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文学十七岁,骑向美国的单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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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与凡·高面对面

赵若若

我终于见到了凡·高。终于看到了他那双深邃得几乎是空虚的眼睛。那是2000年一个夏日的晚上。波士顿。下着雨。

这对我来说是一次几乎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的经历。那是美国,是波士顿,是Museum of Fine Art(精品艺术博物馆),还有我的美国父母John和Nancy给我的一份最珍贵的礼物——能让我看到凡·高绘画的真迹,能让我与我最崇拜的人面对面。

我从小便莫名其妙地爱着凡·高,爱他的眼睛,爱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我爱他世界中的天空,那些被扭曲至极的星星和月亮。它们总让我觉得,我每晚抬头看见的满天星斗,不过是一些不能再傻的几何图形,没有丝毫的生命。而凡·高的星星和月亮却是活着的,它们也便因此而傲视其他一切,疯狂地缠绕在那寂静的夜空中。我爱他的杜鹃花儿,静静地站在水中,与世无争,可却不知不觉花瓣都掉光了。那一大朵、一大朵的花也就只能低着头,看自己掉落在桌面上的花瓣,等着有谁来救它们。凡·高大概是没伸出手来吧,他只是在画,画那些掉在深棕色桌布上的花瓣,那花瓣甚至还是红的。我爱凡·高,很疯狂的爱。因为凡·高就是疯狂的。在我看来,凡·高只会去爱,或去恨,或是把两种感情放在一起,交织起来,让它们一起去扭曲他的精神,他的灵魂。然后我也去爱他这种扭曲。我总认为他是最伟大的,一个敢于切掉自己耳朵的人,只会是最伟大的。

我住在美国的一年中,也曾经参观过许多杰出的艺术博物馆,比如纽约的Metropolitan(大都会博物馆),华盛顿的National Gallery(国家画廊),波士顿的Museum of Fine Art(精品艺术博物馆),还有Harvard Museum of Art(哈佛艺术博物馆)。而在那无数的艺术珍品中,我唯一想要找到的,就是凡·高。每一次我走进一个博物馆,总会先去向那里的工作人员打听,问他们印象派的作品在哪里展出,然后便跟随着他们的指点,径直走去,目的只有一个,我要看到凡·高。走在博物馆的画廊中,总觉得有人在看我,便去回看他们几眼,才发现他们大都是上帝、圣母、耶稣之类的人物,偶尔也有圣女贞德和荷马史诗中的英雄们。他们总是显得忧郁,脸色不甚好看,眼神中又仿佛还有责备,好像是认为我忽视了他们的存在,忘却了他们是出自达·芬奇、米开朗基罗这些伟大艺术家手下的精品,是整整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代表。

通常印象派画室的前半部分总是被法国人占据着,往往以莫奈的一幅画打开整个展厅。他喜欢画模模糊糊的巴黎,或是他家后院水池中的几朵睡莲。他的画总是很祥和,很宁静,因此我“喜欢”他的画儿。然后是儒耐尔笔下的脸颊总是红红的小姑娘们,湛蓝的眼睛羞答答地往上看,可爱。再往后是几幅野兽派画家高更的作品。接下来的,便是那个飞翔着的荷兰人。他总是那样的与众不同。

我几乎拥有关于凡·高的一切。他的书信集,他弟弟的回忆录,印有他画作的名信片、邮票、挂历……就是说我在某种形式上似乎已经了解了他,甚至拥有了他。但是我知道我的拥有并不完整,那就是我从未看到过他的真迹。而终于波士顿为我提供了一个与我一直深爱、一直疯狂追随的人见面的机会,那是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能与凡·高的灵魂如此亲近。

感谢波士顿。

这次活动是在2000年6月底开始的,由波士顿的精品艺术博物馆主办,展出凡·高全部的肖像画,以及自画像,而这次展出的主题就是“与凡·高面对面”。

在我刚得知这个消息时,差点要激动死。这当然比什么坐在第一排看NBA比赛,或是听Ricky Martin的演唱会都要令我兴奋得多,因为这能让我真正地去了解一个我深深热爱的人。我便很快对John和Nancy提出了要求,要求提得也很简单:“我必须去看凡·高!”(I have to go see Van Gogh!)他们答应了,很欣然。

那是8月的一个晚上。天有些凉,下着小雨。而波士顿Museum of Fine Art门前的人却很多。人们穿得很考究,像出席什么重要的场合。有些人穿得像艺术家,有些人则打扮得像时髦的纽约人。人们小声地在谈话,有时也会发出笑声。空气中到处逸散的是咖啡的香味,显得文化气息很浓。而我就要见到凡·高了,就在这样的秋夜。

Nancy始终拉着我的手,怕我摔倒,也怕我会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跳起来。进入展览室,人很多,但却异常安静。

凡·高知道该如何揪住你的眼睛和你的心。我会从好远的地方便被他那特有的黄色所吸引,走到画跟前时,才觉得眼睛已被那炙热的黄色灼伤。可却又再离不开它了,就像那正在播种的人再也离不开那片金色的麦田。

第一眼看到凡·高的画时,被惊呆了。那些画儿和书本上的完全两样,哪怕是印刷再精美的画册,也无法与我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画上的凡·高相比。那些被凡·高使用的色彩,那些凡·高自己的色彩。这些画是如此的灿烂,以至于只要拿出一幅来,便可以照亮整个房间。再仔细去看,便会发现那些哪怕是极其微小的笔触中都饱含了力量,蕴涵着他对生命的那几近绝望的激情,还有对理想的种种灿烂的追求。

第一间展室是凡·高早期的人物素描,调子同其他所有素描画一样,冷淡且沉闷,与他后来的明丽色彩简直是天壤之别。但从那时便可以看出,他喜欢画普通人,有时甚至是最穷困潦倒的人。他总是用最有力的笔触来刻画他们脸上最深沉的痛苦。

渐渐地,他的画风开始显露出来:刚劲的笔触和丰富的色彩。我看到了那个总是戴着帽子的邮差,他和善的妻子,以及总是郁郁寡欢的儿子,还有那个新生的小宝宝。他们曾是我那么熟悉的人物,此刻竟赫然来到了我的面前,和我聊天,为我讲述凡·高的故事。他们说凡·高生活在他们的小镇里很快乐。他总是去麦田里干活,去追逐黄昏中的那最后一束金黄。“去找他吧。”他们说。

然后在凡·高的酒吧碰见了那个穿红裤子的阿尔及利亚士兵。他比印刷品中的那个人物显得更帅。他有老虎一般的眼睛,只是喝得醉醺醺地瘫倒在椅子里。我向他打听凡·高的下落,可他告诉我他只知道那个红头发的画家在到处流浪,谁也不知道他确切的去处,然后梦呓般地说:“去找他吧!”

如此我沿着凡·高的足迹到处漂泊,最终又回到了那座法国小镇。走进一家咖啡厅,坐下,才发现对面的便是这家咖啡厅的女主人,她显得很忧郁,很痛苦。她说她的朋友最近情况很不好,潦倒而且精神崩溃,人们已经把他送入了精神病院。我说我去找他,而她也只不过很沮丧地点了点头。

我拉着Nancy继续向前走,直到我终于见到了凡·高!

许多的凡·高。不同时代的凡·高。他们盯着我。我想去认识他或他们,但又觉得毫无头绪,不知该如何去了解这个我一直深爱着的画家。这时我才突然意识到,在我欣赏其他画家的画时,总能通过他们使用的颜色和笔法懂得他们当时的心情,进而了解这个画家。而凡·高却不同。他总是通过他的作品扯破我的思想,进入我的灵魂,从而控制我,并且影响我。就像他那双眼睛,深邃得可以穿透一切;而当你再去看它们时,那种空虚又把你挡在他的精神世界之外。便是如此,他的思想反而在我的灵魂中扎了根,从此我的视角中总会出现他的世界。他在某种形式上控制了我,也许也就拥有了我。

和Nancy走出这最后的展室,离开了这充满色彩,但又很悲凉的世界,离开了那许许多多凡·高自己笔下的凡·高。周围的一切忽然变得嘈杂起来,人们在大谈这次展览的成功,或是他们对哪幅画的偏爱之情。礼品店更是被激动的人们挤得水泄不通。Nancy也把我拉到了礼品店,她说:“选一件你喜欢的东西吧。”我便选来选去。我真的希望能得到一件关于凡·高的礼物。后来我终于找到了那件T恤衫。那种凡·高特有的金黄色。上面印着他的自画像。是戴草帽的那一幅,也是我最熟悉的。我喜欢他用红色、黄色、蓝色和绿色所组成的他脸上的线条。Nancy把T恤衫包好,送给我。我抬起头看Nancy,告诉她我现在的欢乐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Thank you so much!I had a wonderful time!”(谢谢你让我拥有了如此美好的时刻!)她便抱紧我,说她也很高兴,因为我能够与凡·高如此接近。然后她把我带出了博物馆。同样是雨中,回家。

晚上妈妈从中国打来电话,听我激动地讲述这个晚上的经历。她知道我爱凡·高。她为我能见到凡·高而骄傲。

9月初回到中国,打开箱子,发现Nancy又在箱子中塞了一件礼物给我,是一个拼图式的冰箱贴,上面印着凡·高的画儿。那时候我正非常想念Nancy。冰箱贴上的凡·高让我仿佛又看见了Nancy,看见了我们一起看画儿的那个雨中的夜晚。Nancy知道我爱的是什么。

很快便开始上学。上学的第一天我穿的就是那件凡·高的T恤。妈妈送我上学,她走在我身旁。她是那么爱我,我也爱她,但总觉得身旁还有一份爱在陪伴我,那该是Nancy。那金黄色的T恤给我带来无限温暖。我知道Nancy在想念我。不知凡·高是否也能感受到我身旁这两份交织在一起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