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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未了的心愿(2)

“这是一首咏叹北国草原壮丽富饶风光,抒写敕勒人热爱家乡热爱生活豪迈心情的古诗。绵亘塞外的阴山雄伟壮丽,青苍蔚蓝的天空下,无边无际的草原阔大恢宏。牧草丰茂,牛群羊群统统隐没在那绿色的海洋里。一阵清风吹过,草浪动荡起伏,在牧草低伏下去的地方,才有牛羊闪现出来。这就是我们伟大的美丽的祖国的疆土。”

指导员威武的站着,使劲地挥舞着拳头,两眼圆睁,炯炯放光:

“我们的任务就是保卫我们伟大的美丽的祖国。任何人胆敢进犯,一定叫他是有来无回!这一回上前线,咱们老虎连,一定要打出老虎连的威风!”

车厢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实际上,一下火车,我们这群“老虎”就钻入大山的山沟里,根本看不到什么“风吹草低”,也看不见什么“牛羊”,倒是看得见“天似穹庐,笼盖四野”。每天的任务就是在“穹庐”之下汗流浃背地挖坑道,筑碉堡,备战。

我自己的任务是,每天上午八点,爬过几座山头,钻进营部的坑道里,报告连队的人数、武器装备具体类型和数量、施工具体进度、每天运进来装进碉堡里的各种各样的地雷品种、数量。要完成这个任务,每天收工之后,必须去各个山头上查看新筑碉堡个数,丈量新挖坑道米数,新运进来的地雷型号和枚数。恰好此时也正是点火放炮的爆破时间。一天,我正在计算战壕挖掘进度。忽听山头上有人嘶声呼喊:

“快闪开!放炮啦!快闪开!”

喊声刚刚落下,巨大爆炸的轰鸣声隆隆而起,只见半天空飞起巨大黄烟,遮天蔽日。说时迟,那时快。我顾不得思索,一头扎进刚刚筑好的一座碉堡里,只听见巨大的石块“咚咚”砸在碉堡顶上。黄烟未落,嘶声呼喊又传过来,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我从碉堡里钻出来的时候,指导员带几个人老远冲过来。指导员披一身黄土,军帽推在脑后,脸上淌着汗,汗水冲开扑在脸上的黄土,形成一道道曲曲弯弯的黄河。

见我平安无事,一拳打在我的左胸脯上:

“好样的!挺机灵,是他妈的咱们老虎连的战士!”

紧急战备的日子是十分紧张而艰苦的。战士们每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挥锨挖土修造战壕,抡大锤打眼开槽,搬运巨石垒筑碉堡,抓紧分分秒秒备战。一到晚上,熄灯令还未传来,战士们早已睁不开眼。每天夜里指导员都要查哨查铺,而且点名要我跟着他。深更半夜,黑咕隆咚,迷迷糊糊醒来,胡乱穿上衣服,跟在指导员后面东倒西歪地走。

那时候,部队都住在附近的山村里,转着一圈下来近两个小时,等查铺查哨完毕,困劲过去了,回来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

可指导员却总还是那么认真,一个班一个班的视察,一个战士一个战士仔细查看。谁的被子没盖好,谁的腿露在外面了,他都一一拉过被角掖好盖严。哪个放哨的战士靠着墙角打瞌睡,他一定坚持要替他站岗,让战士回去睡觉。

紧急战备的几个月里,指导员查铺查哨,夜夜如此,从未间断。

有一回,还发生了一件让人哭笑不得的稀奇事。

一天深夜,指导员正在查铺。山上的岗哨报来紧急情况,说有阶级敌人企图袭击部队驻地。住在山上的战士在排长的指挥下正在组织反击。那时候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特别紧。指导员带着我绕道过去观察情况。果然看见矮树丛里有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在慢慢地接近部队驻地,动作缓慢,不慌不忙,低着头,匍匐前进。

部队驻地正面和两翼都爬满战士,已经形成合围之势,严阵以待。

“口令!”战士喊。

无人应答。

“口令!再不回答就开枪啦!”

还是无人应答。

眼看部队真的要开枪了,指导员看出问题,站起来,指挥部队说:

“先不要开枪,我过去看看。”

排长想站起来拦他,可他早已经走了过去。

指导员往前没走几步,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人们急忙奔过去一看,原来那个危险分子是只老母猪。

紧急战备结束我下到班里当班长。临走时,指导员跟我谈话,意思是我是个新兵,当了班长要管老兵,比我入伍早三年的五年的都有,要向他们学习。但一定要敢管,严管,可也要会管。

指导员叹口气,似对我说,又似自言自语,十二分认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部队是个好地方,当兵是个好职业,在部队干一辈子,那真是一个人的幸福。”

我觉得,指导员的话有道理,但也不全对,特别对我来讲就不合适。但我没说话,只有点头回应。

指导员似乎看透了我心,似乎知道我并不赞成他的话,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之后,他就总撺掇让我父亲来部队探亲。

这回父亲真的来了,我马上向指导员报告,当天晚上指导员就见了我父亲并与他长谈。我等待着父亲从他那里回来。

那天晚上的月亮是那样圆,那样亮。我和父亲坐在稻田地里的田埂上。四下一片嫩绿,清风轻轻地吹,送来凉爽甘甜的水气,吸一口,沁人心脾。寂静得很,没有人们的喧闹声,没有机器的轰鸣声,也没有汽车刺耳的喇叭声,只有渠水缓缓流淌时发出的轻轻的“哗哗”声。那潺潺流水声,和着远近高一声低一声的蛙鸣,恰似轻音乐乐曲优美的合奏。

“要好好干,不要怕艰苦。在部队工作是艰苦一些,可在部队干一辈子,那是一个人的幸福。”

父亲当过兵,打过仗,受过苦,部队的情况他知道。可他说的话,我好像听说过,就问:

“是指导员说的吗?”

“是。”

我想了想,又问:

“指导员知道我眼睛近视吗?”

“他知道。他说不碍事的。”

可我总觉得还是会很碍事的。部队要打仗,眼睛近视看不清敌人在哪儿,往哪里放枪呢?

我一下子似乎理解了指导员撺掇我父亲来部队探亲的良苦用心。然而,我却没有向指导员表白过自己的心声。我决定找机会好好跟指导员谈谈,当面说一声谢谢,如实报告自己的真实思想。可是没过几天,忽然又开始了更加紧张的紧急战备,有人偷乘三叉戟逃跑了。再后来,指导员就调走了,先调到营里当副教导员,后又调到师教导队当队长,再以后,我就离开部队到地方工作。那时候部队长时间驻扎在山区农村,很分散,而且“打一枪换个地方”,谁也不知道谁在哪里,遗憾的是,到我临离开部队最后一天也未能见到指导员一面,从此也就再没机会表白自己的心声了。

谁知道,我走了没多久,指导员也转业回到地方工作。开始听说深感震惊。刘指导员的确是个响当当的带兵之人,凭指导员的人品、才干、学识,当个将军也绰绰有余。怎么就这么快离开部队了呢?经几年多方打听,终于打听到指导员转业后的下落。

有一年,我专程去看他。在冀东名城一座像模像样的房子里见到了他。还是那样刚毅率直,干净利索,两眼炯炯有神,说话干脆利落有磁力。只是老了一些,头发少了一些,但满面红光,神采奕奕。

“我如今不是无产阶级,变有产阶级啦。这房子就是我的,我的产权。”

原来单位划出一块地方让他们自建,产权归己。房子建得不错,红砖红瓦,面积不小,挺气派。

离开部队的原因他只字不提,只谈离开部队之后的情况和现在的生活。但我感觉的出来,没有实现在部队干一辈子的心愿,在他心里或多或少总有些遗憾。

此后我带几位战友去过他那里。岁数大了,难免生病,一条腿有点儿不太听使唤。战友相见,个个心情激动,感慨万千,有说不完的话。大家祝愿他早日康复。他圆睁双眼,又露出当年的威风,斩钉截铁地说:

“看着吧,伙计。没他妈的什么事能难得倒咱们老虎连的兵!”

后来,我和几位战友又专程去看望他。果然身强力壮,像换了了一个人。一点毛病也没有了。他每天天一亮就开始跑步,围着他们那个地方跑一大圈,足足有十来华里。早饭后,练气功,午饭后休息。一天的安排,如同在部队一样,有条有理,雷打不动。坚持不懈的努力,竟然让他又恢复了健康,连医生都觉得神奇。如今,指导员年逾七十,身体依然十分硬朗。

我想,一个人的心愿,有的能够实现,有的不能够实现,个中原因很多,并非只是自己一厢情愿;实现了的,高兴;没实现的,不要去管它,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像我们指导员一样,往前看,新的心愿在等着你,新的幸福和快乐在等着你,灿烂辉煌的明天在等着你。

此时此刻,我知道,老虎连的战友们只有一个心愿,愿指导员健康、快乐、幸福。这是我们的心愿,也一定是指导员和他一家人的心愿。

我觉得,这一心愿,无论如何要实现,也肯定能够实现。

2009年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