聚吉的时候,还要残忍地割下他们的头颅?就算这事是唐羿耘干的,可一心为民的黄昏连自己被冤枉都肯牺牲名誉相救,他又怎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种事发生?他心底的仇恨到底有多深,他伪装得到底有多好?他曾说过再没有事情瞒着自己,可现在瞧来,却不知道他究竟瞒了自己多少。杀死孙淼、孙聚吉,既抹黑了郦天霄,又让郦天霄以为是孙玉钦和郦圭所为,好让他们矛盾激化,而他则坐收渔翁之利。
那么毒发身亡的孙正香呢?凌书南正要问孙玉钦,话到嘴边却已经自觉地闭上了嘴。还需要问吗?杀死孙正香,让小吴国与曾国彻底敌对,他才好趁势而起啊!他去楚国除了报仇,只怕还怀着同样的一石二鸟的计划,只是他唯独算漏了自己而已。凌书南心里隐隐作痛,原来他一直在演戏,甚至直到今日离开时,他还是没有向自己敞开他的心扉,真不愧是天生的演员!
凌书南正感觉自己心底空落落的,跪在地上的孙玉钦却突然间站了起来,朝凌书南投去犹疑的目光,一步步走向床边。凌书南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一时情急说话了,孙玉钦定是发现自己了!
一旁的孙合媞上前一步,拦着孙玉钦道:“侯爷,未有皇上传召,侯爷不得近前。”
“皇上?”孙玉钦刚才只顾着为自己申辩,才会大脑一时短路,可不过一瞬间,他就意识到刚才说话的明明是女声,而且那声音分明就是阿南的。
心中已存了疑虑,这时候再去瞧病榻上的“郦圭”,只觉得“他”的肩膀似乎是垫高的,而“他”握笔的手虽然粗糙暗黄,却仍旧可以看出手指纤细,分明是女人的手!此时再看“他”的眼睛,清亮的双眸,只一眼就让孙玉钦认出来了,“阿南!是你!”这双眸子他日思夜想,看了不知道多少遍,如何能忘得掉!
孙玉钦已是百分之百地认定,冲上来一把捋起凌书南的龙袍,露出一截雪白如藕的手臂来,如此,再抵赖不了!
孙玉钦在意外之中便是巨大的震惊,倘若躺在床上的郦圭是他的阿南假扮的,那么真正的郦圭又在何处?答案只有一个,如果郦圭还活着,怎会允许他人堂而皇之地住在寝宫之中?而能够导演这一切,也有资格、有动机办到这一切的,除了郦天霄,还能有谁?
孙玉钦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神不知鬼不觉,这天早已惊变!他不由分说地拽起凌书南的手,“跟我走!”
只是这一声刚发出,凌书南还没开口拒绝,孙玉钦忽然搂着她往旁边就势一滚。凌书南只觉得脊背一痛,差点把自己的五脏六腑撞击出来,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仰头却见一身太监服饰的郦天霄赫然站在面前——他到底不放心将凌书南一个人扔在这里,回到东宫之后又偷偷地溜了过来。
郦天霄走上前一把将凌书南捞了起来,地上的孙玉钦只是仰着脸看向她,苦笑道:“我真傻,他又怎么会伤害你?”凌书南一低头,只见孙玉钦的脊背上一柄飞刀没入一半,殷红的血在那白刃周围晕开了一圈。
“是谁允许你把他放进来的?”郦天霄阴沉着一张脸,对随后赶到的君由绛低骂。
君由绛委屈地站在那儿,知道事情严重,不敢回话。
孙玉钦不由冷笑道:“不愧是心狠手辣的太子殿下,弑君夺位,毫不手软。你当真以为你能瞒天过海吗?”
“论心狠手辣,青福侯也是不遑多让。”
郦天霄的笑容早已冷却,手里的另一柄飞刀眼瞅着又要掷出,凌书南下意识地按住他的手,恳求道:“不要杀他!”
郦天霄脸色铁青,冷冷地看向凌书南,“不杀他?让他出去告诉所有人,皇叔已死,现在躺在龙床上的人是你吗?”
凌书南道:“公子他不会的,他不会伤害我的……是不是?”她扭转头看向地上爬不起来的孙玉钦,直到最后一刻,孙玉钦还是出于习惯,拼尽全力护着他心中的阿南。
“不会伤害你?”郦天霄冷笑道,“在孙正香的船上,他可有护过你?他若真的顾念着你,你又怎么会被武昌城的人逼得如同过街老鼠?凌书南,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当真以为他会放过你?他早不是你从前的公子了,他如何狠毒、如何不择手段,还需要我一点点地提醒吗?只要给他一点翻身的机会,你和我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可是……”凌书南心中抽痛,却无法将那“可是”后边的话说出来。孙玉钦固然不再是从前那个温润的公子,却也并不是他们所想象的那样坏,很多事,孙玉钦只是为人背了黑锅。
郦天霄对于凌书南的袒护颇为不满,在这个紧要关头,她竟然还要袒护旧情人。郦天霄捏着她的下巴,目光如炬,“怪只怪你太自作聪明,非要在这个时候把他召进来,你这不就是想让他早点死吗?”
凌书南的身子一震,眼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孙合媞的身上——是她!孙玉钦不过是个没有兵权的侯爷,又是施南国的人,和朝中大臣并无多少交情,他对于郦天霄根本无甚威胁,直接将其打发了便可,可孙合媞却非要将孙玉钦召进寝殿,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借刀杀人!孙玉钦是施南国王孙聚诃的嫡长孙,孙氏怎么可能放过他?
此时的孙合媞正缩在角落里,像个六神无主、战战兢兢的弱女子,仿佛眼下的一切都与她无关、都令她惧怕……原来最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通常都是令人最无防备的,不经意间就要人性命、置人于死地,却让人浑然不觉,孙合媞、黄昏,这才是他们最擅长的。
凌书南想要说话,可所有的话如鲠在喉,角落里的孙合媞正睁着一双无辜恐惧的双眼,可凌书南分明从那双清亮的眼中看到了讥讽和得意。她在讥讽自己的无能吗?她算准了自己根本不会把她供出来吧?她知道黄昏在自己心中的分量,知道自己再纠结、再矛盾也不会把黄昏供出来!
凌书南有些绝望,但看到地上濒死的孙玉钦,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暖流,一把揪住郦天霄道:“孙玉钦进来探视,外边的人都知道,他竖着进来却横着出去,你就不怕被有心人发现什么?”
她一低头,不知郦天霄那一刀是否伤到了他的要害,孙玉钦没有再吭声,意识似乎在涣散。但就连眼神变得迷离起来,一双眸子却只是含着笑意看着凌书南,她紧张的神情在他眼里便是最美的景色。
郦天霄只是淡淡地看着凌书南,冰冷道:“早前可不是这样说的呢,这会儿又念起旧情来了?你的心会不会太不坚定了?”也不知为何,凌书南总觉得郦天霄非常生气,她正想着该如何小心求情,就听郦天霄冷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他这么快死的,你这两天还可以同他叙叙旧。”
凌书南不解地看着他,郦天霄却已将她的手狠狠甩下,转而吩咐君由绛把孙玉钦抬到后边配殿里去小心看管,另召了御医为他诊治,对外则宣称郦圭留他在此处侍疾。御医是这两日在楚江殿为郦圭看病的,是郦天霄的心腹,自然不会走漏风声。御医入宫,旁人只当是为郦圭请脉,倒也没有怀疑,可郦天霄留孙玉钦在此“侍疾”,又是为何?
凌书南总觉得郦天霄心里打着什么算盘,恰在此时外边又有人说道:“夫人,潘庭公子求见皇上。”
“潘庭?潘大康的儿子?”郦天霄一怔,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犹如空气的孙合媞,“这个时候?”
孙合媞心中一凛,却只是满脸无辜地看着郦天霄,转而问外头道:“潘公子有何事要在这个时候觐见皇上?”
“回夫人,潘公子说手中有一个神医的药方,想面呈皇上与夫人,或许对皇上的疾患有意想不到的疗效。”
孙合媞道:“这么晚了,皇上已经歇着了,请潘公子改日再来吧。”
外边人刚答应下,郦天霄就笑道:“潘公子给皇上送药方,怎么好拒之门外,那不是招人话柄吗?还是夫人不愿见到潘公子?”
他说着朝君由绛使了个眼色,君由绛忙对外边补充道:“夫人请潘公子入内说话。”
孙合媞被郦天霄那含笑的双眼盯得发毛,只得强作镇定道:“妾身也是一片好意,若是那潘公子进来瞧出这里的不对劲,可如何是好?”孙玉钦刚刚被抬走,即便放再多的熏香,房间里还是有着淡淡的血腥味,透着诡异。
郦天霄道:“夫人只管同潘庭在外头说话,不必让他进来就是。”
孙合媞不敢再说别的,点头答应。眼见郦天霄拣了屏风后躲着,孙合媞立马朝凌书南投去求救的眼神,一边还紧张地举起橙黄色的袖口不停地示意。
她在提醒自己看在黄昏的分上,帮她一把吗?是了,她和潘庭本有私情,且不论这私情是真是假,她对潘庭是否仅为利用,一旦被郦天霄发觉,多少都是一桩事。凌书南冷冷地看着她,刚才那张虚伪的面孔满是惊惶,刚才只知道落井下石、趁机陷害的孙合媞终于也尝到了如坐针毡的滋味。
想到她的狠毒、想到她方才冷笑的模样,再看到她现在的情形,凌书南竟有种快感,她索性闭上眼,按照郦天霄吩咐的躺到了床上。
孙合媞在旁边站了一会儿,见凌书南不给自己任何表示,想要说话,又恐郦天霄听出端倪,只好悻悻地往外间走去。
君由绛引着潘庭进来,便自行退了出去。
潘庭行了礼,就听孙合媞冷淡道:“潘公子的孝心,妾身代皇上谢过了。只是皇上已经歇下,不便召见,潘公子还是改日再来吧。”她只说皇上歇息,又朝潘庭使了眼色,示意他尽早离开。
可孙合媞待潘庭一向是忽冷忽热,潘庭一时间也没领会孙合媞这摇头摆手是何意,于是问她,“皇上已经睡着了?”
这句话真是难倒了孙合媞,若说没睡着,郦天霄必然猜到自己和潘庭有私,若说睡着了,潘庭又不知要说些什么出来,她犹豫片刻只好说道:“应该是睡着了。”
潘庭明显松了口气,即便隔着两丈远,凌书南都听出了他语调里的轻松,他站起身就向孙合媞说道:“你让我办的事,我……”孙合媞面色一变,正要不顾一切地打断,就听见房间里传来一声捶床板的响声,潘庭顿时住口,惊魂不定地望向里间,“可是皇上醒了?”
孙合媞站起身,说道:“许是梦魇着了,妾身去瞧瞧,潘公子在此稍候。”
潘庭到底有些惊着了,只觉得郦圭在场,他实在没法子与孙合媞你侬我侬,见她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妥,倒也放心,于是说道:“得知皇上安好,微臣便放心了。夜已深,还请夫人早些休息,微臣告退,改日再来给皇上、夫人请安。”这便退了出去。
见他退了出去,孙合媞悬着的心才落向实处,一抬眼,却见郦天霄青着脸从屏风后走出来,目光冰冷地望着床上一脸委屈的凌书南。
凌书南畏缩地解释道:“有一只虫子爬上床,我忍不住才……”
郦天霄挥手打断她,示意孙合媞先出去。孙合媞望了凌书南一眼,这才恭敬小心地退了出去。孙合媞看向凌书南的时候,凌书南刻意把视线挪开,避免与她对望。凌书南实在不愿意看孙合媞那双复杂的眼睛,她不喜欢孙合媞,她甚至能猜到孙合媞是用怎样的眼神看自己,她定然又在暗笑自己的无可奈何吧?
第六十九章前尘皆斩断明知道黄昏一再欺骗她,明知道她没办法认同他们的作为,明明想闭上眼任他们自生自灭,可终究无法狠下心肠不管孙合媞,她答应过黄昏要护着凌书南的,更何况潘庭一旦将孙合媞命他调派禁卫军之事说出来,郦天霄定然会疑心黄昏与孙合媞……一想到此,凌书南便再忍不住,弄出动静替孙合媞解了围。说到底是管不住她的心,一颗心交付出去后,即便再不值得,却也管不住了。
凌书南见郦天霄仍立在那里,想到他的一无所知,心里的愧疚就更浓烈了一些,她垂着头低声说道:“对不起……”那声音里有着无限的歉意。
郦天霄从未见过凌书南这副模样,像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过似的,倒令他不觉好笑起来,“真是难得,这么有诚意的道歉,终于知道自己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了?”
凌书南苦笑着,一言不发。
郦天霄走到窗边,打开一道缝隙,正好看着孙合媞走向她所住的配殿,唇边不觉多了一丝笑意,“不过无妨,这已经足够了,有一场好戏要登场了,连唱戏的角他们都帮本王找好了。”
凌书南面色一变,下意识地看向郦天霄,“你想做什么?”听他的意思,似乎与孙合媞有关,凌书南不由多嘴问道,“你是不是并不打算给贺夫人解药?”
郦天霄合上窗,反转头来,笑靥如花,“恰恰相反,我不但要给她解药,还要好好待她才行。”凌书南只觉得他这笑容有些瘆人,顿感不祥,正要再问,郦天霄却走过来,将她有些脱胶的鬓角粘好,冷笑道,“你不想让孙玉钦死是吧?说不定我还真的会改变主意呢。不过,本王倒是对一桩事挺好奇的,黄昏一向慈悲为怀,可你说,他私心里会不会也希望本王杀了孙玉钦?”
凌书南面色骤变,颤抖着声音问道:“他……他怎么会希望孙玉钦死?”郦天霄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郦天霄却没想到凌书南有这么大的反应,颇有些意外,于是淡淡笑道:“你心里不只有他,还惦记着孙玉钦,你说他会不会嫉妒?”
凌书南这才明白郦天霄的话是什么意思,不觉松了口气,转瞬又自嘲般笑了——黄昏当然希望孙玉钦死了,而且还是借刀杀人的那种。
凌书南这笑意落在郦天霄的眸子里,却又是根刺,他不由冷笑道:“我放了孙玉钦,还他自由好不好?”
“你肯放了他?”凌书南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孙玉钦恨郦天霄入骨,郦天霄又何尝不是?别的不说,郦天霄认为三番四次嫁祸他的罪魁祸首就是孙玉钦,他又怎么肯轻易放了他?
“那你是想让我放了他,还是想要救黄昏?”郦天霄见凌书南眼前一亮,话语更冷,“你要的东西会不会太多了点,又想为黄昏集齐九颗龙珠,又想要救孙玉钦的性命。这倒无妨,可这之后呢,你可曾想过,孙玉钦不死,又知道你喜欢的人不是本王而是黄昏,你猜他会不会到时候也要去杀黄昏?小心到头来,你不过是一场空!”
说着这话,郦天霄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悲哀来,黄昏、孙玉钦,不论她要跟谁、不论她惦记着谁,都轮不到他在这里瞎操心。凌书南是不是一场空他不知道,可他自己于她,早已注定了是一场空。
他颓然地正要离开,背后的凌书南忽然说道:“你之前问我的话,我心里已有答案。”见郦天霄回转头来,露出不解的神情,凌书南又解释道,“你问我,如果黄昏只能带走一样,我希望是九龙珠还是别的?”
九枚龙珠是吴国的传国之宝,意义非凡,于黄昏而言,九龙珠比起自己,要重要得多吧?若真的是单项选择题,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九龙珠,更何况九龙珠有着特殊的能量,不论它是否能治好黄昏的病,凌书南都真心希望黄昏能够得到九龙珠而不是自己。她自己呢?她没空去想了。
凌书南深吸了一口气,还未开口,郦天霄就不耐烦地打断道:“爱选谁不选谁,这话你留着跟黄昏说好了,本王没空理会你的这些破事。”他心里头烦乱异常,不明白自己好端端地从东宫跑来这里做什么?他急不可耐地冲了出去,不再理会床上欲言又止的凌书南,因为,是旧情难忘还是更爱新欢,他都不想知道。
这几日,凌书南自是留在房内继续装病,中间郦天霄还命她写过一次密函,将兵部尚书等郦圭亲信秘密入宫的时间又拖了一日,布置妥当后,在他们进入楚江殿后一举拿下。他以逸待劳地突袭,那伙人又完全没料到是郦天霄设伏,自是通通中计,被郦天霄轻易斩杀。
外头波诡云谲,凌书南只装作不知,每日就在龙床上躺着,继续扮演她的郦圭。这种情况,只有等到沈鹿的神机营抵达,京城形势在可控之下方能结束。
郦天霄虽然每日都要到楚江殿来一两次,但多半是匆匆待了一下就走,只留下君由绛在凌书南旁边寸步不离。一来,郦天霄演戏与外人看,逗留太久未免要惹人怀疑。二来,他似乎有心避着凌书南,见面也不过是短短数语。
凌书南也乐得如此,每日昏昏沉沉地醒来,昏昏沉沉地睡去,从前梦里都是梅花、枫林,如今梦里都是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至于孙玉钦的情况,郦天霄倒是没有刻意瞒她。听君由绛说,孙玉钦背上的伤口并不深,于外伤而言并无大碍,但因为擦着了脊椎,所以这几日昏迷不醒,御医说他没有生命危险,只要醒来就一切无碍了,凌书南听了,多多少少放下心来。
这一日,一向神经大条的君由绛也紧张起来,凌书南这才知道,原来沈鹿已经抵达京郊,想必郦天霄很快就会昭告天下,城头变幻大王旗的关键时刻便在今朝了。
正想着此事,郦天霄来了,手里只有几张便笺。因伪造的东西多了,凌书南习惯性地接过来,往书案前一坐,问道:“这一次要写什么?”
郦天霄帮着磨墨,将那几张便笺一字排开,又给了凌书南一匹白绢道:“你仿这个字体,在这上面写‘今晚戌时三刻,楚江殿见’。”
凌书南心知郦天霄又想要瓮中捉鳖,忙从那些信笺中找出相同或相似的字描摹好。只是这一次有些纳闷,因这字体娟秀,看起来像是个女人写的。但她到底不愿多问,写好后便交给郦天霄,准备回去继续当猪。
扭身却听郦天霄吩咐君由绛,“把蓝梅带到东宫去,不要惊动贺夫人。”
凌书南心中一凛,那蓝梅是贺夫人的贴身宫女,因这几日贺夫人在楚江殿侍疾,她和几个卷帷宫的宫女便也过来侍奉。郦天霄偷偷召唤她,难道是要对贺夫人不利?
凌书南见郦天霄收起白绢,转身欲走,赶紧上前阻拦道:“你刚才让我描摹的是贺夫人的字迹?”
郦天霄眉头一动,并不答话,凌书南瞧着,心里一沉,如此便是真的了,凌书南只觉得心跳加速,“你要以贺夫人的名义约谁出来?”
“潘庭啊!他前两天不是说等皇叔身体好了,就来拜会吗?我可等着他来拜会呢!”
凌书南心思一动,“那你只管传召就好,又为什么要以贺夫人的口吻,鬼鬼祟祟地邀他半夜前来?”
“月半三更,肯来赴会的,当然只有与贺夫人有私情的人了。我这么做,也是在帮皇叔找出那秽乱宫闱的乱臣贼子啊。”郦天霄诡秘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