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飞扬: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奖者佳作A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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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青涩年华(3) 

鞋带纪事 文/陈充

寂寂的,我看到你的鞋。是一双红鞋,没牌子,沉默的,不知谁送的。有时,不穿袜子,穿它脚后跟会掉一小块皮,露出凉凉的、黏黏的粉色的肉。

它不是芭蕾舞鞋,不是鲜亮的皮鞋,不是美丽的长筒靴。

它有红鞋带,有非常,非常易散的鞋带。

你喜欢它,喜欢它的鞋带易散。是吗?

有些说不清的事,只能低下头,看着鞋带,慢慢想起。

今天是星期七。如果你不系鞋带的第一天算星期一的话。

快点穿上袜子吧,别喝牛奶了,要迟到了。快点快点。如果这时你的鞋子有轮子就好了,那样,一定有四只小老鼠拽着你的红鞋带向学校跑去。

想象一下吧,在街上,所有女生尖叫,人闪在弄堂缝里去了。在校门口,你和小老鼠一起向脸色煞白的女老师问好。你笑着对她说,对不起,吓到您了,然后优雅地俯身打个响指,它们就可以消失不见。过一会儿,你同桌在未进入教室时就能听见你响亮的朗读声,你会得意地看到,她在偷偷地看窗外太阳升起的方向。

好炫,对不对?

幸好,你没有系鞋带。你系鞋带正常的要两分钟,你差五秒就迟到。

同桌抬眼,对走进座位的你说,你这几天运气真好。

连系鞋带都要两分钟,你知道自己动作慢得要命。别人插上耳机做半小时的作业,你要一个半钟头。别人在食堂排十分钟的队,你要排三十分钟。别人在老师说完的下三秒就心领神会地点头,你要茫然到一分钟后才鼓励自己说,我懂了。

很多时候,你想,我要是有阿甘奔跑的速度就好。那样一切都会快起来的,做题会快的,排队会在前面的,脑瓜子会灵光的。

那么现在,系鞋带的时间算不算变为0秒了呢?

你明白,自己微弱的羞耻。小小细细,狭长的,有时羞红,明显,隐在灵魂背离春天的一侧。日光下,它轻易地被涌动的言笑淹没。在心里,它总是和一点点灰色沾染在一起,暧昧不清。

其实,也不过仅仅是你在出操时独自一人,游离在外,从无女伴相与闲聊。

这事,你不对任何人启齿,像谁谁逍遥地活在人间而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其实是妖精一样。

你想好了,有人问你说,仰光,你怎么老是一个人啊?你说,废话,我可不想让人踩到我的鞋带。这样的回答很白痴很简单,好像你的鞋带被施了法,永远也系不起来了。

十七岁是言语繁盛生长的时候,有那么多幻想,那么充沛的情感,每个走过的轮廓与脚印都是那样年轻静好。

你,安静地,脑子里一点点勾勒出地理要熟记的岛屿轮廓。若是夏末,你的手感到冷,插进校服的口袋。这样,很好。

校服,或者病服,甚至囚服,总给你安全感。有点病态,却真实,如鞋子不系鞋带的习惯。人群,你喜欢人群带来的隐匿感,如滥竽充数。混迹在人堆里,偶尔被熟悉的人发现,你傻笑,在说过一些“你吃过饭了吗”的屁话后,走开。

我知道的,你不颓废不忧伤,读书用功得惊人,在想及未来时,比任何同龄人都无措,都抱有希望。

人多,你低头,防着鞋带被踩到。你的脑袋如木偶,线被鞋勾住。

偶尔有人说,同学,你鞋带散了。你回头看,说谢谢,再低头。

女孩子,两两知己,浅笑着,拉着手,声音若繁华浮现,如通俗乐音,却遥不可及。

你的教室跟Sun的相离不远,你去洗手间,去办公室,上体育课都要走过他的教室。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好吧,你并不是故意去看他的。

他们两星期换一次座位,有时候他坐在窗边,你不费力就能看到他的侧脸。有时候,你的目光低下来,没有越过熙攘的人与桌椅找寻换了位子的他。

你没看到他,也知道他正在某个角落,穿着白色衬衣,个子长了很多,和同学讨论题目或者没心没肺地谈天。

那么多次,你每次走过他们教室的速度都不同。有时候心情忧虑,走过时,就偷偷地用余光看他一眼,继续着满腹心事,算着还有几分分数可以拿。有时候,走得慢,想他以前做自己同桌的样子。

他以前的样子多么模糊呀。你记不得他摘下眼镜后,眼睛像小浣熊的样子了吧?

他以前上课发言多紧张呀,身体微微向前倾,言语不清。

他的第六册科学书上粘着一根褐色的炒面,那一页在讲血管对体温的调节作用,中考前,那根像蚯蚓一样的炒面常常被你取笑。

他永远找不到昨天发下来的卷子,总是满抽屉找,不过还好,他在中考前已经知道用个大夹子整理了。

那么现在,你不知道,应该好多了吧?现在他应该学会把试卷分类放置了吧?如果他的同桌是个女生,那么他应该学会了吧?你才刚刚走过他教室,忍不住想回头看一眼,他的书桌上是不是还有杂七杂八的试卷和书本。

第一个月,你走过他,你能够回忆他直到过完下课十分钟。

第三个月,关于他的记忆在走到自己教室后突然间歇,脑子如同看到一张窄小心电图上的直线那样,反应不过来。

有几次,看到他扬起头,认真听课的神情,你想这一定是节数学课,或者物理、化学,绝不可能是语文。他以前的语文书上画满了几何图形,他讨厌你喜欢的语文。

在他的抽屉里能找到三个月没扔掉的牛奶瓶和半年不带回家的外套,他的字迹永远是唐人狂草,一本笔记本记载了四门课的内容还兼打草稿。他一天到晚一支笔行走江湖,考试前要复印别人的英语笔记,却还要向你炫耀复印品。以前,你常常拿这些当笑料讲给别人听,因此熟悉不已。

现在倒好,都成了你对他的寥寥的回忆了。

你想不起来他的表情,那天你连续帮他三次捡起掉在地上的圆珠笔,一定是那时你忙着抱怨他而没有注意他是什么样的表情。

你现在和他擦肩而过时,同学聚会时,一起去看初中老师时,他都没有表情,他不跟你说话,你也是。你们只有在网上有一些调侃。

忽然,你记不得他的任何表情了,写到这儿,你错愕,他以前和我同桌过吗?

即使你走过他窗边,自始至终,你不打招呼,他也没有一次注意到你。

你看过他一眼就低下头,看着散着的鞋带,想,哪一天他会对我说,嘿,仰光,你的鞋带散了。

而之后,你们文理分科,你读文,他理。相隔甚远,你再也不用走过他的教室了。

落日下,你是不想看到乔的。

是的,早知如此,你就不要去校外带汉堡回来吃了。

如果这时你身边有同学,哪怕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人,你都可以上去搭讪,假装与他人交谈而没看到她。

而事实上,你无从选择。你低下头,又看见散着的鞋带。

当年你认识乔时,她不过八九岁的模样,骑着一辆小自行车,在油菜田边玩耍。她扎着羊角辫,你过去说,你好,我们同一个班是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现在看来,不过是短发小女孩想玩乔的自行车而套近乎的戏码。可放在当时,你们就特纯真。

纯真到乔说,我叫杨乔,你叫什么?

纯真到她说,你的鞋带散了。然后她蹲在地上教你怎么系鞋带。

接着,你们就手拉手地在一起,玩到天黑后被父母扯回家。

你们成为最好的朋友。在那时你们还可笑地做过结拜姐妹的蠢事。你傻到在乔生日的时候,把妈妈给你买的,相当于现在纽崔莱价钱的维生素片送给她吃;你傻到让阿姨惊讶地发现她送给你的大公鸡玩具不见了,让阿姨难过了很久。公鸡是阿姨的生肖,阿姨说,公鸡就代表阿姨,你怎么可以随便把阿姨送给别人呢?

仰光,你真的很笨,把自己最宝贝的东西送给乔。

后来,你狠狠地后悔过。后悔自己像电视里的笨女人捍卫爱情那样捍卫友情;后悔你在下雨天撑着伞送她走很远后再回家;后悔在她跟你说无数绝交后掉过无数次眼泪。

你现在真的不知道,你小时,怎么对待感情这么认真这么计较?小时怎么可以一想到去乔家玩就激动不已?怎么可以一天必须打一个无关紧要的电话给乔?怎么可以那么轻易那么多次地相信乔拙劣的谎言?

怎么可以傻傻地一个地方等乔很长时间,并且相信她一定会守约。当你知道她已经爽约,而和哥哥去玩后,你却不生气,一点也不想责怪她。

仰光,你小时候这么没大脑。这么固执。

以至于你们彼此伤害,彼此安慰,直到年岁渐长,直到渐渐陌路。现在,你对周围朋友都是可有可无的感觉。

你走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没有说话。她也低着头,她再也不会像你们初相遇时那样俯下身子,对你说,你还没学会系鞋带吧,来,我教你系。

她应该和你想的一样,她应该在想,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在食堂吃一下算了。

他是上海新东方英语培训的男教师。

第一眼看到他时,他背着包,身影清瘦,你以为他只是个大学生而已,并不知他和很多上海男人一样,三十,单身。

自然,他说很好的笑话,自恋地说自己很帅,唱《爱的代价》,说本老师的歌声如蜻蜓点水般,一句就能点乱人的心湖。你被他吸引,他的美音很好听。

这些,不足为奇。新东方的老师,理应如此。你理所当然得这样理解,也理所当然得觉得他好。

下课时忽然转头看见他时,你转过身,想起他的玩笑话,寂静中,低下头看着散着的鞋带。

想,是不是该系一下了。你弯下腰,他从你身边走过。

你和他是陌生的,从课堂上到私下,没有一句对白。好像,你是一个看客,他是一个戏子,演到好处,你鼓掌称赞,和他隔着一个角色的距离,独自欢愉。台下,他卸妆走过,你相信他演的故事,如果A是他的角色,你无法对他说A不是死了,你怎么还活着这样的蠢话。排除这种可能,你是不会无故和陌生人搭讪的。

他老师的戏份,只是在新东方课堂上。而台下,他有他的故事,你不知道。他那么陌生,他老师的身份已经消失殆尽,和街上行头的上海男人没有区别,尽管你想叫他周老师,你想让他知道你是谁,可,一个演员不会知道一个观众的名字。

你那么迫切地想让他记得你,一个大教室,二百多个学生中的一个你。

甚至,在别人小心地躲避背诵句子的提问时,你想让他叫你,然后,你流利地背出来,告诉他,你的名字。这是唯一理所当然让他知道你名字的机会。

他是不叫你的,你上课太乖了,他叫那些不认真的孩子。你又想,在最后的考试中考第一名,让他表扬你,可是,他们是不改试卷的。尽管你是那么认真地复习,那么虔诚地答卷,那么自信又小心地交给他试卷。最后,只是从他手里拿了一张狗屁证书。

那就迟到吧!本来规定是要唱歌的,因为你实在五音不准,另一个迟到的替代了你。你忽然想要迟到第二次,蓄意地,然后在他要求你唱歌时说,我不唱歌,我念一首我自己写的诗。这样,他就能知道你会写诗,你是谁,你很棒,与此有关的信息。即使只有一点点,即使他会忘记。

你没有记得他很多,你只是很多次在被子里听MP3里录下的他的歌声、讲单词讲语法说笑话的声音。你没有记得他很多,你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两个同桌他怎样优秀,以至于同桌也和你一样想去新东方想上他的课。你没有记得他很多,你的QQ号被盗之后,你凭着对他个人资料的记忆,在众多的Francis里找到了他,你不知道你找他花了多少时间与耐心,你骗他说能找到他是因为在背新概念英语后你的记忆力好很多。其实,你不想丢了他,在深夜,你握着鼠标,直到手心都是汗。

记忆不是平等的,他不认识你。

你没有记得他很多,你只是,看到红鞋带散掉的时候想把它系起来了。

在网上,他和你聊天,他知道你只是他的学生。但,他不可能像你们英语老师那样催你背课文,不可能数你一星期上课发言的次数,不可能关注你的英语成绩。

他与你无关,他与你的英语成绩无关。

写完这个以后,你也许不会记得他。真的不会了,你那双红鞋子不是破了被丢掉了吗,那两根长长的鞋带,易散的鞋带,消失了吧。

还是会留在记忆里,永远散着?

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