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情人间哪怕再细微的动作也能察觉到异样,阿南对自己的抗拒,孙玉钦岂会无感!
凌书南听他疾声叫唤自己,猛地抬起头,只见他那倦极发红的眼眶中,一双眸子越发地无神凌乱,“阿南,你我分别不过数日,为何,为何我觉得像是分隔数年,好像物是人非一般?”
凌书南心中一动,没想到这么快孙玉钦便觉察出不对。想来也是,她和阿南性格截然不同,她对他们的过往也一无所知,要是旁人也就算了,孙玉钦与阿南朝夕相对,如何会不知?
也罢,索性便说开吧。
她跟着他出来,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公子,我的确不是从前的阿南,我不是阿南。”
孙玉钦脸色一变,旋即拉起她的手,温言道:“你可是在埋怨我?是我不好,没有护好你,令你受尽委屈。”
他的脸上是深深的歉意和自责,凌书南看了更加尴尬了,“我没受什么委屈,即便之前有,也不是公子造成的。公子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我不是你的婢女阿南,我不过是占据了她的身躯……”她说着,只见孙玉钦的脸色如同打了一层厚厚的霜,他这么多日不眠不休,身体早已经濒临崩溃,凌书南忽然心有不忍,又把话吞了回去,只是拍拍他的胳膊道,“公子还是先睡吧。”
可是孙玉钦岂容她留半截不明不白的话,他紧拉住她的手,“阿南,你究竟是何意?”
孙玉钦原本就通红的双目此时看来像是要渗出血来,虽说他年纪轻轻,身体健康,但是他那么宠爱阿南,谁知道陡然知晓阿南已死,眼前人是“借尸还魂”的消息会不会突发脑溢血或者中风?本着爱护帅哥的心理,凌书南打了个哈欠,道:“啊,瞌睡说来就来了呢,公子,我先去睡了,明儿一早,我还要赶往太子别院呢。”
“太子别院?”这几个字像刺一样扎着孙玉钦,半天他才又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要去太子别院?”
凌书南无奈道:“皇上临走时让我协助太子寻访龙珠下落,我怎敢不从?”她叮嘱孙玉钦休息,转头欲走,却被孙玉钦死死地拽住,“究竟是皇上圣旨,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今晚上在太子别院所见的一幕清晰再现,他的双目红得渗出血来,他的手指捏得她生疼,“阿南,你真的还是我的阿南吗?不,你不可能像她们说的那样,你是我的,你说过,一辈子都是我的!”
“公子,疼……”凌书南万万没有想到印象中温润的孙玉钦会忽然间失去理智,他的力道痛得她汗珠落下,幸得无筹赶过来猛喊几声,孙玉钦才看见凌书南痛苦的表情,慌忙松开手。
凌书南有点害怕,道了句晚安,便匆匆往走廊顶头的“宇”字号房奔去。倒在床上的凌书南,想起孙玉钦那几欲疯狂的模样,很是不安,三十六计走为上,她还是早走为妙。
趁着天没亮,凌书南就爬起来,一开门却吓了一跳。昏暗的走道上,孙玉钦倚靠着对面的墙壁枯坐着,不知是因为太冷还是太虚弱,他的唇都是紫色的。看到凌书南的那一刹那,他那无神的眸子终于攫取到了一丝光明,整个人才有了一丝生气。
“公子,你怎么在这儿?”
孙玉钦道:“只有陪着你,我才能安心。”
面前的人形如枯槁,凌书南伸手探了探,他的脸庞冻得跟块铁一样。她正要起身去倒热茶,却被他一手搂入怀里,“阿南,不要去,好不好?”
他紧紧地拥着她,语气已是卑微到底,“我知道你不是贪慕虚荣的人,阿南,我知道你的心思。你之所以跟着那个人,是想趁他不备对他下手,对不对?阿南,就这样算了吧。只要你平平安安的,我们两个人在一起,那件事,我……我不会在乎的。”
凌书南听得云里雾里,“哪件事啊?”
孙玉钦眉头一紧,沉住气道:“阿南,我们现在就走吧。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要,找一个只有你我的地方,从此举案齐眉,好好过一辈子,好不好?”与其说是询问,不如说是哀求。
饶是凌书南再对孙玉钦没有感觉,也禁不住心生涟漪。可是,她怎么可能答应他呢?她还想活命,还要帮神医集齐龙珠呢。
“公子,对不起。”面对他的苦求,她只能说出这几个字。
“为何?为何你就不能放下?我都说了不在乎,你为何还要去找他?”他的手渐渐松开,用犹疑并痛心的眼神看着她,“还是,还是你真的存了别的心思?”
他脸色苍白地望着凌书南,让凌书南非常有压力,总觉得自己一不小心给错了答案,就不堪设想了。她只好委婉地道:“公子,你不要想太多了,我真的是奉旨行事。公子如今是曾国贵胄,如若不遵圣旨,皇上治公子一个欺君之罪,可如何是好?”
“你知道我根本就不在意什么贵胄不贵胄,只要你愿意,今日我们便舍了这所有离去,就算抗旨又如何?难道在这种形势下,皇上会对我们赶尽杀绝不成?”孙玉钦急急地道。
凌书南不忍他这副模样,只得把孙家上下拿出来说理,可是孙玉钦却充耳不闻,他定定地看着凌书南,半晌才问道:“阿南,你心里是不是没有我了?”他的声音在颤抖。
“我……”凌书南怔在那里,盘算着该如何回答,孙玉钦的唇忽然凑了上来,陡然接触到那冰凉陌生的唇,毫无防备的凌书南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推开。
孙玉钦难以置信地看着凌书南,她的抵触与她对别人的逢迎就像是两把利刀狠狠地戳着他的五脏六腑,喉头泛着血腥味,他脑门一热,扛着凌书南就往房间里头走,一甩手,身后的门便重重合上。
凌书南心头一惊,使劲挣脱,却已被孙玉钦扔在床上,脊背碰到床板,痛得她流下眼泪。
孙玉钦像是发了狂,不发一言压上来,将凌书南的粗布衣裳撕下一大块。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到凌书南肌肤,她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忍着痛和惧意想要唤醒孙玉钦,可孙玉钦却已没有了理智,根本就不理会她的呼唤,将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地粗暴扯开。他一只手将凌书南的双手死死钳住,另一只手在她身上游走。
她身上只剩下一件淡粉色的抹胸,上面是一对手绣的并蒂莲,并蒂莲上用金线绣了一排娟秀小字:“耶溪新绿露娇痴,两面红妆倚一枝。水月精魂同结愿,风花情性合相思。”
看着抹胸,孙玉钦回想起过往,脸上浮起一丝温柔,“阿南,你还记得吗?你绣好时,我便用笔在上头题了这几句,你熬了一宿,用金线一针一针地把每一撇每一捺都原封不动地留了下来。阿南,你还是那个你吗?”
片刻的怔忪却换来他眼眸里更深的寒意,他稍一用力,便将那抹胸也扯下。
凌书南颇有些绝望地闭上眼,可是等了好久,孙玉钦却一点动静也没有。她睁开眼,只见孙玉钦痴痴地看着自己,已是一脸灰败,“我从来不曾想,有一日,你会对我这样抗拒。而这一日,还来得这样快……”
门外传来无筹焦灼的呼唤,“姐姐,你没事吧?”此时已过拂晓,旅客们都睡得不沉,这边的动静早已让好几个好事之徒伸长脖子观望。无筹颇有些不安地站在外头,终于一咬牙,冲了进来。
“啊!”无筹一时间进退两难,慌忙把门掩上,可自己在里头却也不自在,他转过身背对着两人,跺着脚道,“姐姐,你到底有没有事啊?”
凌书南忙不迭地抱着残破的衣服从床上爬起来,颓然的孙玉钦身下一空,犹如被抽去了心肝一样,歪倒在里头。
凌书南顿时松了口气,连忙对无筹道:“可否寻件衣裳给我?”
无筹脸一红,赶紧把僧袍脱下,背着身递给凌书南,“姐姐先将就着吧。”
无筹年纪虽小,身材却高挑,凌书南胡乱裹上宽大的衣裳便要冲出门去,背后却隐隐传来呜咽之声。
凌书南转头看见孙玉钦紧紧地抱着那一抹水红,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留住一丁点他所失至宝的气息。虽然他令她生惧,她却没有埋怨他的立场。爱之深,情之切,他才会那般无状吧。
她叹了口气,携着无筹就要出去,孙玉钦忽然发了疯一样冲过来,无筹见状,连忙横在他面前,使劲摇了摇他的胳膊,“孙大哥!你醒醒!你这样子实在吓人!”
“阿南,我们现在就成亲好不好?我说过,要将柴桑县的长街都挂满红灯笼,要把整个孙府都摆满你最爱的芙蓉。阿南,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无论什么!只要你肯留在我身边,我们还像从前一样。”他卑微的恳求让无筹有些不忍,他偷睨了凌书南一眼,身子不由自主地往旁边侧了侧。
凌书南挥手示意无筹先出去,只留下她和孙玉钦两人在房里。她开诚布公地说:“公子,实不相瞒,我并不是从前的阿南,那个阿南,一直爱你敬你,甘愿为你付出一切,便如同今日的你待她一样。可是,眼前的我,并不是她,我姓凌,叫凌书南,我只是占据了她的身体,却并不是她。她是公子的丫鬟,我却不是。她喜欢芙蓉,我却喜欢梅花,公子可明白?”
“凌书南?”孙玉钦眸子渐冷,“怪不得他会说什么凌护卫,你为了跟他,连名字也换了?阿南,你清醒些,就算你没听说过他的名声,这几日也该看得出他的为人,他不会真心待你的,你跟着他不会有好结果!”
“我跟他?”凌书南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他以为自己恋上了郦天霄?唉,他怎么就不相信她是另一个人呢?眼见天色渐亮,她只好说道,“那公子便当我是鬼迷了心窍,由着我自生自灭吧,我这样贪慕虚荣的女人,根本不值得你为我费心。”
眼见孙玉钦愣在当场,凌书南一咬牙,使劲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奔出房去。
无筹另披了件僧衣,追了上来,“姐姐,你这是要去哪儿?去找太子吗?”他撇了撇嘴,“虽然孙大哥是有些过分,可是,我觉得那太子也不是好人。姐姐,你可别上他的当!”
凌书南笑笑,“我当然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世上没男人了,我也不会喜欢他。”见无筹露出一副“那你还去”的样子,她只得苦笑道,“只是我不得不去。”
“你若有苦衷,为何不告诉孙大哥?我瞧他很是在乎你。”
“正是因为他在乎,我才不能说。”她若是告诉孙玉钦她被郦天霄下毒,他会如何?他已经够可怜了,她又怎能把他牵扯进来?更何况她并不是他的阿南,与其这样,还不如与他斩断关系,隔离在外,至少她能心安。
见凌书南半天没说话,无筹不禁叹了口气,“情情爱爱的事还真是麻烦,幸好我是出家人!”
凌书南本来还心情沉重,听得他这句话,突然有些哭笑不得了,“幸好?我怎么瞧着是可惜呢!Burns说过,没有爱情的人生,就是没有黎明的长夜。”她认认真真地看了看无筹,十六七岁,正是花季少年,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涯,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无筹的头,“现在可是爱的好时机!可惜啊可惜!”
无筹局促地往后一退,红着脸捂着头顶,“姐姐你……”他羞红的脸庞,和远处天边的朝霞一样灿烂好看。
“瞧你那小气样!”对无筹小和尚,凌书南倒是挺喜欢的,她半开玩笑道,“要不你还俗吧,年纪轻轻的,每天念经敲木鱼多浪费时间啊!”
“怎么是浪费时间,师父说了,这是修行!”无筹立马正色起来。
一提到他的师父黄昏,无筹就变得无比虔诚,凌书南摆摆手,“没意思。”
她走了两步,见无筹仍立在原地,便走过去好言道:“我刚才逗你玩呢!别生气啊!赶紧走吧。”
无筹却仍是不动,“姐姐,我不能陪你了,这几日只顾找你,我都忘了,快到师父出关的日子了,我得赶紧回西山去。”
没想到这么快就要分别,虽然不舍,凌书南却也知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更何况无筹跟着她也未必是一桩美差。她伸出手正准备揉揉无筹的脑袋瓜子,忽然想到这小和尚十分腼腆,就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好。”
无筹咬着唇,却也不急着走,“姐姐,你喜欢梅花对吗?我们西山山脚下有各种各样的梅花,蜡梅很快就要开了呢,姐姐要不要来看?”
凌书南斜睨了无筹一眼,只见他黑漆漆的眼珠子流露出期盼之情,凌书南不禁好笑,他这是在表达不舍吗?她欣然道:“好啊。我若得闲,一定去看。”
无筹这才满心欢喜地与凌书南挥手告别,走了几步,他忽然又转头问凌书南道:“‘蹦死’是谁?”见凌书南露出一副茫然的神情,他接着说,“就是说没有爱便是长夜的那个人,果真如此吗?”
“哦,他啊,是个诗人。”
“叫这样古怪的名字,难怪是个诗人了。” 无筹有些懵懂地自言自语,“只是,爱情真的是如他所说的那样吗?”只怕回程的好一段路,他都在考虑这个深刻的问题。
凌书南一个人往太子别院的方向走去,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匆忙间都忘了问无筹西山在哪里,去了西山又该如何联系他。她无奈地摇了摇头,只能说这个时代太不方便了,MSN、QQ、E-mail好歹留一个嘛!
凌书南赶到太子别院时,只见大门紧闭,她心底打起了小鼓,莫不是郦天霄已经走了?!
她抓着朱漆大门上的金狮门环使劲地叩门,他要是真走了,她上哪儿去找解药啊?
她大力敲门,很快就把一个守门的家仆给敲了出来,他颇有些不满地道:“殿下还未起,你这是做什么?”
“还没起?”凌书南看了看天,“他不是说辰时出发吗?”刚一问完,便觉得自己是多此一问,那个家伙说的话有几句能当真?
内室,暗探正向郦天霄回禀悦来客栈里发生的事情。听到凌书南独睡客房,郦天霄的脸上颇有几分得意,待听到早晨孙玉钦和小和尚先后闯入房中,之后小和尚赤着上身出来时,他的脸色一沉,禁不住冷哼一声。偏此时,外头的家仆来报,说是凌书南到了。郦天霄不假思索地说道:“让她去沐浴更衣,未足一个时辰,不许出来。”
“啊?”让她洗澡去?还必须洗两个小时?凌书南心里打着小鼓,这家伙在搞什么名堂?
不过鉴于她一向和他风马牛不相及,她倒也懒得多想。更何况这太子别院的浴室是一级棒,能在大冷天泡在大浴桶里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何尝不是一种享受。于是,凌书南就放心大胆地泡在澡桶里睡着了。
直到浴桶里传来扑通一声,半梦半醒的凌书南被吓得陡然睁开眼,只见郦天霄一脸坏笑地望着自己,“凌护卫可真会享受呢,死赖在本王的浴桶里不舍得走了?”
“这不是太子爷要求的吗?”凌书南没好气道,“太子爷怎么来了?”
眼见郦天霄将束腰的蹀躞带卸下,白色的蟒袍径直脱掉,凌书南顿时一惊,“你要做什么?”
郦天霄道:“笑话,来浴室不沐浴,难不成来钓鱼?”
“喂,喂,你别乱来啊……”凌书南见郦天霄脱得挺利索的,哪里还能淡定,她忙不迭地站了起来,还没出水,就想起自己是赤身裸体,便立马又缩了回去。
郦天霄自是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颇有些不屑道:“你全身上下有哪一处我没瞧过?老实讲,还真没什么看头!”
“你……”凌书南收起心里的谩骂,笑道,“太子爷说得对,既然如此,太子爷还是别与小女子一起沐浴比较好,别让小女子污了殿下的眼才是。”
“谁要与你一起?”郦天霄连人带桶上下打量了个遍,“我可不想越洗越脏。”正说着,两个只着轻纱的婢女已经打起层层纱幔,向他盈盈施礼,“殿下,水温正好。”
原来浴室深处另有一汉白玉砌起的浴池,靡靡香风随着那热气一缕一缕往凌书南这儿飘来。
郦天霄泡在浴汤里,与凌书南对面而坐,虽然隔有七八米远,凌书南还是觉得极度不自在,偏巧郦天霄抬起手,指着她道:“你过来!”
“我?!现在?” 凌书南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为何?”
郦天霄朝两婢女挥手示意她们退下,那两名婢女正轻解他绾起的长发,不禁看了凌书南一眼,悻悻地退了出去。
凌书南的心陡然紧张起来,两只手捏紧了浴桶壁,硬声道:“太子爷,我只答应替你寻访龙珠,就算你握着我的性命,也不能事事要挟我!我……不提供其他服务!”
其他服务?郦天霄觉得又好笑又好气,隔着水雾看了好半天,他冷声道:“就你这种货色,送给本王本王也不要。本王让你过来,是要商议龙珠之事。”
“那也用不着这么‘坦诚’地商量吧!”凌书南刚一说完,忽然瞥见浴桶旁搁着一摞叠好的衣物,她讪讪一笑,正要更衣,忽然想到郦天霄也在,建议道:“可否劳烦太子爷闭上眼?”
“哼——”郦天霄颇为不屑,便是给他瞧,他也不想瞧,索性闭上眼假寐片刻。
浴室里焚着安神香,郦天霄有了一丝困意,直到身旁传来一声轻唤,他才蓦地睁开眼。
美人刚出浴,冰肌雪肤,滑腻似玉,长发披肩,那晶莹的水珠沿着她的脸庞一路滑入白璧无瑕的颈中。因蒸汽而熏得酡红色的脸庞,在那腾腾雾气中,宛若桃花。一袭丁香色的襦裙,更衬得她颜色如白雪,体态若杨柳。
那一瞬间,郦天霄竟有些呆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在潲水桶里,顶着一头的烂白菜。以后,她要么是脸肿得像头肥猪,要么像个拾荒者,以至于他从来没注意她长什么模样,可是今日瞧来……
或许是水温太高,郦天霄刚才还在昏睡的下半身,忽然一下子醒来了……
“太子爷?”凌书南又叫了一声,郦天霄有那么一点不自在地挪了挪身体,哼了一声,作为应答。
本来看帅哥洗澡是一桩养眼的事,可这对象换成郦天霄时,凌书南却是半点兴趣也没有,不由催促道:“太子爷想跟我说什么?”
她的催促换来郦天霄的一个白眼,“这点耐性也没有?等人来了再说。”
“等人来了?”凌书南有些糊涂。此时,浴室门打开,一婢女引着一男子朝这边缓缓走来,走到跟前时,那婢女福了一下,柔声道:“殿下,青福侯到了。”
凌书南只觉得双腿有些僵硬,孙玉钦木然地立在那儿,绷着一张脸,额头青筋早已一根根凸起。
凌书南暗叫坏了,他本就疑心自己与郦天霄有私,如今亲眼瞧见这样一幕,更是坐实了他心内的猜测。她下意识地横了郦天霄一眼,不明白他为何要刻意激怒孙玉钦。
她只怕孙玉钦会抓狂,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怎么来了?”
孙玉钦对她恍若不见,却是对郦天霄道:“玉钦奉陛下之命,协助太子殿下寻访龙珠。陛下已派人送来密函,在武昌城内发现孙聚德之媳钟氏,陛下希望玉钦能陪殿下前往武昌走一遭。”
“哦?皇叔的消息倒是十分灵通。”郦天霄伸出手,“密函给本王瞧瞧。”
孙玉钦岿然不动,“陛下言明,此密函只玉钦一人可看,还望殿下恕罪。”
郦天霄讪笑着收回手,“皇叔还真信得过青福侯呢!不过,本王另有打算,武昌城之事就交给青福侯好了。”
孙玉钦淡淡道:“可是陛下的意思,是由玉钦协助殿下,殿下若不亲往武昌城,玉钦实难向陛下复命。”言谈中自是把郦圭抬了出来。
郦天霄轻笑道:“这可不好办呢,本王刚巧也收到密报,得知若干年前消失不见的孙聚吉在附近出现,孙聚德手中的龙珠志在必得,那孙聚吉的龙珠就不重要了?青福侯,倘若本王跟你去武昌城,却让孙聚吉落入他人之手,被其他人捷足先登,只怕也不好向皇叔交代吧。”
“那殿下是何意?”孙玉钦一时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我们何不兵分两路,本王去寻访孙聚吉的下落,至于孙聚德那儿嘛,就交给青福侯和凌护卫好了。”
凌书南一听郦天霄的建议,就郁闷了,这家伙明知道自己不可能选择跟孙玉钦,却故意这么说,她偷睨了孙玉钦一眼,明知道他会对自己更失望,却也只有硬着头皮道:“太子爷,您既然唤我一声凌护卫,我自然是要跟在太子爷左右的。”
“话是不错,可事有轻重缓急,守护本王,不缺你一个,可为皇叔找龙珠,却是迫在眉睫。再者,青福侯是你旧主,与他一同寻访,你们二人也有默契。”他言笑晏晏,轻轻一瞥,孙玉钦虽是面无表情,可垂下的拳头却是握得紧紧的,恨不能把指节捏碎。
凌书南狠狠瞪了郦天霄一眼,感觉到身侧的孙玉钦周身都是寒气,索性说道:“既有新主,书南便不敢再心念旧恩,还请太子爷成全,书南只愿跟在太子爷身边。”
尽管知道凌书南这么说的理由是因为她怕死,可郦天霄还是说不出的受用,尤其是看到孙玉钦僵硬的脸庞上那一抹凄绝的笑意,他就更加满足。不等他开腔火上浇油,孙玉钦已经深深一揖,“既然如此,玉钦自去便可。”
说完,便扭转身,大步离开,自他进来至出去,始终未看凌书南一眼。
看着他的背影,凌书南心里暗叹,这样也好,虽然她彻底伤了他的心,却至少没把他牵扯进来。时间定会抚平他的伤痛,以他的风姿,自然会有更好的女子与他匹配。
“怎么,心有不舍?不过,再不舍,还是及不上自己的身家性命啊。”郦天霄出言讥讽。
凌书南不想与他纠缠,只是冷冷问道:“敢问太子爷,我们去哪儿?”
郦天霄没有得到凌书南的回嘴,颇有些无趣,闭着眼懒洋洋地回答:“武昌。不是我们,是你。”
凌书南一怔,说了半天,郦天霄还是要让她跟孙玉钦去。她不禁含了几分怒意道:“书南不知太子爷与公子有什么过节,也不知道太子爷刻意激怒公子所为何事,可书南已经说得很清楚,从此以后,不再是孙府的丫鬟,更不想与孙公子再有牵扯,还请太子爷见谅。”
郦天霄微眯着眼,只觉得粉面含怒的凌书南很是有趣,这女人倒是越来越不怕他,明明性命在他手上,还敢和他讨价还价。郦天霄倒也没生气,道:“不与他同行也成,那你得把他手中的密函弄到手,并且不能让他发觉。”
凌书南不解地看着郦天霄,郦天霄只对她说了一句话,“孙玉钦说皇叔要我去的是哪里?”
“武昌。”凌书南略略一想,便明白过来。武昌本是吴国旧都,虽说早已破败,不似昔日繁华,可那里的人只怕比谁都要怀念故国。
“皇上派你去武昌,莫不是存了借刀杀人之心?只怕太子爷还没有找到孙氏儿媳,就被武昌城里的那些遗老给大卸八块了。”
“不仅如此,就算我侥幸得了龙珠,有孙玉钦在,我也休想占为己有,还不得乖乖交给皇叔?”
凌书南听郦天霄说着,心念一动,郦天霄说得对,孙玉钦既然是奉郦圭密旨,又和郦天霄敌对,势必不会让郦天霄有机会独吞龙珠,他若不独吞,便没法把龙珠给孙聚堂,那白衣人不就没法救了吗?
“太子爷的意思是,只要先一步知道密函的内容,就有机会抢在公子之前找到孙聚德?”想来想去,还真的只有这个法子最是可行,她咬了咬牙,笃定道,“我会想办法把密函搞到手,不过,这么做,不会连累到孙公子吧?”
郦天霄的脸部肌肉绷紧了好些,忽然从浴池中站了起来,“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莫要太贪心!”他说着,却见凌书南一双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的腰部,讪讪地小声嘀咕,“拜托把你的熊掌收好……”
待郦天霄反应过来她指的是什么时,凌书南已经一溜烟逃出了浴室。郦天霄低头瞟了一眼,自言自语道:“什么眼神,明明是龙才对。”
孙玉钦一人一骑漫无目的地向东行,他原本不必这么着急上路,可大雾寺他不愿回,这里,他更是一刻也不想待,他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丧家犬,任由那匹棕马驮着他在羊肠小道上独行。
日光渐渐暗淡下来,天也渐渐凉了,马背上的他愈发显得清瘦,当面前忽然横过一辆马车,一整日没吃没喝的孙玉钦,双目一黑,险些从马背上一头栽下去。
马车里一个倩影闪了出来,焦灼地将他扶住,轻声细语地唤着他,“公子,公子,你还好吗?”
孙玉钦艰难地抬起眼睑,记忆中那个一直紧张他、在意他的阿南又出现了,他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喃喃自嘲道:“我又在做梦了,阿南。”
“公子,你怎么这副模样,都是我不好。”阿南一边自责,一边从他马背的褡裢里取出水袋,体贴地将水袋凑到他嘴边。
一股清凉顺着他的喉管一路下滑,眼前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他并非身处梦中,眼前的人儿也非幻觉。孙玉钦陡然警醒过来,直起身子,冷冷地推开她,“你怎么来了?”
凌书南有些尴尬地立在那里,“公子,此处风大,前边就有一处茶馆,何不在那儿休息片刻?”
“不必了。”孙玉钦冷淡地拒绝,他瞟了一眼马车,除了驭车的马夫,似乎车内并没有其他人,眼见凌书南并不离去,他不由冷哼道,“怎么不好好地陪你的太子殿下,却要和我这个旧主藕断丝连?”
凌书南默默听他数落,不发一言。孙玉钦发泄完,却已经是心有不忍,“他这么快就不要你了?”一开腔,便已流露出他的心思,关心则乱。
凌书南摇了摇头,向他福了福道:“承蒙公子照拂,书南无以为报,只想请公子小坐片刻,最后说几句心里话,还望公子成全。”
“最后?”孙玉钦唇角浮现出一丝冷笑,“这是破釜沉舟要与我恩断义绝了?”原本就阴沉沉的天,此时忽然下起细雨,他的双眸也蒙了一层水雾,“这样也好。”
他牵着马一个人向前边的茶馆走去。
凌书南见他脚步虚浮,想要上前扶一把,孙玉钦却刻意加快脚步,踉跄着将凌书南甩在后边。
空山烟雨,煮上一瓯茶,看西风卷落叶,本是一桩乐事,茶馆的老板颇有雅意,高兴地向一对璧人献上新茶,“这是小店特有的枫露茶,乃是取了枫树的嫩叶,入甑蒸之,取其露后再渗入茶汤中,这样既有枫之清香,又不失茶之本味。”
孙玉钦恍若未闻,茶馆老板不免有些悻悻。
倒是凌书南转过头问他:“敢问店中有何可口小点与枫露茶搭配?”
老板笑道:“姑娘是喜甜食还是咸食?”
凌书南转头问孙玉钦道:“公子爱吃什么?”
孙玉钦眉头打了个结,挺直了身子,冷冷地自问了一遍,“我爱吃什么?”眸中射出寒意,“你要与我说的,就是这些?”
老板觉察出气氛不对,连忙把枫露茶搁下,道:“要不就给两位来一客桃酥,一客桂花糕,再来一碟蒸笋,有甜有咸,方有滋味。”见两个人没有吭声,老板连忙擦了把汗退了开去。
一时,老板端着茶点上来,刚刚放下,凌书南就道:“老板,借把刀用用。”
“啊?!”老板心一凉,怎么一眨眼就到了要动刀子的地步,他赶紧瞟了那书生一眼,对方也是蹙了眉头,眼中流露出一丝茫然与隐忧。
“这个,小店没有刀。”老板捏了把汗道。
凌书南见他一副紧张模样,不禁笑道:“我不是问你要兵刃,菜刀你总有吧?”
菜刀?!老板心一垮,那菜刀砍起人来可比兵刃还要恐怖,他把头摇得如同拨浪鼓,劝慰道:“姑娘若是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何不好好说出来,犯不着走这条不归路啊!”
凌书南终于明白过来老板的意思,不禁大笑,她指了指桌上的点心,“我是想问老板借把刀裁一裁这糕点,老板枫露茶香,可桂花糕却厚了些,若是再薄点,那桂花香气才不会掩盖了枫露茶的别致。”
老板经不住凌书南的再三请求,再瞧她的神情气色,倒也的确不像是想不开,一咬牙,去厨房拎了把稍小点的菜刀来。
孙玉钦终究有些不放心,老板递上菜刀时,他伸手抢过,沉声问她:“你究竟想做什么?”
凌书南心中一暖,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腕,“公子放心,不知阿南从前有没有给公子做过点心?今日仓促,书南无法亲手为公子做点心,就为公子片一下这桂花糕,聊表心意吧。”
孙玉钦总感觉阿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但终究还是松开手,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窗外,“这又何必?”既然已经决定斩断前缘,又何苦再见?如今对坐着,只会更加刺痛他的心。
凌书南微笑着接过菜刀,取了丝帕轻轻地拭了拭刀面,拈起一片桂花糕,左右瞧了瞧。
老板见她看了好半天,不由说道:“要不我去给姑娘拿个砧板或是盘子?”他伸出手摸了摸那茶桌,“这个可是有些年份的水曲柳,我怕……”
他话还没说完,后半句忽然就直直地给吞了回去,因为他看见女子手中的菜刀犹如梭子一般在他面前飞舞,他还没看清楚那菜刀是如何耍弄的,凌书南手中的那片桂花糕已经化作雪花纷纷落下,而她手中还剩下的一截桂花糕已化作一个袖珍小人,老板定睛一看,顿时惊呼出来,“这是八仙中的铁拐李!”
老板眼睛都直了,万万没有想到眼前的女子竟能用这样粗犷的菜刀雕刻出如此栩栩如生的细腻小人儿,再看自己切的那些糕点,实在是拿不出手。
孙玉钦听老板惊呼,也转过脸来,顿时被那精致的小人儿吸引住了。此时再瞧凌书南,她手中的菜刀直晃得他眼花缭乱,不过片刻,又一个长身玉立、手执拂尘的仙人出现在她手中。
“啊,是吕洞宾!”老板兴奋地叫道。
“不是吕洞宾,而是李玄。”凌书南笑笑,转而把两个小人都摆在了孙玉钦的面前,“送给公子。”
这两个雅致的小玩意儿,还带着几分温热和桂花香气,孙玉钦的面色缓和了好些,“送给我的?”仿佛那暖暖的情谊又重新萌生于她与他之间。
“是,公子且尝尝。”她温柔地一笑,直令孙玉钦心头一荡,如珍宝般捧起那桂花糕,送入口中,甜意直抵心里。可不过刹那,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而抬起头看向凌书南,“这……阿南,你……你怎么会做这个?”
回想起方才凌书南舞动菜刀的情形,他紧张地盯着凌书南的玉手,有些难以置信。
凌书南把菜刀还给老板,见他退开,才缓缓道:“不知公子有没有听过铁拐李的故事?听说铁拐李原本生得十分体面,是个道人,名叫李玄。有一日,他元神出窍往华山游玩。他的童子见他七日还没回来,只当李玄已经死了,便将他的身体火化。哪知道第七日晚上,李玄回来,寻不着自己的身体,眼见天要亮了,地上偏巧有一具饿殍,他无可选择,便只好借尸还魂,这才成了日后的铁拐李。”
她顿了顿,笑吟吟地望着孙玉钦,“公子印象中的阿南,可会做这样的茶点?”
孙玉钦回味着凌书南刚才那一番话,面色惨白,“你……是什么意思?”
“公子就不觉得奇怪,公子与阿南的过往,我毫不知晓,而公子印象中的阿南,也绝非我这样,是不是?我同公子说过了,我叫凌书南,并非阿南。”她指了指桌上的桂花糕小人儿,“便同那李玄一样……”
“你……你是说你不是阿南?那阿南呢?我的阿南呢?”孙玉钦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厉,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她所谓的“铁拐李借尸还魂”是在暗喻阿南就是那具尸吗?那么,她的意思是,他的阿南早在狍灰逞凶、天降神物时,就已经死了?
这些日子,他早已觉得她陌生,她的眼眸中不再有浓密的爱意,行事也和从前判若两人,可此时她说的话,实在是离谱得很,明明还是那眉眼那神情,他如何能相信眼前活生生的阿南是个陌生人?!
见孙玉钦迟迟不语,凌书南轻声道:“公子的阿南,从始至终,心里只有公子一人。阿南从不曾背弃公子,只不过我不是她罢了。书南不忍心隐瞒公子,更不愿公子为我伤身。”她站起身,向孙玉钦轻轻一福,“书南要说的就是这些,还望公子保重身体,这必是阿南所愿。”
“阿南所愿?”在沙沙细雨声里,孙玉钦总觉得自己有些耳鸣,“你若不是阿南,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
“公子就不好奇为何我能打开那神物?当真以为是梦中偶得吗?”雨渐渐大了,凌书南朝孙玉钦莞尔一笑,一溜烟便冲入雨中。
孙玉钦看着她在雨里狂奔,只觉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他的手里仍旧握着吃了一半的铁拐李,半倚着那荷叶交椅,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