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第一次发生在丈夫出差的第二天。这一天下班后她邀请摄影师和她一道吃晚饭。她已经给了她丈夫机会了,整整一个晚上,他却始终没有把电话打过来,这就意味着,他失去这个机会了。她就那样凄凄惶惶地站在摄影师的办公桌前。她说就这个晚上,你必须陪我。如若不答应,我就站在这里不走,等着你,无论你多忙,也无论你多么不情愿。
摄影师只好拿起电话打给老婆。说今晚要加班,你不要等我了。对方对此显然并不在意,于是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她问他,你为什么不能诚实地通知她?
你觉得有这个必要吗?
我觉得欺骗比什么都可怕。
那么,用真诚折磨他人就道德了?
至少死也能死个明白。
好啦好啦,我只是希望我的生活简单化。
为了让她更有安全感?
当然,那些,不必要的痛苦。
于是他们在餐馆的烛光下。烛影摇曳时那种若即若离。女人突然轻抚男人的脸,说你不觉得你身上有种女性化的气质么?
他生硬地拨开女人的手,说你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有人说,有点女性化的男人才是好男人,所以,我才愿意和你这样的男人做朋友。
摄影师目光惊诧,谁说的?你脑子里怎么又进水了。
女人不停地用指尖碰触跳跃的火苗,说,你是不是觉得在这种情调中吃饭的,不该是我们俩?
我们俩怎么啦,我们是朋友。我还买过你的诗集,见识过你年轻时的漂亮和激情。说说看,到底是什么让你不快乐?
你让我说?就得让我先喝光这瓶酒。
半瓶,半瓶怎么样?
然后女人鼓足勇气。在迷离中,她说,他有了女人。紧接着又问,我没有跟你说起过吧?这本是见不得人的,我的痛。很浓的香水的味道,在卧室中慢慢飘散。我恨,却又迷恋那悠然的气味。有铃兰和风信子的味道,还有龙涎的香。那香甚至是可以听到的,仿佛行走花间。就那样弥久不散地在我的卧室,让我,时时刻刻都能闻到那绕梁的女人香。
是的我身处其间,逃不掉的,那恨,伴随着爱。是的我喜欢花的芳香,那林间,驻足于我丈夫身上的迷乱。是的他变了,朝着一个明亮的方向。他不再颓废消沉,委靡不振,而他的振奋,又绝不是因为我。一定有一种力量,一定,来自那花香的女人。是为了取悦于她,他才会重整旗鼓。
是的没有把柄,甚至不知道那女人是谁。只是,看他一天天明朗起来,却丝丝缕缕地,被刺痛着……
摄影师一次次抢过她的酒杯。说再陪你喝下去就开不了车,也不能把你送回家了。
然后他们又去了歌房。更暗的光线,更多的酒精。几次将伴唱小姐赶走,女人哭着说,这一刻她只想跳舞,只想跳舞,于是摄影师拥着她。三步四步还有狐步,很凄怆的午夜,她无数次哭。她问,醉生就一定能梦死吗?有时候她确实体会到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那晚上至少有三个电话打过来,来电显示都是她丈夫。他显然知道她不在家中,但她就是不接他的电话。她只是靠在摄影师的身上慢慢旋转,任凭酒精牵引。她只是在他的耳边说送我回家吧。又说,你还要在床上陪着我,和我一道闻那女人的芳香。
这个被酒精浸泡的晚上,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答应。
然后就有了那个夜晚。婚后第一次,她被不是她丈夫的男人怀抱着,入睡。
但是她忘记了曾经发生过的那一切。只是天亮时分,她觉得难过。就像乱伦的诸神,是的,和摄影师做爱就如同和自己的哥哥,她怎么能这样?
然后她开始呕吐,不是因为醉,而是鄙视自己,就像饥不择食的娼妇。是的诸神就是这样的,被天命注定,想逃也逃不掉的,和自己的父亲抑或母亲。在不明不白之中成为罪人。灵魂从此永远漂泊。那是命定的轨迹。
翌日,她低着头走进办公室,不敢向摄影师的格子里看。他就像哥哥一样爱她,而她却觊觎着嫂子的男人。她怎么会跻身于这个无耻的队列,她一向那么清高的心性。她根本就不屑破坏别人的家庭,但是,在那个迷离恍惚的夜晚,是她,逼迫他上了她的床。
她趴在办公桌上想到了辞职。如此不清不白的,她厌恶这一切。
昨晚吃得好吗?女编务不怀好意地询问。
这和您有什么关系?
你好赖话都听不懂啦?
她站起来离开办公室。摄影师追出来,说,去喝杯咖啡吧。
她昏昏沉沉,说头痛欲裂。又说,你知道吗,和你,就像是和我哥哥……
别折磨自己了,摄影师抓住女人的手,你到底还想给自己加多少罪?
你妻子是怎么想的?
只要你度过了这个艰难的晚上。
我需要男人,但我的男人却欺骗了我。
于是我就成了你复仇的工具?不过,我宁可任你差遣。
那么,我跟你去拍摄你那些模特吧。我现在讨厌办公室,尤其不想看见老处女。
那么好吧。
空旷的荒野,摄影师要拍的是一组荒野写生。在嶙峋的怪石中,模特们野性的装束和妆容。首先,摄影师将模特们摆布出各种粗野的姿势,为此他蛮横地撕扯掉她们的乳罩。他说野人怎么可能崇尚文明?于是那些窄小的不像乳房的乳房被暴露出来。而这些骨感的肢干又怎么会滋养出丰满的乳房呢?
摄影师在树枝一般的人体间往来穿梭。他可以任意拿捏模特身上的任何部位,甚至她们的乳房和屁股。他说没有什么难为情的,这是他的职业。又说在这样的群体中根本就没有性别。
收工后她追随摄影师去他的工作室。此前她曾经不止一次地走进这套很大的房子。在四壁的照片中她总是想到安东尼奥尼那部叫做《放大》的电影。一看就知道影片绝不是出自等闲之辈。只是这里没有向上的楼梯,却有着下沉式的硕大的摄影棚。
如果你真的想要,你当然也要赤身裸体。
女人在迟疑中满心忧虑。她之所以来此是因为她听信了摄影师的诱导。他说你如果不能抓住青春,青春就没有了。世间万事万物稍纵即逝,没有永恒。趁着你还年轻还拥有姣好的身体,何不为自己留下美丽的身影呢,那将记录下一去不返的生命。
摄影师说的时候轻描淡写。他不想给她留下诲淫诲盗的印象。他是真的想要留下她裸体的影像,而这所有的愿望都来自昨晚他在她的床上。
为什么没有人欣赏你如此完美的身体?为什么你总是用休闲风格遮掩住你的无限春光?
她说,我不记得你曾对我说过这些。我忘记了,什么都记不起来了,只觉得天亮的时候很难过。我逾越了我本不该逾越的底线。我追不上他越来越高昂的步调了,我被他丢下了,我……
我不强求,你随时都可以叫停,也都可以离开。摄影师摆弄着他的灯光,说是为了唯美。
一个人如果开了杀戒,就会一发而不可收。接下来是下坠,下坠,还是下坠,难以救赎。
那么什么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记得朱熹说过,不必问过之大小,怒之深浅,只不迁不贰,是甚力量,便可修成正果。
或者就因为你尽日和漂亮女人在一起,你才对女人没了兴趣。
但我爱你。这你知道。唯一的,可以用这样的爱去爱的女人。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是艾米莉和希斯克利夫。这时候女人已经脱光了她的衣服。艾米莉和希斯克利夫是一体的,每个人都是对方的一部分,我就是你。但是我和我丈夫却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很好,就这样,你别动。
我喜欢自然一点的,别那么做作,我,不是你的模特。
我知道。
所以,不能像没有灵魂的模特那样任你摆布。我写的是诗,我和你说过吧,策兰和巴赫曼的故事。年轻时他们都很漂亮,但老了之后,英俊的就只有策兰了。为什么他们年轻时不能好好相爱,待各自有了妻子或男友,才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是的他们做爱。在欧洲不同城市的不同酒店。要跨越国界才能彼此相聚,所以爱总是被笼罩在悲剧的阴影中。
然后策兰,将他所有的激情,都给了他的诗。你听:
心的时间,梦者
为午夜密码
而站立。
有人在寂静中低语,有人沉默,
有人走着自己的路。
流放与消失
都曾在家。
你大教堂
你不可见的大教堂,
你不曾被听到的河流,
你深入在我们之内的钟。
还有,女人最喜欢的,那首《你这焚烧的风》。这一刻她只想读给摄影师,无论他是否能懂。英俊的策兰啊,他鄙薄和纳粹同流的文人。为此他宁可轻慢海德格尔,不为他的纪念日写诗。
另一首,听啊:
你这焚烧的风。寂静
曾飞在我们前头,第二次,
实在的生命
我赢了,我败了,我们相信过
昏暗的奇迹,那枝条
在天空疾书,负载着我们,在月球轨道上
茂盛,留下白色痕迹
女人在朗诵中问摄影师:你觉得,留下白色痕迹,有什么象征的意义?他们再度相会,策兰和巴赫曼,在另一座城的酒店做爱。他们所说的那丛林一般的茂盛,又意味着什么?茂盛,是的……
茂盛,留下白色痕迹,一个明月
升上昨日,我们拿来,
那盏烛光,我哭泣
在你的手掌。
这时候女人已泪流满面。她说她此生只想写出这样的诗篇,哪怕,就只一行。她席地而坐,为着溺水的策兰。哭泣。被度数极高的照明设备烘烤着。当策兰将此诗收进诗集,最后的一段,却被他自己疼痛地更改。“升上昨日”变作“跳入昨日”,有什么特殊的所指?“我们拿来”没有改动,“那盏烛光”却变成“丢失了那盏烛光”。何谓“丢失”,又丢失了什么?策兰的悲哀?然后“我哭泣”,改为“我把一切”,有什么不对么?最后,将“在你的手掌”变成了无奈的“丢进无人的手掌”。就这样,你可以相互比照策兰的心情。
茂盛,留下白色痕迹, 茂盛,留下白色痕迹,
一个明月 一个明月
升上昨日,我们拿来 跳入昨日,我们拿来
那盏烛光,我哭泣 丢失了那盏烛光,我
把一切
在你的手掌。 丢进无人的手掌。
(或者,被直击的现实) (或者,时过境迁的追述)
于是悲伤绵延。谁都有过不曾好好保护的昨天。他们,让爱情挥霍成灵魂的诗行。来了,又去了,任往昔销蚀。
摄影师说,我喜欢,你的迷茫和悲伤。
我怎么配?那是策兰的悲伤。不过,她喜欢的那些诗行。不单单是爱,也不单单是性的爱。他们的爱中包含了许多。种族的,男女的,纳粹或者犹太人,乃至于伤痛的忏悔的内疚的无奈而又无望的,于是,难以承受那生命的重量。于是策兰一跃便跃进了塞纳河。而巴黎,并不是策兰眷恋不已的家园。
然后安德烈·波切利重返故土。一个盲童。在歌声中长大。如父亲所言,你看不到世界,却要让世界看到你。
如此,一个父亲的誓言,将他带回家乡。他出生在此,美丽的托斯卡纳郊外。崇山峻岭之间,他的露天音乐会,从黄昏的斜阳,响彻到迷茫的暗夜。于是想起萨尔茨堡,在古堡聆听音乐的永恒瞬间,窗棂外面的阿尔卑斯山,怎样在乐曲中沉入黑夜。莫扎特的夜曲,和安德烈·波切利完美的嗓音,就响彻了沟壑山谷,成为托斯卡纳的美丽家园。一个无所不在的歌者,却看不到黑夜正慢慢袭来。于是他闭着眼睛演唱,在乐符间自由行走。他没有什么动作,甚至没有表情。就那样敞开歌喉,你甚至感受不到技巧。就那样天籁一般地流泻,简单而又纯粹。于是他成为托斯卡纳的骄傲。
女人说,她简直不能离开屏幕。只要你看到安德烈·波切利,是的,你就一定会想到英俊的策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