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短篇如何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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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苏书慧

老张这阵子有点不寻常。

这当然不是凭空猜测。做了十一年的夫妻,彼此都太熟悉了。熟悉得——怎么说,像一个人的左右手。这比喻有点俗,但精准。到底是哪里不寻常,却一时又说不出了。

说起来,同老张的婚姻,还真是有那么一点命中注定。谁能想得到呢,当年的校花,B市苏副市长的千金,竟然会嫁给一个农村出身的穷小子。尽管,老张当年也是校园里的风云人物,会写诗作画,善吹拉弹唱,人称才子。可在苏副市长眼里,这点小把戏,算得了什么呢?白无一用是书生。老话有老话的道理。更要命的是,那些狂蜂浪蝶之外,老张还有一个劲敌。季策。季策的父亲,季书记,市里的一把手,苏副市长的顶头上司。这桩婚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政治联姻。当然了,季策也绝不是花花公子一个。他秉承了乃父的大将之风,在大学的所谓官场中,就已经初露峥嵘。苏副市长倒剪着双手,在偌大的客厅里踱来踱去,直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假以时日,必成大器。母亲呢,倒是有一点担忧。这个小伙子,精明,能干,可是有一条,是不是——太精明了?只那双眼睛——女儿自小家境优渥,到底心性单纯了。倘若——

公正地讲,季策这个人,斯文,清秀,有一种倜傥的风姿,最是招女人喜欢。当年的D大,有哪个女孩子不为他着迷?即便是多年以后的今天,有时候,仍然会梦到季策,还有他那著名的眼神。真是莫名其妙。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里漏进来,有一点正好落在枕边。看看身旁,老张的鼾声正响。也不知道,刚才是不是叫出了声。墙上的挂钟响了,留心数着,却到底没有数清。老张翻了个身,一只胳膊刚要压过来,半途又撤回去了。

谁会想得到呢,老张竟然也会走上仕途。其实,私心里,还是宁愿老张在大学里做教师。弄弄自己喜欢的专业,做做学问,带带研究生,一辈子清闲优游,与世无争。从小看多了父亲的俯仰沉浮,总觉得,官场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即便如父亲这般长袖善舞,也免不了世间的明枪暗箭,稍不留神,便被伤及。更何况,如老张这样一介书生。然而,世事就是这样难料。老张居然由教授而院长,由院长而副校长,一路青云直上。真是走了狗屎运了。老张自己呢,也照例的低调。老张不是张扬的人。那一天,在小区里散步,遇上历史系的蔡主任,便闲聊起来。房子是老张学校的家属楼,进进出出,都是老张的同事。蔡主任忽然压低声音,说,苏大夫,听我一句话,给张校长提个醒——蔡主任把一只手拢在嘴边,哈气似的——远小人。晚上吃饭的时候,把这话说给老张听。老张似笑非笑,一面盛汤,一面说,听剌剌鸪叫,还不种地了。

电视的光影闪闪烁烁,打在人身上,有一种超现实的梦幻感。一些人在电视里悲欢离合。那是另一种人生,虚构的人生。老张照例把自己关进书房。先前,老张不是这样的。老张喜欢做家务,喜欢跟张小北疯,喜欢看球,喜欢兴致来的时候弹他那把破吉他。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老张喜欢上了书房。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关就是一晚上。凌晨的时候,才匆匆洗漱了,蹑手蹑脚爬上床。老张他,在忙什么呢?

算起来,跟老张,也是老夫老妻了。老张山东人,典型的北方大汉。健壮的,粗犷的,豪放的,热爱大葱大蒜——只为了这一条,就发生过许多的口角。口味又重。对苏家的南方菜恨之入骨。体味也重。似乎染烟酒的人都这样。仿佛是,那些辛辣的气味,已经融进了肌肤血液,化成身体的一部分。这后一条,真是让做妻子的深受其苦。又不好同外人说。即便是母亲,也似乎说不出口。还有,在那方面,老张的热情,简直让人惊讶,甚至有那么一点,怎么说,害怕。这是真的。新婚之夜,回想起来,真是动荡不安的梦境,危险的,紧绷的,焦虑的,风狂雨骤,电闪雷鸣——刻骨铭心的夜晚。自然,甜蜜也是有的,竟是后来才渐渐领略到的。还有销魂。也是多年以后的偶得。这几年,年纪渐长,老张变得从容多了。床帏之间,是要有闲情的。年轻时候的老张,哪里懂得这些!

也不知道,当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竟然听了父亲的话,学了医。怎么说呢,医生是最考验人的耐受力的职业,从身体到精神。累。自然是累。医院门诊部哪里有清闲的?但是,身体上的累,还不是最主要的。在医院,生老病死是日常生活,是人生的常态。看多了人的肉体在世间的挣扎,不免令人对生命产生深刻的怀疑,甚至虚无。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这是谁说的话?真是对极。浮生若梦。细想起来,真是悲凉得很。用张小北的话,神马都是浮云。吼吼,屁大点的小孩子,倒都早早地悟了。然而,老张不一样。老张是一个对生活满怀兴趣的人。入世的,热情的,兴致勃勃的,充满探究的欲望和好奇心。爱干活。爱出汗。走到哪里都是热气腾腾的。尤其热爱床上运动。有时候,也少不得为这个吵架。是真的恼火。跑回娘家去住,问起来,也只是哭。这样的事,怎么能够说出口?母亲也生气。又问不出缘由。只有发狠道,这个张向北,看来是过够了!不准回去,就在家里住着。农民!到底是农民!父亲在客厅里看报。小儿女之间的事,不好深问,不问呢,又放心不下,听见了母亲的话,训斥道,什么话!有问题解决问题——乱弹琴!保姆在门口探头探脑。母亲叹口气,便不说话了。

其实,这一类的争执,说到底,终究不是什么大事。用苏副市长的口头禅说,不是原则问题。可是,奇怪得很,老张他,怎么就那么热情澎湃呢。贪起来,简直就是一个馋嘴的小孩子。有时候,让人不免想,自己不在身旁的日子,漫漫长夜,这老张如何捱得?想必少不得想入非非吧。可恨!就是要治一治他才好!

僵持几天,最后,到底是老张忍不住,跑过来请罪。带着大包小包,还带着一脸的媚笑。也不用保姆,亲自下厨,使出浑身解数,做上一桌子家乡菜,活色生香——老张就有这个本事。待到二老的气慢慢消了,再去夫人面前赔罪。关起门来,一口一个娘子,一口一个小生,说一些肉麻无耻的话,诉尽了这些天的朝思暮想,让人听了不免脸红耳热。老张便趁势软硬兼施,把好事做成。房间里的水仙开花了,嫩黄的,羞涩的,蕊子颤巍巍的,仿佛受了惊吓。灯光把影子印在窗子上。暖气很热。热气扑上来,妃红的窗帘微微飘动。

那一天,竟然在“一坐”遇上了季策。几乎没有迟疑,一下子便都认出了彼此。这真让人喜欢。季策还是老样子,一点都没有变。据说,季策在做房地产,做得风生水起。此番是回来考察市场的,准备在家乡大展宏图。你——还是那么美。季策的眼睛明亮而幽深,直看到人的心里去。那是当年季策著名的眼神。

一个人的时候,偶尔想起那眼神,会感到一种莫名的慌乱。当年,假如不是季家出事,会嫁给老张吗?还有,据说季策一直单身。这是不是跟当年的情伤有关?乱想。真的是乱想。怎么说呢,这些年,满意还是满意的。家庭完满,事业顺畅。有什么不满意的呢。看看周围的人,都忙着离婚再婚,在情天恨海里跌宕起伏,就像闺蜜小温。小温的那一腔心事,缠缠绕绕,真是听够了。还有,小温的眼泪,这么些年,竟是流不尽的。奇怪的是,虽是一遭一遭的感情磨难,小温竟越发年轻了。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

这一阵子,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老张的兴趣,似乎全在书房里。家务也不理,凡事不问。仔细算来,两人都好久不在一起了。这不正常。老张他,到底怎么了?莫不是,真如小温推测的,老张外面有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