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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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光阴的故事(3)

倒影 文/金远晴

这个座落在十字街口的西餐店是我选择的,理由是这里从来不放那些庸俗无聊的流行歌曲,这里的灯光温柔却不昏暗,这里的抹茶味蛋糕回味无穷——最重要的是,这时同样符合我母亲昂贵的品位。

几乎每个周末晚餐我都会来这里,这被我那个整天忙得飞来飞去的母亲称作“亲情补给时间”。虽然我早已厌倦了在每个周末拿起刀叉装淑女这样乏味得如同数学定理一般的模式,但我从来不会表现出来,要知道,我一向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我喜欢这里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这里可以看见窗外那个忙碌的十字街口。我总觉得,十字街口是跟人生一样玄妙无比的东西,拐弯或者直走,红灯停绿灯行,擦肩而过的人里面有多少是昨日被忘却的陌生人。绿灯亮起后,人行道上各式各样的人群交织、错过总是给人一种很深的安全感。

我是在绿灯再一次亮起的时候,注意到她的,她的静止把周遭的喧闹衬托得如此生动。她始终低着头,所以我无法判定她的年龄,或者,我们可以姑且把她叫作女人。红灯第三次亮起的时候,她依然坐在那里,并且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迹象,天已经开始黑了,那两口大大的行李箱显得格外寂寞。

母亲开口了,我很不舍地把眼光收回来,落在她新买的灰色Prada套装上。

“下午才从广州坐飞机赶回来,我们的规矩我是不会忘的,对了,你这一周过得好吗?我太忙了,也没空打个电话。”

“哦,挺好的。”我习惯性地在听过了几次一模一样的开场白后答道。

“哦,对了,上次吴阿姨替你开了家长会回来说你的数学成绩好像不太好。你放心,我已经替你关照过了,你在这样一个新的环境里不适应也是正常的,别着急,多注意身体,反正早晚我都要送你出国的……”

新上的牛排打断了她,也让我有了片刻的安静,好继续认真观察那个女人。

这时,我才惊讶地发现原来她穿了一身的红色,不,不是那种你想象的红色,这种红让我想起我出生的那个小城,的确。如你猜测,我不是生来就属于这座城市的,我生命的前十六年都属于那个并不富裕的小城。而那十六年的前八年是吵嚷的,后八年则是安静的,在我长到八岁以前,家里每天都爆发着战争,我那个不甘平庸的母亲总是不停地抱怨我那当美术老师的父亲无能,只知道搞那些无聊的艺术。当父亲的沉默积累到了一定的程度,家里就会有东西遭殃。记忆里,被母亲砸翻的颜料盘里溅出的是红色,被父亲掀翻的那个花瓶里的塑料花也是红色的。终于,在我八岁的某一天,母亲再也无法忍受争吵,带着自己的梦想走了,走的那天,也是一身的红色。那以后,生活就彻底地安静下来,父亲每天只是静静地作画。他的手指细长,骨节分明漂亮,总是发出一股淡淡的颜料味和烟草味。其实父亲是个儒雅的男人,这让我一直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男人在吵架的时候是那么面目可憎。

或许,父亲是无奈的。

而我,总是习惯地坐在窗台上,看远处红色的夕阳沉沉坠下。时间,仿佛静止了。

这样的静溢在十六岁那年被再一次打破,我犹记得那个下午,夕阳红得格外热烈,我推开家门,看见里面那个有着精致妆容陌生但却熟悉的女人对我说:“跟我走,我会给你很好的生活。”我终于想起了那个在我记忆里消失了八年的母亲。当我接触到父亲沉默的眼睛,我顺从地来到了这个城市。

我一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他又来电话了,问你这个寒假回不回去,其实我是觉得没有必要,那里一过年满鼻子呛人的爆竹气,又吵得要死……”母亲喝了一口水,我知道她话语里的“他”指的是独自留在小城的父亲,她不知道,我总是在夜晚梦见父亲作画时温柔、安详的面容。

我忍不住又去看那个女人,我突然觉得她在哭泣,我看了很久,几乎是呆了,虽然我没法看清她的肩膀是否在抖动,但我现在几乎是可以肯定了,对,她是在哭泣。我突然觉得心里动了一下,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在数学老师嘴巴不停上下闭合的唾沫横飞里,我的心,快麻木了。

“哼,要我说,像他那种男人有什么资格打电话来,他从来没办法给我们优越的生活……”我突然觉得胃很痛。我觉得当我变成了他们两个人之间唯一的纽带时,这个被我称作母亲的人,生活就仅仅被工作和抱怨那个曾经跟她一起生活过的男人所占据了。

“什么梦想?!那些没有人看得懂的画能换几个钱?!要不是我自己的努力,你的前途总得被他毁了……”我把视线从她那Prada上极不协调的褶皱上移开,目光又游离到了窗外。

那个女人果然还在,虽然有很多疑问,但我决不会去猜测她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是的,我从来不去猜测别人,我始终认为,每个人都是一个独自的个体,没有谁有权利去打扰别人的世界。所以,我一直过得很坦白也很坦然,因为我从不好奇别人,同样地,也不允许别人揣摩我。所以,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今天竟然这样长久地注视一个陌生的女人。

“我实在是庆幸我当初的选择,如果我还留在他的身边,我实在无法想象……”

我突然发现那个女人的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甚至,我不知道有没有看错,她还晃了一下她的那头长发。哦,天哪!她站起来了!像是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我也突然从座位上“腾”地站了起来,等我发现母亲错愕地看着我,停止了说话后,我才意识到我做了什么。我看了看窗外,发现她又坐下了,我这才放心地又坐了下来。

哦,我怎么了?竟为了这样一个陌生的、哭泣的女人神不守舍?

“你不要觉得我不关心你,我是实在太忙了,可我不忙的话,哪去赚钱给你花呢……”

是的,不能否认,她的确给了我很多钱,多到花不完的程度,我把那些钱都换成了那些包装简单但精美的CD,上面有着不被人熟知的名字。我拒绝那些滥俗的流行和MP3的便捷,我觉得,只有CD机的那轻微的、细小的转动声才能给人最真实、最厚重的安全感。我听着那些不能引起共鸣的音乐,在这个我无法承认的城市里寻找慰藉,去填补那自负而造成的空洞,我隐藏得很好,我不露声色,所以,在别人看来,我只是微微地有些胆怯而已。

我说过了,我从来是一个安安心心长大的孩子。

秋夜其实有点凉,我心中反复想着那个女人,我看着她,夜幕衬得她更孤独,她要坐到什么时候?

“我给的钱够用了吗?不够的话再多给一些,你自己一个人不要太委屈自己了……”

够多了,够多了,真的够多了!我的心里默念着,几乎要尖叫出来。我看着那个女人,她让我想起了许哲佩歌里那个不停哭泣的《疯子》。她开始拖动那两只笨重的箱子,是太重了吗,她走得那么慢,肩膀还在不停耸动。模糊了,看不清了,模糊了……

“你怎么哭了?怎么了?”母亲突然惊呼。

我转回视线,看着她精致的妆容里透出的慌恐,那些细小的皱纹一点一点破土而出。

我,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