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不知不觉地这十年就这样过去了,仿佛一瞬间,更像是一光年,容不得半点挣扎和怀疑,这十年的时间,韩旭必须承认自己是善忘的。
他从一个只会跳水的体育生蜕变成了年轻有为的建筑师。
七年前,2000年,韩旭大学二年级,这一年他因为成绩优异被日本名古屋大学破格录取,学习工程建筑专业。这七年他一直往来于日本的大中小城市间,去过荒凉的小山村,游走过霓虹闪耀的东京街头,踏过北海道的皑皑白雪……
七年的时间一直客居日本,把他乡当作家是需要勇气的,韩旭大学毕业以后考上了研究生,毕业后进入东京的一家大型建筑事务所当设计师,多次接待国内来访的团体时他都第一时间被当作日本人,翻译高喊着“空尼奇哇,空尼奇哇!(你好,你好)”就拥抱了过来,让韩旭尴尬不已。
三年前,韩旭应聘这家事务所时一切都是非常顺利的,从名古屋大学研究生毕业后就到这儿来面试,一个上了些年纪的面试官,事务所的老板,熊先生眯着眼睛从大堆的简历堆积的桌面上抬起头来微笑看着他,“你的简历上写着你是个杰出的年青人,特别是这一条:北宁市见义勇为杰出青年。”
“嗯……”韩旭点点头,脸上没有什么太多的表情。
“我对这一条非常感兴趣……你是个英雄少年对吗,你可以详细谈谈吗?”
“我……我救过落水的人,因为……因为我以前是水上项目运动员。”
“很好,你的作品我们已经过目了,看得出来你是个富有灵感的设计师,你的作品透着一股清新的气质,而事实上我们最看重的是你的人品,作为一个设计师必须要有好的品德才能保证不剽窃等恶劣行径的发生。”他推了一下眼镜,“当然我对你的专业素质同样很欣赏,我们决定录用你了。”
“谢谢,以后拜托您多多指教。”韩旭松了一口气。在日本找到工作,意味着可以暂时维持生计并且不需要回到国内。
在日本的中国人很多,许多人都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融入了日本的社会中,恨不得不断地标榜自己有多么的不中国。但韩旭没有,这七年来他一直想回中国去。记得他毕业后第一次参与信浓川新高濑川水电站维修建设工程时,心底甚至默默地希望自己走个神制图出个错然后让这座日本最大的水电站崩溃然后淹死鬼子们然后意气风发地逃回到中国去当个民族英雄。
无数次回国的希望却总被各式各样的事件和关系牵绊逐渐变得遥不可及,遥不可及,这个词好熟悉,是爽儿的口头禅吧,“毕业遥不可及……”“结婚遥不可及……”“背完政治课本遥不可及……”“老曾明天被车撞死也是遥不可及的事情……”
爽儿……好遥远的事情,真的是好遥远的女孩了。
但韩旭常常一闭上眼睛就看到在南湖桥边爽儿,她转过头来说的那一句话的表情,“希望是什么,希望不过是不能实现的奢望罢了。”
“别这么丧气吧……”韩旭想安慰她,想伸出手来抱抱她,却发觉那都已经是将近十年前的事情了,可爽儿却好像还那么真实,有些回忆似乎是永远不会消失的,即使爽儿已经死了。
你会怪我吗,林爽,亲爱的你会怪我的对吗?
每一个夜晚都是城市孤寂的眼睛,韩旭站在窗前与黑夜的眼睛对视良久,事务所里的人走光了,韩旭常常想起初来乍到日本的日子,徘徊过多少橱窗,住过多少旅馆,有过多少艰辛,现在该有的都有了,他是有喜欢的工作,有一套在东京郊外的房子,有一辆好车,是该衣锦还乡,更是应该早点回国接受别人嫉妒目光的检阅了,但韩旭没有走。
天气寒冷,韩旭把手往袖子里缩,黑夜,寒冷,隐隐传来的饭香……一切都刻意地提醒着远在日本的韩旭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悠悠感伤。当你不愿意想起某些事情的时候,你就会躲进没有回忆的空间里寻找没有让你无法回忆的人与你共同生活。只是韩旭记得,当多年以后王菲来日本开演唱会时,他和在日本的同学高举着双手站在人潮汹涌的体育馆里,王菲站在台上光芒万丈地用她独特的声音演唱,窦唯在她身后以一个男人的姿态打鼓,大屏幕上他们的女儿童童肆无忌惮绽放着笑容,那些空灵的歌声轻易地就让韩旭的心跳缓慢了下来,这是幸福吗,韩旭问自己,在一瞬间想起了梨子,想起那个脸色纯白的女孩第一次望向他的时候那个甜美微笑。梨子是不是也这样幻想过,幻想着这样的幸福。而不久之后,韩旭在地铁的日报摊上看见大标题的新闻说王菲就离婚了,向全世界宣布了她的爱情悲剧,坎坎坷坷却仍旧坚强,可梨子不是王菲,她没有那么冰冷的外表,更没有那么个性强大的内心,她根本没办法承受不幸……那爽儿呢,她是否也幻想过这样的幸福,在期盼着这样的幸福。这似乎是韩旭唯一一次想起过往,在放下报纸的时候他狠狠地闭着眼睛告诉自己忘了吧,或许真的忘了,十年了,都十年了,还有什么忘不掉呢……
他要结婚了。那个女孩小香是老板的女儿,很美好很健康。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韩旭在把订婚戒指套在女孩手上的时候对自己说:我已不再想念青春或你们。
“开饭了……”小香把热腾腾的菜端上桌子来,“饿了吧?”
“我突然不想吃了,好累,只想睡……”韩旭躺在沙发上摆弄着遥控器,一边揉着太阳穴说,“每天都要加班。”
“我爸说你很快就可以放假了,我们该回你家看看了吧?”
韩旭握着遥控器的手僵住了,他转过头看着小香说:“你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一星期以后,韩旭和未婚妻小香踏上了回国的航班。飞机准点起飞,小香盖着衣服安然入睡,韩旭的内心却独自霎时间如同高空的气流般不安起来,他看了看飞机外面的厚重的云层,烦躁地调了一下音频,不一会儿调频稳定了下来,耳机里轻柔地传来一首歌,是那首好久以前流传在北宁的一首民谣,《半路青春》。
“青春真的是一条路吗?
我多么希望你能陪我一直走下去,
再也不要道别,再也不要别离。
我们并肩走在这条路上,
迷雾散去,
我却在半路与你握别。
再也找不到你的方向,
我独自停在原地,
看春夏秋冬变换成永恒。”
这旋律令他想起在十多年前的某个夜里他曾经在北宁市的南湖桥头对着梨子唱过,梨子也在病床前为他唱过,和爽儿一起去ktv的时候爽儿也唱过。这首歌曾经在九十年代初期的时刻传遍了北宁的大街小巷,但韩旭不知道这是谁唱过的歌,他问身边的人,大家也都说不知道。
他在南湖的草坪上躺着,闭着眼睛,梨子把薄薄的树叶摘下来盖在他的眼皮上,他喃喃地唱着这首歌,睁开眼睛看到世界照耀在绿光下,梨子长长的发丝扫在他的脸上,软软的。
那时候的他才十六岁,他还会摘下一朵花儿别在梨子的耳边,梨子常常会默念:“思念从此生根,华年从此停顿……”而那时的韩旭就跟所有的少年一样,对梨子说起话来动不动就是“永不怨”,“永不变”,“永远永远”,“千千万万”……
现在他是再也不会说这些话了,小香和他在一起两年了他从未说过任何关于永远的事情。
韩旭挣扎地想着,眼角竟然有些泪花,似乎是对迫近回忆的恐惧,更多的是不安。
“多四他恩带四噶!(发生了什么事啊!)”飞机上不知道谁大声嚷嚷了一声,飞机一阵剧烈大倾斜,小香在恐惧中醒过来。而韩旭此时仍然在回忆中,他朝窗外看出去,外面的世界是一片迷朦,霭白色的云层里能看出水汽和白雾漂浮着,似乎还有些小雨。后面的一个男人因为颠簸而晕机哇啦地吐了一地,空姐赶紧过来清理。这是名古屋飞往北京的国际航班。飞机从名古屋起飞的时候,太阳还高高挂在天上,天气一片晴朗。飞机上的人都陷入了惶惶不安中,
死?韩旭突然意识到他正面对着这个庞然大物。此时飞机又剧烈地震动了一下,似乎已经倾斜了很大的一个角度,机上的人霎时间都安静了下来,变得死一般的沉静,死……韩旭又再次有了那种濒临死亡的感觉,小香一直紧握着他的手,脸色有些苍白,三秒过后,人们开始抱怨,脸变成了煞白的颜色,甚至有小女孩开始哭泣。
飞机颤颤巍巍地飞行了一会儿,空姐又发话了:“乘客们,飞机遇到了紧急情况,请大家收起小桌板,调整座姿,系好安全带,救生衣在座椅的下面……”广播里的声音还未结束,飞机的防撞系统发出刺耳的防撞警报声……
韩旭的思绪却完全混乱,跌落回忆中……而记忆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就像是韩旭认为他早已忘了北宁发生的所有事,就算是他十多年来一直强迫自己不再想起的所有事,就算是母亲病重瘫痪他都找到各种借口逃避的归去的那些事,就算是小香无论怎么旁敲侧击他也不肯道出来的往事,一切却在万里高空因为一次剧烈的震荡和一首歌而全部回到记忆的列队中,并且排列整齐等待接受着情感的再一次检阅。
此时机舱里一片混乱,人们惊恐地套上救生衣,韩旭却没有任何行动。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所有人脸上都是惊恐万状的表情,呜咽声此起彼伏,空服小姐一遍一遍走出来制止恐慌情绪的扩张,一个眉目清秀的年轻空姐不断地弯腰鞠躬微笑道歉恳请大家安静,脸上带着同样的焦虑。说不定是个第一次上机的年轻女孩,如果真的出事,想来真的很可惜。韩旭盯着她看,觉得她的眼眉有些像梨子,这些年总能遇见一些跟梨子或者爽儿神情有些相似的女子,大概是幻觉吧,也许也是过于想念的原因。
空服小姐怎么解释一切都无济于事,每个人的表情都是扭曲的,仿佛死神已经站在你薄薄的眼皮上使劲地跳跃用巨大的重量压迫着你闭上眼睛后摄走你的魂魄。
整个机舱里只有韩旭是安静的,他平静得出奇。“小香,不要怕,没事的。飞机飞行很安全。”他安慰她,小香颤抖着双手一直抓着他的胳膊,他慢悠悠地掏出耳机塞上,不需要死神的压力就乖乖闭上了眼睛。
“麻烦您把小桌板收起来。”空服小姐温柔地提醒,韩旭迷糊地睁开眼睛,“噢,好的,实在对不起。”
“该道歉的是我们,让你们受惊吓了,”空服小姐道,“天气糟糕,而且似乎遇上了另一架飞机,好在防撞警报及时响了。”空服小姐协助韩旭把小桌板收起来,仍旧是很温柔地道:“要是每个乘客都像你这么镇定就好了。”
“对于死,我一直是这么觉得,他们并没有离开世界,他们只是离开了人间。他们一定和我们分享着同一个世界,用不同的生命模样,所以无须害怕。”韩旭对她说,显然这些话对妇女不起作用。这句话,是爽儿说过的吗?
韩旭的脑子里突然想起了爽儿的声音,十年前爽儿站在耀眼的阳光下柔柔地唱着那首他们都很熟悉的民谣,脸上带着他曾经眷恋的笑容,竟然在万里高空的危险中想起了她们,想起了他已经遗忘了很久的他们,韩旭的心被一股难以名状的热气填满……
害怕?我害怕吗?韩旭突然间也意识到面对死亡他已经不再恐惧,他平静得可以立刻闭上眼睛戴上耳机调大音量而安静地睡去,就这么死了,也算是了无牵挂。
那小香怎么办,我爱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