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宽的短信发过来的时候,小让正忙着搞卫生。年底了,单位要比平时杂乱一些。各个处室都在清理废品。报社,有的是报纸,各种各样的旧报纸,废弃了的报纸大样小样,稿件,成堆的废稿件。那两个收废品的人兴头头地忙进忙出,一头热汗,却是乐颠颠的,见谁冲谁笑。走廊里零零落落的,难免有一些废纸落下。小让就跟在他们后面收拾。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小让就偷个空儿,到一旁看短信。
走廊的拐角处,三层和四层之间,是一盆肥硕的巴西木,枝叶招展,映着雪白的墙壁,十分的葱茏。小让看四周无人,便把那些短信翻出来。石宽在短信里问,快过年了,她什么时候回家。还有,这两天的一些琐事,他也都一一汇报给她。比方说,大舅家娶媳妇,是亲戚,绸缎被面之外,还有礼钱。斗子他爹七十大寿,斗子是村长,整个芳村的人家都随了礼,他们自然也不能落后。还有,彪三回来了,又招人呢,要是有看门的差事,他想去求人家给了他。当然了,求人也不是好张口的,总不能空着手……巴西木肥厚的叶子映在窗子上,静静地绿着。小让感到有一个人影一闪,她吓了一跳。却是甄姐。甄姐问她怎么了。小让赶忙把手机装进衣兜里,说没事。那什么,收废品的那边,你甭管了。甄姐说,我都收拾利落了,他们今天死活也收不完,先走了,说明天再来。甄姐问没事吧,看你的脸色不太好。小让说没事,昨天看一个电视剧,搞得晚了。说着和甄姐一块上楼。甄姐看着她,想要说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
甄姐是北京人,早年在服装厂,后来下了岗,到报社来做保洁了。怎么说呢,甄姐这个人,倒是极热心,老北京人那种特有的热心。又正是四十多岁,更年期,有点话痨。当然了,小让当然能够感受得到,甄姐的热心里隐藏着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甄姐说话快,一口一个外地人,是正宗的京腔儿。说好好的北京,都让外地人给搞乱了;说外地人皮实,什么活人都肯干;说要是没有那么多外地人,北京房价怎么这么高?虽然甄姐很快就会补充说,我可不是说你啊小让。你别往心里去。小让嘴上说没事,可是心里却还是不太舒服。听多了,就自己劝自己,本来就是外地人嘛,还能不让人家说。甄姐老公是出租司机,偶尔顺路,也会过来接她回家。甄姐总是说,我倒宁愿坐地铁——北京这交通,真的没治了。小让看着她那神情,心里暗笑。至于吗,都这么大个人了。有时候,小让在心中猜测,她和老隋之间的关系,甄姐应该不会想得到吧?甄姐倒是不止一回问过她,北京有没有亲戚?什么亲戚?亲戚干什么的?小让明白,她是不相信,或者说不甘心——凭什么小让一个乡下人进京城,居然能找到跟她甄素芳一样的工作?这是她的北京!刚开始的时候,小让说没有,后来,被盘问得多了,她有点恼火,索性就逗逗她。小让说亲戚啊,倒没有。认真算起来,应该是朋友。甄姐说朋友?小让说是啊,朋友。小让当然懂得甄姐的言外之意,一个乡下人,在北京还有朋友?小让故意含糊其辞,这个朋友呢,也算是个人物。心肠好,又仁义。甄姐的好奇心就被逗起来了,闲下来说话,总要有意无意地问侯小让的朋友。甄姐人胖,身材已经走了形,眉眼却是耐看的。想当年,大约也是一个美人。像所有这个年纪的女人一样,甄姐喜欢回顾往事,当然是青春时代的往事。甄姐最常说的一个词,便是想当年。想当年,甄姐是阀门厂的厂花,被众星捧月般地捧着。那是她的全盛时期。甄姐还会絮絮地说起自己的婚姻。年纪轻,不懂事,竟然以为爱情是可以拿来作饭吃的。不管不顾地嫁了。哪里料得到,两个人双双下岗,日子会有这么煎熬。这世上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后悔药。当初如果稍微清醒一点,怎么会落到现在这种境地。这一番话,小让听得多了。看甄姐的神情,是感叹自己的沦落。和一个乡下来的女人一起做保洁,恐怕让她更有一种落魄之后的感慨吧。如果,如果甄姐知道了她同老隋的关系,她会怎么想?那一回,她接过小让送给她的茶叶,仔细研究了一番,称赞道,好茶啊,好茶!小让怎么不知道,她的潜台词是,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好茶?
临近中午,走廊里渐渐热闹起来。报社的自助餐厅在顶层。人们都张罗着吃饭了。服务人员的饭是单开的,吃得早。小让拿了一块抹布,心不在焉地擦拭洗手盆。不断有人过来洗手,说说笑笑的,享受午餐前的放松和愉悦。洗手盆前面的墙上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来洗手的女人们,都情不自禁地在镜子面前流连片刻,整理整理头发,检查脸上的妆是不是需要修补,在镜子面前旋身一转,左右顾盼。小让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脂粉夹杂着香水,很好闻。老隋也送过她香水,小巧的一瓶,价格竟是惊人的。上班的时候,小让从来不用。一个做保洁的,身上香喷喷的,让人家笑话。只是跟老隋在一起的时候,小让才仔细用上一点。老隋喜欢这种香味。老隋喜欢就好。想起老隋,小让心里黯淡了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隋一直没有消息。本来想,今天上班,说不定会碰上老隋。可是到现在,她也没有见到老隋的影子。她在老隋办公室外面徘徊了半天,装着擦地的样子。老隋办公室紧闭着,也不见有人进出,看样子,好像是不在。又不好张口问人。再怎么,一个做保洁的临时工,跟报社的老总,都是不相干的。有人同她笑一笑,算是打招呼。小让赶忙回人家一个笑脸,嘴里说,吃饭啊。 对于这一份友好,小让是感激的。她总是力所能及地,把人家这一份善意回报过去。比方说,看见人家提着热水瓶过来打水,却空着手回去,知道这是水还没有烧开,便替人家留了心。等水烧开了,替人家灌满。比方说,有人吃饭不小心弄脏了衣服,在洗手盆旁边束手无策的时候,她总是把自己的肥皂拿出来,给人家用。时间长了,大家都喜欢这个俊眉俊眼的保洁工。人长得好看,又热心。就有人同她闲聊两句,问她老家哪里,多大了,有没有男朋友。小让听出来了,这是人家要帮她介绍对象,就红了脸,说了实话。听的人嘴里就连着哦哦两声,是惋惜的意思。小让的脸更红了。她这个年纪,在北京,有多少人还没有朋友呢。哪里像她,早早地把自己嫁了出去。好好的人也就罢了,偏偏遇上了事。这不是命,是什么呢?想起石宽那些婆婆妈妈的短信,小让心里就烦得紧。想来,娘的话自有她的道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如今可好。倒是得小让背井离乡的,撑起这个家。小让怎么不知道,娘是心疼闺女。天底下,哪一个做娘的,不心疼自己的闺女呢?
整个午休时间,小让一直心神不宁。往常,老隋喜欢在午休的时候给她发短信。老隋在短信里问她吃饭了吗,做什么呢,想不想他?小让喜欢这样的短信。在北京,在报社,还有哪一个人像老隋这样牵挂她?也有时候,老隋的短信是另外一种,缠绵热烈,都是让人脸红心跳的句子。小让看一眼,便慌忙删掉了。这个老隋,该死!怎么说呢,老隋这个人,到底是念过很多书的。知情识趣,又温柔体贴,对小让,简直是贪恋得不行。倒是小让,常常软言劝慰着,像哄小孩子。私心里,小让也会忍不住想起石宽。心里便暗骂自己的坏,狠狠地骂。这个时候,她总是主动发短信给石宽。石宽的短信照例是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一个意思,左右离不开钱。小让也总是十分耐心地一一回复。手指头在手机键盘上飞快地摁着,摁着。摁着摁着,心里就起了一重薄薄的怨气,身上也躁起来,热辣辣地冒出了一层细汗。石宽的短信不断地发过来。小让看着那一堆鸡毛蒜皮,心里只觉得委屈得不行。当年的那个石宽呢,到哪里去了?
下午,报社里很热闹。甄姐打听来的消息,是在发年货。甄姐抱怨一社两制,正式工和临时工,一个亲生,一个后养,悬殊得太厉害。小让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有点心不在焉。老隋办公室的门依然紧闭着,门把手上塞满了报纸大样,小样。看来,老隋这是真的不在。走廊里人来人往,大家都喜气洋洋的,有点过年的意思了。外面兵荒马乱,她们正好可以偷闲缓口气。甄姐正在涂护手霜,局促的空间里溢满了略带甜味的香气。甄姐说,刚才听见几个编辑聊天,有意思。小让说噢。甄姐说,知人知面不知心。小让说嗯。小让知道,甄姐这是有话要说。而且,她似乎在等着小让兴致勃勃地发问。小让却没有问。热水器发出轻微的声响,让人想起冬天炉子上坐着的水壶。温暖,家常,有一种没来由的安宁妥帖。甄姐把声音压低,说桃花眼,就是财务室那个出纳——你猜跟谁?小让说,这哪猜得出。跟谁?甄姐把手拢在嘴上,附在她耳朵边说,隋总。小让的一颗心别别跳起来。这话可不敢乱说。谁敢乱说?甄姐说都让人给亲眼看见了。我早就说过,那个桃花眼,一看就不是安分的。还有那个隋总——看上去倒还正派——男人真是,没有不偷腥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