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玲刚想给关一禾回个电话,Mary张的电话打进来了。叫晓玲回公司配合解决公关危机——何玥玥胃出血,幸亏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但是人还没醒,一直躺在重症监护室里,什么时候能醒不知道。
“你救了她的命。”Mary张说。
但晓玲却哭了:如果能早一点,再早一点,没准何玥玥现在就醒了。
“她的情况你也是知道的,人是在公司出的事儿,公司已经会负责到底,但目前媒体对公司的指责很多都是毫无根据的。公司希望由你出面,作为见证人,参加记者会接受采访。”Mary继续说,“我三分钟后就到你家楼下。”
“为什么是我?”晓玲冷静下来,她知道,即便她是第一个发现何玥玥晕倒的人,也不见得就能力挽狂澜。
Mary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因为你是孕妇,媒体、观众会对你有天然的好感。”
晓玲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里面的孩子今早平静了很多。
Mary以为晓玲不想帮忙,赶紧说:“陈总特意让我告诉你,如果你肯帮这个忙,以前的事情既往不咎。”
真的可以既往不咎么?一个印象业已形成,难道真的可以功过相抵不计前嫌么?晓玲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么天真,但她还是决定帮这个忙,不是为公司,而是为公正。
一个小时候,晓玲已经坐上Mary的车并念熟了Mary递来的稿子:稿子上并没有直接写明公司对员工是如何宽厚,而是以看似客观的方式狠狠的表扬了公司、抨击了谣言。晓玲读后都觉得虽然句句属实,但比她感受到的公司好像还要人性。比如,连茶水间免费提供的茶叶与咖啡,都被说成了公司为照顾员工的不同喜好,专门选购的——虽然事实如此,但不说出来,好像也没人会注意到。
记者会是在公司最大的会议室召开,晓玲虽然在电视上看过这样的阵仗,但亲临现场,她发现:原来灯光是这样明亮,气氛是这样燥热又沉闷。
陈总站在会场中央,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灯光的照射出了一头的油汗。他看到晓玲如同看到救星一样,赶紧向记者介绍,晓玲就是当时第一个发现何玥玥有异样的。一时间,记者的长枪短炮都杵到了晓玲面前,恨不得戳进她的鼻孔。一个又一个问题如同连珠炮,让她不得喘息。一个年轻的记者为了抢好的采访角度,使劲的向前推挤,晓玲后退的时候,绊到了另一个记者的摄像机……
于是,叶晓玲进产房前见到的那个男人,不是她老公,也不是她父亲,是这个记者。当时,他正把麦克风杵到叶晓玲面前,问她“您能再详细说说么?!”。
他的这个问题太难回答,在叶晓玲短暂又漫长的人生岁月里,这个问题的难度可以媲美当初关一禾问她要不要嫁给他。也许是太紧张,也许是太想逃避问题,叶晓玲站在那里,脸上带着说好的笑容,沉默地看着那个小伙真诚的双眸,目光坚定、执着,很像当初刚进投行的她,也是这样无畏。只是后来,一切都变了。
在那个瞬间,叶晓玲忽然闻到了花的甜味,她感到一丝不愿接受的湿润与疼痛,那种感觉,很像小时候学游泳被教练踢进泳池的绝望,她至今记得那句话,“你不游,你不蹬,你就沉下去了”。
所有人都惊讶的看着她,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小腿:是血,红得像火,粉得像霞。她恍惚了一秒,现在时侯还没到,如果按计划,自己还有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她从容踏入产房。而且,不该是血,不该是这种代表危险的红色。
那个小记者惊慌失措的一把扶住叶晓玲,她看到她的直属领导Mary张拨开人浪冲向她……也许这就是命,命里注定这个孩子要早两个月向她报道,在这个闪耀镁光灯的日子隆重登场。但叶晓玲甚至不知道,这个孩子能不能哭着来到这个世界上,或者他仅仅是她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突发事件的高潮竟是另一个突发事件的开始——从这个意义上讲,晓玲成功的救场了,人们的精力都被从“年轻的投行女操劳过度年纪轻轻胃出血”吸引到了“年轻的投行妈妈被狗仔队逼问现场生孩子”上,生与死的高潮迭起,催发所有人重口味的恒心与力量,他们不停的刷着微博,不顾及鼠标手的危害,更加不在意青光眼。好像唯有F5(电脑键盘刷新键)是隽永不变的。
而晓玲的生命像打开了一个闸口,所有的涓涓细流都会汇聚成水滴石穿的力量涌向未来。人体有8%的血液,心脏以持续不断的姿态促使它们在身体内奔流不息。躺在救护车上的叶晓玲,感到自己的身体也打开了那个闸口,她无力控制,她甚至叫不出声,她感到血液的奔腾,生命的流逝,她的内心在哭泣,无神论者也在祈求诸神放过她的孩子。她听到盈盈嗡嗡的声音碎片。
医生在跟她说话,让她不要睡。
Mary张在声嘶力竭的打电话:“关一禾呢!这个时侯他死到哪去了!”
晓玲又闻到了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甜味,她忍不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好像是血腥的味儿吧,疼,还是疼,不是生理上的,而是心理上的。晓玲已经在心理接受了关一禾赶不回来的事实,她听到医生和Mary在交谈,她想挣扎起身安慰Mary一下:没事的,别人生孩子都好好的,我也不会有事的。
但她动不了,她听到医生说“胎盘早剥”,她记得自己怀孕时曾经看过这方面的书,只记得书上说原因不明,其他的竟然完全想不起来了。她听到Mary张在跟医生交涉,能不能尽快送晓玲去手术,医生说手术室全满着,每一个都比晓玲的情况要命。
在生死面前,确实是有先来后到的。
甜味消失的瞬间,晓玲短暂清醒了一下,她的头顶是惨白的无影灯。一个医生跟另一个医生说:“血压下降太快,通知家属,剖吧。”
但是,没有家属!没有任何一个家属。
Mary张虽然是生过孩子的人,这个场面还是让她抖得像筛糠一样:“找不到家属,情况危急,医生您决定吧。”
“没人签字,手术出了问题怎么办!”医生语气严厉,当然,他也不能负责。
晓玲感到万分害怕,她想着,如果她就这么死了,她希望这个孩子能活下来,她想告诉这个孩子她有多么爱她。但她没有力气,甚至连眼睛都睁不开,她有点后悔自己当初的所有决定了。
这时,Mary冲过来,使劲把晓玲的手拉起来,坚定又果断的说:“晓玲,清醒点!你不签你就死了!你孩子也得死!”
最后一句话,如一剂强心针刺进晓玲的心脏,她挣扎着要签字,Mary心领神会,握着晓玲的手,签下的晓玲的名字:其实,字还是Mary的字。医生当然不会追究,赶紧组织手术。
手术室外,Mary一遍遍的打关一禾的电话,终于,打通了,她尽量平静的告诉关一禾:“你老婆要生了,赶紧过来,在公司旁边的科技园医院。”
不管Mary再怎么强装镇定,关一禾还是从Mary的语气里听出了慌乱,他太了解Mary了。关一禾跳上了一辆冀D牌照的出租车:“师傅!去北京!多少钱我都给!”
庄惠芬退休返聘回学校已经好几年了,工作不算忙但也绝不清闲,但她已经为晓玲的生产跟领导一早打了招呼,在家没事就搬着指头算晓玲的预产期。但今天,距离晓玲的预产期还有两个月,庄惠芬一早起来就觉得心神不宁,给自己量了六七次血压,叶老师也觉得眼皮“突突突”一直跳个不停,他们决定给女儿打个电话,打了半天也没人接。老两口决定出门溜一圈散个心。
结果楼下邻居蹬蹬蹬跑上来了:“我儿子上网,看见一断视频,里面那个特别像你家晓玲。”
“晓玲怎么了?”庄惠芬陡然有一股不详的预感。
“你自己来看看吧。”邻居不敢说。
庄惠芬跟着邻居回了家,从邻居家电脑上看到了自己女儿的惨状:一开始,只是个记者会,随着晓玲的进入,气氛变得热闹。接着,一个记者挤了晓玲,镜头开始晃动,庄惠芬手持的摄像机无情的指向晓玲两腿间缓缓留下的鲜血。有人在喊“救人”,晓玲一脸无助与茫然……
庄惠芬一下就懵了,眼泪流下来她自己都不知道,她也不知道她在哭,叶老师已经在一边火急火燎的打电话订机票。庄惠芬打女婿的电话,得知关一禾没陪在女儿身边,她一句话没多说赶紧挂了电话打亲家手机,结果刘淑敏在海南根本什么事儿都不知道。
庄惠芬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娃过的是什么日子!”
Mary张一直守在晓玲的产房外面,手术开始10分钟后,她才渐渐缓过神来,打电话给其他女同事,要对方去超市买一些晓玲需要的日用品过来。等布置完一切,手术室的灯还没有灭,此时,她的前夫已经在催她赶紧去法院调解女儿抚养权的事儿。
Mary看一眼手术室,只好走进了护士站,拜托护士全程照顾叶晓玲后,又给关一禾发了个短信,告诉对方,自己有要紧事,得先走了,要关一禾务必马上火速飞来。
没有任何人的庆祝与喜悦,全家人都在外地百抓挠心互相指责憎恶的情况下,晓玲挺过了鬼门关。因为时间紧迫,医生没有给晓玲打麻药,上台直接剖腹。但晓玲已经感觉不到一丝疼痛了,只是,孩子被掏出体内的那一刻,她感到一种五脏六腑被拽出来的空洞。她听见一个恍如隔世的响亮啼哭声,想睁开眼睛看一眼她的孩子,但她已经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此时,只有一个念头在她心头盘桓:我不能死,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
晓玲醒的时候感到很渴,但病房里一个人也没有,她不知道几点了,也不知道孩子怎么样。她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已经死了,这里是天堂或者地狱的接待处。
其实关一禾早就赶到医院了。他没出现在病床前的原因只不过是因为在来北京的路上,被庄惠芬责骂一通,用手机看了晓玲接受采访 的视频。赶到医院时,正好碰见那个没轻重的记者还蹲守在那准备采访。听说关一禾是孩子父亲,就要询问关一禾晓玲的情况。从没有跟人打过架的关一禾在医院走廊上就动手了,仗着身体的优势几拳就把记者的鼻梁打断了。
不明真相的正义围观群众直接把打记者的关一禾扭送派出所了,关一禾在所里跟警察叔叔好一通解释,对方听说他老婆要生孩子,加上那名记者不准备追究,只要关一禾赔医药费,做做笔录,就把关一禾放了出来。
但这样一来,也晚了。等关一禾赶到医院时,已经是半夜。晓玲已经喝了护士拿的水又睡了过去,值班护士大概介绍了一下晓玲的情况,狠狠的教育了一下关一禾,给关一禾发了一张“陪住证”。
关一禾在晓玲病床前,握着晓玲的手坐了很久。晓玲的手很凉,凉得让人感觉永远暖不过来了。那一刻,关一禾感到了恐惧,他像一个爱操心的妇女那样想了很多:如果晓玲有个三长两短,他该怎样面对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