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10年过去,远山正英82岁了,已是耄耋之年,可是他还希望再有10年,在人类的治沙史上留下一个大手笔,莫负了日本“沙漠之父”的桂冠。
这一天姗姗来临。
1990年,85岁的远山正英在日本鸟取市,收到时任内蒙古自治区政府主席的布赫的邀请,邀请他到伊克昭盟的恩格贝考察。
远山正英再次登陆中国。
“久仰,久仰,我们的当代洋愚公!”布赫主席向远山老人伸出热情之手,一如当年的王震将军,“欢迎你来内蒙古大地走走看看。”
“主席过奖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远山先生今年85岁高龄了吧,身体真好!”
“苟延残喘吧。不过有生之年,我愿为蒙古高原的治沙事业尽点绵薄之力。”
“内蒙古的沙化形势很严峻。我们从50年代起,就开始治沙,子子孙孙,前赴后继,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远山先生是专家,请您到我们伊克昭盟达拉特旗的恩格贝看看吧,那是库布其沙漠的腹地,也许您会喜欢上那里的。”
“谢谢!”远山正英就这样去了恩格贝。
恩格贝取自蒙语里平安、吉祥之意,地处我国八大沙漠之一的库布其沙漠腹地,北临如弓的黄河,南倚鄂尔多斯高原,历史上也曾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人类乐土。春秋战国至秦汉王朝,它就是匈奴人的牧场,离此地不远的长城边墙,是农耕文化与游牧文化的碰撞地带,素有华夏边疆之称。黄金百战,漠风尖啸,一望无际的黄沙之下,埋有秦砖汉瓦,这里曾经是炊烟袅袅的村郭。当年穆桂英征西时筑起的西元城在漠风中一点点地风化,只留下城址废墟。附近的村落里,曾是内蒙古近代史上著名的“独贵龙”运动领袖阿尧尔色那的大本营,梵香缕缕,恩格贝召庙的晨钟暮鼓经年不绝……
然而,战乱、洪水、滥伐、滥垦之后,黄沙遮天蔽日而来,牧人丢弃了草场,农人舍弃了家园。这里最终退化成遍野枯黄、黄沙滚滚的不毛之地,方圆几十公里无人烟。
1989年,鄂尔多斯羊绒集团花12万元,在恩格贝买下30万亩沙地,欲绿化沙漠,建设一个培育新品种白绒山羊的基地。时任集团副总经理的王明海受命出征,带领二十多名员工开赴恩格贝。谁知这一去,竟与恩格贝,与沙漠结下了难解之缘。
刚进恩格贝,王明海着实被吓了一跳:这哪里是什么“草场”!黄沙的魔掌抹掉了最后一丝绿色,原来一百多户牧民被迫迁移他乡,可供二十多人栖身的地方只有一处治沙站的“遗址”——一间黄沙半掩的废弃土坯房。暮色苍茫,王明海点燃一支蜡烛,照亮了黑暗之中的小屋,也点燃了恩格贝第一簇希望的火光。
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漠风掠过,黄沙无痕的沙丘上,终于留下一行行人类的足迹。他们在封锁流沙的草格里栽下一棵棵小树,在推出的沙地里撒下一把把草籽,可草籽和树苗一次次被风沙吞噬!他们就一次次再栽,与凶顽的风沙展开博弈。在这种人与自然的较量中,金钱是必不可少的盾牌。上百万元资金的投入,仿佛涓涓细流渗入了饥渴已久的黄沙,换来的仅仅是黄沙初现的点点嫩绿。
远山正英来了。
85岁的老人步入黄沙之中,毫无步履蹒跚之态。他站在沙丘之上,望着广袤无边、沙丘连绵的沙漠,觉得这是生命最后的归宿之地,苦苦追寻几十年,这才是真正干大事的地方。
当他的手与王明海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的时候,远山老人就决定在这里扎根。他说:“就让日中人民的汗水一起洒在恩格贝吧,开发恩格贝就是我有生之年的最后一桩心愿。”
这一年,他以“地球村村民”的身份在恩格贝定居下来,从此过上了植树种草的日子,指导王明海和他麾下的职工治沙绿化。
85岁高龄的老人每天戴着太阳帽,手执铁锹,脚蹬雨鞋,一步一步地走向沙山,从早晨太阳升起,一直干到太阳落到沙山后面。有人劝老人休息,他说:“人生不需要休息,我就是一天到晚干活。想休息,死了以后也不晚。”
远山不仅自己干,还把将近70岁的儿子带到了恩格贝,在沙漠里种了十多年树,不仅分文不取,回到日本,还征召了一批又一批的志愿者来恩格贝。
1991年春季,种完这年的树,远山回到日本,成立了“日本沙漠绿化实践协会”。在成立大会上,他宣读了“远山梦想”:我相信,绿化占地球陆地四分之一面积的沙漠是一条通向世界的和平之路!
很多人不解,说:“你耄耋老人,应该在美丽的日本岛国颐养天年,何必到黄河岸边的沙漠里受苦受累啊!”
“我这是救赎,更是报恩!”远山先生说,“日本是一个岛国,受惠于大中国甚多,虽然我的同辈人做了许多对不起中国人民的事情,罪孽深重,可中国人民却宽容大度。凡有良心的日本人都应该记住中国人对日本至少有三大恩:一是历史上鉴真和尚东渡日本弘扬佛教;一是中国没有向日本索要战争赔偿;再一个是中国人民抚养日本遗孤。我来荒漠上治沙,就是对日本侵略中国的一种赎罪,而道歉赔罪不能只用语言,应当用行动去为中国办好事。”
历史往往会凸显一种惊人的轮回和宿命。500名抗日将士曾在这里碧血溅黄沙,可是半个世纪之后,随着远山老人在这里驻足,数千名日本志愿者在他的感召下,自费来恩格贝绿化沙漠。
14年间,远山先生每年都要返回日本国,到全日本各地巡游讲演,宣传他协助中国绿化沙漠的主张和成效。他站在日本一些商场和车站内,手执喇叭,号召民众每星期少吃一顿饭,把省下来的钱帮助中国植树。看着一位将近九十高龄的老人如此执著地做一件事情,许多年轻人感动了……
每年春天植树的季节,都有一千多名日本志愿者带着树种和花籽,从日本飞到中国鄂尔多斯高原,走进库布其沙漠腹地,进行治沙和植树种草。如今,这个跨越大海的“绿色接力棒”已传递了十多年,到目前为止,恩格贝已种下了300多万株树木。在两万公顷的沙漠开发试验场内,日本志愿者种植的树林面积已占三分之一。夏天,这里绿树成荫,由白杨树呵护的农田可种蔬菜和西瓜。而正因为有这片绿色,这里已形成一个有三百多人居住的村落。
茫茫黄沙,绿色在一点点被放大,远山的思考提升到了人类如何养活自己的高度。他说:“沙漠绿化与世界和平密切相关,沙漠化的加速将使人类遭遇粮食短缺问题,而绿化沙漠是解决这一问题的最佳方法。”
日本记者问远山正英:“有位叫布朗的美国人说,21世纪,谁来养活中国人?你去绿化沙漠,是不是怕中国人养活不了自己?”远山老人摇摇头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一点儿也不悲观。我考察过中国的农业,中国地大物博,良田亿万,养活自己绝无问题。我反倒觉得,绿化沙漠,不仅对中国有利,对日本也很有利,因为环境问题早已超越国界。卫星观察显示,沙尘暴可以飞越国界,解决环境问题必须世界一盘棋,从这个意义上说,日本人来绿化中国沙漠,最终也是在帮助自己。”
1996年9月10日,当时的国家主席江泽民接见了远山先生。握着这位年近九旬的老人的手,江泽民关心地问:“您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来鄂尔多斯高原上治沙,令人感动啊!”
远山伸出两个指头说:“我来鄂尔多斯治沙,第一,替日本政府谢罪;第二是为中国做点好事,并以此证明,人类是可以战胜沙漠的。”
“说得多好啊!”江泽民紧紧握住远山的手说,“您的精神,让我想起了中国古代神话传说——愚公移山。有了这种精神,人类是可以战胜沙漠的,沙漠可以变成绿洲!”
2002年,中国政府授予远山“中日友好使者”称号,以表彰他为中国治沙绿化所做出的突出贡献。2003年,远山被授予有“亚洲诺贝尔奖”之称的“麦格赛赛奖”。2004年2月27日,97岁的远山正英先生带着很多关于治沙的遗憾,撒手人寰。
晌午的太阳正浓。我徜徉于20万亩的白杨林中,林地里野草疯长,小花摇曳。令我惊讶的是,沙山之中竟然有一条河流,河水清澈,终年不枯,让人忘却这是在库布其沙漠腹地。我问恩格贝办公室主任:“水从何来?是人工河,还是天河?”
“天河啊!”
“咋会呢?”
“咋不会啊!沙漠里什么奇迹都会发生。这条天河就是一个奇迹!”恩格贝的办公室主任告诉我,有一年,库布其沙漠里下了一天一夜的滂沱大雨;那雨在这个干涸之地,从未见过,雨帘如瀑。雨停之时,彩虹飞渡,他们从被水淹的治沙站的地窝子逃出来时,看见了奇迹的出现——眼前豁然出现了一条天河。河水清凌凌的,有两三百米宽,几公里长,从此这条河再没有干涸过。
“真的?”
“当然是真的了,一会儿你就能看到。”
“简直不可思议,沙漠本是焦渴之地,怎么会有一条天河惊现人间!”
“作家,你就不懂了吧,沙漠地下其实是最大的水库。”
“是吗?”
“是啊,你跟我们进到库布其沙漠里就知道了。”
我们坐上了沙漠车,穿越30万亩的绿洲,往黄色如金的沙山里疾驶。当身后的白杨林在我们身后化作一片朦胧时,连绵的沙山便在视野里崛起,犹如一个美女轻解罗衫,胴体如玉。一种原始美的诱惑,让人浮想联翩。
我们弃车步行,沿着美丽的曲线徐缓而行,登上沙丘之顶,极目远眺。太阳下的风景,沙丘连绵彼伏,美轮美奂。更让我惊奇的是,那沙山之下的一湾河水,两边芦苇摇曳,野菊芳菲,令人顿悟到这才是人类走出女人生命之孔道的最后出口。
在沙山之上拍下各种各样的照片后,我们走下沙山,乘坐一艘冲锋舟,重返恩格贝的林地。轻舟越过万重沙山,眼底飘去芦花吹雪,我终于明白了水源可治、水质丰沛的道理。可我也对乘坐的冲锋舟颇有微词,毕竟泄漏的汽油,星星点点浮在了水面之上,终有一日,沙河也会被污染的。我对陪我去恩格贝的郝海荣副秘书长说:“此地有林有草,有沙有水,美妙之处,胜于敦煌鸣沙山。只是养在鄂尔多斯无人识,总有一天,它会被人识的,游人会熙熙攘攘而来。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请把这些冲锋舟从恩格贝的荒漠天河里赶出去吧,换成摇橹的小木船,既保护生态,又有原始之美。”
“高见!”郝海荣副秘书长说,“我一定将你的意见转达给鄂尔多斯市旅游局。”
弃舟登岸,重回远山正英的铜像前,抚摸再三,我仿佛听到一个灵魂朝着沙海呼唤。信步在刻满日本志愿者名字的鹅卵石碑墙前,我拍了一张留影,突然觉得远山正英可以瞑目了——他的梦想已成真,鄂尔多斯高原已经绿满荒山。
第二折 坚守岁月
八百载长明灯不灭
太阳从东胜城东的山冈上冉冉升起,折射进温州女人开的茶室里,落在旺楚格的国字脸上。旺楚格的眼睛里,好似有两盏灵魂的长明灯火焰在跳跃。
旺楚格说,成吉思汗驾崩于西夏朵儿蔑该城(灵州),监国拖雷手一挥,命令十万大军:“撤退!”
于是,一辆灵车在前,十万铁骑相随。回首之间,六盘山在风尘中渐渐远去。车辚辚,马萧萧,将士哭声震云霄。车行至木纳山呼格布尔时,秋雨潇潇,苍天为一代天骄的溘然离去怆然涕下。灵车车轮陷进了泥淖里,深至车轴动弹不得。
将士推,众人抬,套上各色骏马,挥鞭往上拽,仍然不行。全体将士和庶民黯然神伤。
“让祭师呈献诉求词!”拖雷站在灵车前命令道。
雪你惕(苏尼特)的祭师陡然跪下,仰望苍穹,将阿秃尔呈献而上,拖着古如歌一样的长调,吟诵道:
我的长生天所命而降生的英杰圣主,
你抛弃普土大国驾返而去了。
你生前服绥、定统的邦基,
你肇基、立纲的国家,
你所庇护的后妃、皇子,
你所出生的大地故乡,乃在彼处;
你清明兴建的汗统,
你威武创立的国家,
你可亲可爱的后妃,皇子,
你的黄金宫阙,乃在彼处;
我的主啊,
你可怜的黄金之命即将超升,
由我们将你那玉宝般的灵柩载回故土,
请你那皇后孛儿帖格勒真看看吧,
送你回到那自己的国家。
祭师奏毕,秋雨骤停,云罅中露出一束束阳光。奇迹惊现,汗主之魂复活了,灵车辚辚而动,走出了泥泽。众将士欢呼雀跃。
拖雷问:“此地何名?”
“木纳火失温·呼格布尔。”
“啊!不就是大汗去年路过,感喟梅花鹿出入,戴胜鸟歌唱,衰亡之国可以振兴,太平盛世可以经营,耄耋老人可以安息之所吗?”
“正是!”
“都是命啊!看来父汗早已经选中此地作为最后归宿。”拖雷喟然长叹,下令将大汗的毡包、身穿的衫子和一只袜子葬于此地,点燃长明灯。营造万世陵寝,作为大宰相们的佑护,让大汗成为全体民众的奉祀之神。并将其作为全体蒙古的总神祇进行供奉。
那一天,长明灯点燃了,吸住大汗最后一息的白骆驼毛的银箱,还有大汗的金鞍、弓箭等等,都摆放在祭祀的宫帐,总称呼叫“全体蒙古的总神祇”,亦称“圣主的白宫”、“成吉思汗八白宫”。从此,一盏盏酥油点燃的长明灯就在大汗的灵魂前,永不泯灭。
“命运本无常,许多尘缘人事,往往从零公里的原点出发,绕着命运风轮转了一两个世纪之后,最后又转回原点。”旺楚格长吁了一口气说。
如长明灯一样不灭的“奉祀之神”,由达尔扈特人警卫着,先在鄂尔多斯和漠北高原的阿尔布哈(阿尔巴斯)、阿拉格乌拉(阿拉善山一带)以一种隐蔽状态移动……
1229年秋,蒙古宗王和重臣在克鲁伦河畔举行忽勒里台大会。随成吉思汗远征的二儿子察合台、小儿子拖雷谨遵父汗遗嘱,推举成吉思汗的三子窝阔台为大汗。
窝阔台即位后,继续对父汗的祭奠活动,并在蒙古都城哈剌和林建立了祭祀宫,仍然由成吉思汗的卫队兀良合人负责护卫和祭祀。
窝阔台之后,蒙古汗位经历贵由可汗和蒙哥可汗两世。当时的蒙古大地,战事频繁,可汗东征西讨,成吉思汗的祭祀活动十分简朴。
1260年3月24日,成吉思汗之孙忽必烈在开平城宣布自己即大汗位;5月19日,正式建立元朝,谥号元世祖,并将开平升为上都。忽必烈挥戈马背,经过四年的战争,终于用武力和鲜血推翻了由蒙古王公贵族推举大汗的制度。
虽然,忽必烈是从马背上崛起,但他毕竟是一代英主,他在多伦新建的元上都仅仅住了四年,便迁都中原燕京(今北京),将蒙古都城哈剌和林里的贵胄人家、黎民百姓,全都迁往元大都。
定鼎中原,建都燕京,忽必烈坐在大都皇城的龙椅上,俯瞰大得让驰骋草原的英雄永远走不到尽头的帝国版图,打起了汉人文化的主意。汉臣宰相建议他:“祖宗世教,尊谥庙号,增祀四世,配享功臣,法服祭祀等事,皆宜议定。”
“准奏!”
忽必烈召集群臣进行廷议,确定庙号和祭祀制度。于是在元大都,首次为成吉思汗建立了固定的祭祀庙宇,又称为“八白宫”,奉祀之神也一并跟进,如祖宗的庙堂一样,不离左右,荫泽子孙。
忽必烈大帝曾在元上都秋季大祭过后,站在皇城的木兰花园里,望着被士兵押进来的马可·波罗,对士兵挥了挥手说:“放了他,我有话要问。”
马可·波罗伫立在石桥之上,环顾皇城。风伸出一只无形的手,在城隅之上挥动簇簇云团,远处蒙古包丰满的山包依稀可见。他惊叹道:“天上之城!天上之城!美轮美奂!”
“美在哪里?”忽必烈大帝笑着问道,“难道比你的故乡威尼斯水城还美?”
“胜过百倍。”
“呵呵!巧舌如簧。你是不是怕我杀了你,才如此讨我喜欢和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