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过去了。冬天降临了。芳村迎来了一年中最安闲的季节。场光地净。寒风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很嚣张了。太阳静静地照下来,苍白,虚弱。我老爷爷陈良耕趴在枕头上,一边吸烟,一边看着地上的小媳妇。花萝正在梳洗,一头的长发散落开来,垂在胸前,露出雪样的颈子。晨光从窗子里洒进来,落在花萝的脸上,一跳一跳。我老爷爷简直看得呆了。此刻,这个小媳妇,清新得像一棵挂满露水的秧苗。这是他的秧苗。我老爷爷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良久,才徐徐吐出来。街门吱呀响了一下。我老爷爷侧起耳朵听了听,一定是儿子了。这小子。这些天,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是越发沉默了。几乎整天看不见人影。那天,在饭桌上,问了一箩筐的话,竟然只回答了几句,也是简单的,漠然的。当着外人,成什么样子!外人。原来,他一直不肯承认,在内心里,他还是把花萝当作了外人。新媳妇嘛,他想。当时他原是要发作的,刚要忖着如何开口,只见儿子已经吃完了饭,站起来,往外走。在那一瞬间,他忽然发现,儿子是那么高大,有力。清瘦还是清瘦的。然而,那一种勃发的英气,年轻人才有的逼人的英气,令他忽然就噤了声。儿子大了。他悲哀地想。怎么一不留神,儿子就长大成人了?当然,他也老了。儿子的成年,同时也意味着他的衰老。这个想法让他难过,又感到一种辛酸的安慰。这些年,对这个儿子,自己似乎是太放手了一些。他想起原先的那一个,儿子的母亲,心里叹了一声。
怎么说呢,那真是一个贤惠的女人,过日子的好手。容貌呢,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中人之姿吧。只是有一条,人是太呆板了一些。人前人后,从来就不曾活泼过。这令他既怅然,又感到心安。然而,终究还是怅然。眼前这个花萝,就不同了。有时候,看着花萝恬静的样子,他就会忽然生出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这是夜里那个娇娆的花萝吗?
我爷爷成亲的那一天,下雪了。据我奶奶讲,那是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腊月里,是芳村最热闹的时候。这地方的风俗,嫁娶的事情,往往在腊月。一则是农闲,二则呢,新年将近。迎新和娶新,都是让人兴奋的事。我奶奶是小辛庄周家的姑娘,在这一带,算起来,也是有名有姓的体面人家。据我奶奶讲,周家祖上曾有人做官,官至巡抚,后来,因为忤逆圣意,告老还乡。我奶奶每提及此事,神情中总有几分追怀之色。我不知道我奶奶口中的历史是不是属实,然而,从我奶奶的气质中,不,准确地说,是从我奶奶的行事风格中,分明流露出一种大家闺秀的气度。或许,从一开始,从新婚之夜,我奶奶就已经意识到,欢宴过后,一场无尽的悲剧正在慢慢拉开帷幕。当初,待嫁的日子里,及至新房独自端坐的时候,她是怀了怎样一种不安和神往。她再想不到,她芳心暗许的这个青年,芳村的秀才,竟然早已经心有所属。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竟然是花萝。我不知道,我的奶奶,那个年轻的女孩子,怎样经受了人生的第一场打击。现在想来,那一年,我奶奶十六岁。比我爷爷小四岁。比花萝,小一岁。
新婚次日,按照芳村的习俗,新人要叩见公婆。人生路上,有许许多多的坎坷。这是新妇的第一道坎。早晨起来,一对新人要双双去到父母房里,双膝跪拜,称爹娘。这在新媳妇,格外需要勇气。那一天,我爷爷磨磨蹭蹭不肯过去,被我奶奶敦促着,牵了他的手,一同拜下去。我爷爷满脸绯红,比新媳妇还要羞涩几分了。我老爷爷陈良耕朗声笑着,搀起他们,回头一看,花萝也是满脸绯红。心想,到底也是孩子。这样的大礼,或许,是令她为难了些。
晨光从窗子里泻进来,映着皑皑的雪色,显得格外明亮。四个人静静地站着。直到后来,我常常会想象当时的那一幕,那一个雪后的清晨,两代人沉默不语,各怀心事。其间的种种纠葛,创痛,挣扎,正在悄然生成。从那一刻开始,将缠绕一生。
我不得不说一说我的奶奶。公正地讲,我奶奶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端庄,大方,甚至,文雅。这是真的。在芳村,我奶奶恐怕是唯一略通文墨的女人了。这似乎也从一个侧面印证了我奶奶的家世。怎么说呢,我奶奶虽年幼,然而,通达得体,这一点,连我爷爷也不得不暗自感佩。这个女人,倒是贤淑——然而——我爷爷坐在椅子上,看着我奶奶低头做针线的身影,轻轻叹了口气。当初,我老爷爷命他娶亲的时候,他早已心如枯井了。花萝像一只小鸟,在陈家的屋里屋外飞来飞去,他能够感受到翅膀拂到身上的那种轻微的颤栗,还有眩晕。这让他心神不宁,又心怀激荡。花萝眼见得丰润起来。私心里,他恨她这种丰润。然而,终究还是喜欢。先前,她是略瘦了一些。怎么说呢,我奶奶也是一个美人,然而,我奶奶的美,是能够条分缕析的,清晰,明确,一目了然,你能够扳着指头,一一把它们列出。而花萝呢,你相信吗,这世上,有一种美,是说不出的。你知道她的好。可是,一开口,却全都错了。花萝就是这样。面对花萝,你永远言不及义。
午后的阳光照过来,慢慢爬上半边墙。我奶奶手上的顶针在某个瞬间闪闪发亮。我爷爷久久地看着,看着,心里又叹了一声。对于这个女人,自己或许是太任性了一些。北屋里传来花萝的笑声,轻轻的,然而却是娇柔的。我爷爷身上一震,把身子靠在椅子上,慢慢阖上双眼。
炉子封着,旁边坐着一只水壶,偶尔发出噗噗的响声。白色的蒸汽慢慢弥散开来,丝丝缕缕,在阳光里飘荡,仿佛一条飞龙,隐隐约约,见不到首尾。我奶奶把针尖在头发里蹭了蹭,静静地做针线。有时候,也抬头看一眼旁边的男人。他微阖着双眼,一脸的平静,可是,眼皮却是微微颤动着。北屋里传来花萝的笑声,我奶奶注意到,我爷爷的眼皮猛烈地跳了一下。阳光照过来,落在我奶奶的手上,随着她的动作,一跳一跳。我奶奶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怎么说呢,当初,在娘家的时候,虽不是金枝玉叶,也算得是一块美玉。媒人们几乎踏破了门槛,有多少人家求而不得?可她,偏偏就看中了我爷爷。我爷爷身上那种读书人的气质,令她着迷。谁会想得到呢,这个温文尔雅的青年,自己的男人,竟然在新婚之夜,把新娘冷在一旁,自己在桌前读书。花烛一点一点融化,我奶奶一身嫁衣,坐在灯影里,红盖头微微颤动,她流泪了。隐隐地,她感觉到,有一种不祥,趁了夜色,悄悄地笼罩下来,把她团团包围,让她感到窒息。然而,究竟是为什么呢?透过薄纱的红盖头,书桌前的那个背影冷淡,模糊,似是而非。花烛跳了一下。我奶奶默默地站起来,自己把盖头掀开,卸妆,洗漱。然后,端了一盆水,轻轻走到我爷爷身旁,伏下身来,替他宽衣,解带。我爷爷看着灯下的新娘,一时呆住了。后来,我奶奶常常回忆起这一幕。那一晚,我奶奶穿一件水红的小袄,云鬓蓬松,粉面飞霞,睫毛湿润,微微颤动着,在眼睑上投下密密的阴影。我爷爷手中的书掉在了桌上。他一把捉住了我奶奶的手。
雪还在下。静静地落下来,落在房顶上,枯枝上,落在院子里,没有一点声息。
据我奶奶讲,就是在那一夜,有了我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