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发回到家,天已经过了晌。秋然把塑料桶里晒的水舀了一大盆,让二发洗。二发洗了脸,把两只胳膊支在盆沿上,弓起脊梁等着。秋然知道他是等着给他洗背。秋然撩起盆里的水,哗啦哗啦浇在二发的背上,二发嘴里丝丝哈哈吸着冷气,也不敢张开,担心水会流进嘴里。擦洗完,吃饭。饭也简单。凉面,秋然从来不去老拐那里买机器面,二发喜欢手擀的,切成宽条,过了水,筋道好吃。黄瓜切成细丝,鸡蛋摊成薄饼,也切丝,蒜泥要多放。二发好吃辣,秋然就炸了辣椒油,红红亮亮的浇上一勺,吃起来,过瘾得很。秋然看着二发吃得一脑门子汗,说慢着点,又没人跟你抢。二发不说话,只是埋头吃面。秋然说,吃完,躺一会。二发满嘴的面,呜了一声。秋然起来把电扇开大点,说,听说,得来跟斗子媳妇。二发说噢。秋然说,斗子媳妇,不是好人。二发咽下一口面,说,得来那小子,也不是省油的灯。秋然听了,心里不舒服,说,这一回,斗子媳妇可欢势了,天天晚上去扭,恨不能把一对奶子扭下来。二发说,想去,你也去扭嘛。秋然把嘴一撇,我?我才不去现眼。一个女人家,扭来扭去,让一村子的男人看。二发说,那你就在咱家炕上,扭给我一个人看。秋然照着男人的光胳膊就是一巴掌,嘴里骂着王八蛋,脸上却笑了。院子里的丝瓜花开得闹嚷嚷的,蝉在树上叫。
下午,秋然姐姐来电话,说是她的婆家侄子,刚刚不念书了,想来二发厂子里上班。秋然心里怪姐姐多事,这沾亲带故的,又是个孩子家,一旦有什么,深浅都不是。放下电话,秋然想把这事问问二发。一出门,碰上了换珍,换珍刚洗完澡,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卷发,正把一盆水往门口泼。换珍问秋然去哪,这么大太阳。秋然说去厂里看看。换珍就笑了笑,说查岗啊。秋然说,查啥岗,才没那个闲心。换珍把眼睛挤了挤,说,男人嘛,都是偷嘴的猫儿。秋然心里咯噔一下子。换珍的男人在二发厂里上班。换珍看了一眼她的脸色,说,你没觉得,自从这跳舞的兴起来,就不一样了。秋然问,啥不一样了?换珍说,人呗。秋然说,谁?谁不一样了?换珍说,男人不一样了,女人也不一样了。一个个像发情的猫似的,闹得厉害。秋然说,我怎么没看出来。换珍把嘴巴凑到她的耳朵边上,说知道吗,那个斗子媳妇,跟人钻玉米地,被撞见了。秋然说,跟谁?换珍就笑了,跟谁?还能跟谁?秋然说,得来?换珍说不是。换珍说跟得来还用钻玉米地,炕上多舒坦。秋然说碰有?换珍说也不是,碰有萝卜不大,可长在了背(辈)儿上。斗子媳妇再浪,也不敢乱来。秋然感觉换珍呼出的气在她的耳边热热的,便有点不耐烦,到底跟谁?看你这大圈子绕的。换珍看着她的脸,却扯开了话题。换珍说今天早晨换的西瓜,头一个就是生的,气得她又抱回去找那人吵了一架。换珍说今年,她家的豆瓣酱打算多放些西瓜。西红柿不好,酸。换珍说她上个集看中的那双鞋,这回一定得买回来,一年到头苦辣辣的,干嘛不多疼自己一点。秋然眼睛看着墙角的一个豆角架子,丁零当啷结满了长长短短的豇豆角,也有的正在开着紫色的花,一只蜜蜂在旁边,嘤嘤嗡嗡地飞。
太阳白花花的,远远望去,玉米地里仿佛腾起了一层淡青的薄烟。没有风,空气里有一种植物汁水的腥气,有点涩,又有一股微甜。秋然一边走,一边琢磨着换珍的话。怎么说呢,这几年,二发是真发了。财大气粗,这话说得一点没错。想当年,二发是一个多么腼腆的人。如今,周围大姑娘小媳妇,花团锦簇的,一口一个厂长,一口一个发哥,简直都不知道自己姓啥了!他要是敢跟那个浪老婆有一点首尾,她决不饶他。正胡思乱想着,听见有人叫她,抬头一看,碰有媳妇从玉米地里闪出来,一边跺着脚上的泥巴。碰有媳妇戴一个大草帽,穿着长袖的布衫,这时节的玉米叶子像刀,拉胳膊。秋然说改畦子?这大热天,碰有个大男人,闲在家做月子?碰有媳妇叹口气说,我可没有嫂子的好命。秋然一听,知道她又要开始诉她家那一本苦经,赶忙跳开话茬,说我得赶快走了,她抬起下巴颏指了指厂子,去厂里有点事。碰有媳妇就闭了嘴,把一腔的幽怨又咽下去,说嫂子,赶明儿你得帮我劝劝那个混蛋——这日子,我是没法过了。秋然嘴上应着,心里越发烦乱。碰有媳妇的意思,无非是想让碰有进厂子,可是芳村人,谁不知道碰有不成材?用二发的话,宁愿他张嘴的时候借他仨瓜俩枣,承个人情,也不能把这样一个人招进厂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弄来弄去倒结成仇,就不好了。
厂子里静悄悄的,几只大转鼓一字排开,很威风地沉默着。远处,一群女人蹲在太阳地里,钉皮子。二发的办公室在二楼。门半开着,却没有人。秋然在二发的皮转椅上坐了一会,顺手翻了翻桌上的一堆材料。二发的字写得挺规矩,秋然给它们相了一会面,却一个都不认得。正百无聊赖,忽然一个东西嗖的飞过来,正好打在屋门上。秋然一看,是半截黄瓜,不知道被谁咬了几口,留着清晰的牙印子。正纳罕着,只见二发呼哧呼哧跑过来,不防备看见了她,一脸的笑就凝住了。秋然往他身后一看,斗子媳妇正追过来,一面嘴里骂着,二发你个坏人——迎面看见秋然,就住了口,说婶子来了,我得去那啥,钉皮子,钉那个皮子。二发说,你怎么过来了?这大热天。秋然寒着一张脸,说,我要是不来,还看不上这场好戏哩。二发说,这个浪娘们儿——秋然忽然就爆发了,老鸹笑话猪黑,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太阳还没有落山,老拐门前就热闹起来了。得来站在台阶上,腆着肚子,嘴里叼着烟,一手拿把蒲扇,呱答呱答扇着。老拐坐在柜台后面,笑眯眯地看着得来案板一样的背影。老拐当然高兴。得来的舞招来了人们,也招来了生意。这些天,老拐可是忙坏了。看见秋然进来,忙叫婶子,说新鲜烧鸡,不来一只尝尝?秋然不说话,只是朝着柜台里面瞅。老拐看着秋然的脸色,也不敢玩笑,说婶子找啥?秋然说,耗子药。老拐说,耗子药?婶子家有耗子?秋然说,有一只大耗子,偷东西不要命。老拐说婶子,我这都是日用品,没有耗子药。秋然说,耗子药不是日用品?这年头,谁家没有耗子?老拐看秋然口气不对,就住了口。老拐的兄弟在二发厂里上班,他可不想惹麻烦。秋然瞅了一会,买了两包卫生巾,走了。老拐嘟哝道,怪不得,吃了枪药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