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齐小雨和陈秋末的故事,始于春天。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在外公的葬礼上。
她因为飞机晚点,未能见到外公最后一面,可怜的老人支撑了许久离去,听允珍对她讲这些的时候,她只能哭,歇斯底里地哭,满腔的罪恶感充斥在内心,她不禁怨恨自己为什么要贪玩答应参加毕业旅行。
外公是长辈中最疼爱她的人,小的时候,允珍没少吃味,人人都知道一向治学严谨的谈老不苟言笑,独独见了他的宝贝外孙女就似变了另一个人,慈祥和蔼得令人咂舌。从前,外公的学生在论文上出了错,只要她在他耳边说些好话,外公就不生气了,为此,她没少收到外公学生们送的小礼物。
如今,这世界上最疼爱她的人,离开了。而她连他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到,让他带着遗憾走,她怎能不难受自责?
她跪在冰凉的地上,无论允珍、舅舅、舅妈及周边的人如何相劝,她就是不起身,这也许是她人生中最狼狈的一次,她看着老人的迟暮状,心生害怕。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气息啊。
“小雨很害怕,您醒过来好不好?”
这么多年,外公的身体一直都很硬朗,她从未想过,有一天她最亲爱的外公也要离开,就像当初爸妈离开那样,猝不及防,甚至都没能好好地跟他说说道别的话。
她的父母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去山区做研究,遇到了雪崩,双双离世,她被外公接来江城居住,在这里读完中学,现在即将大学毕业。外公这辈子最恨铁不成钢的人便是舅舅,最感到骄傲的人是母亲,因为母亲的人生轨迹都是外公一手设计的,连带她的婚姻。总之外公对母亲的爱很深沉,母亲去世后,外公就把重心放在培养她上,但她填高考志愿时选择的是新闻学专业,外公很生气,不过当她告诉外公,这是她母亲当年最想学的专业时,外公心软了,也就任由她自己做主了。
舅妈在一旁也哭了,一副慈孝的样子,齐小雨心生厌恶,猛地推开了她的舅妈,“你滚!你滚开!”
她冲着她大喊,眸子中都是仇恨。
齐小雨不会忘记一个月之前因为舅妈的尖酸刻薄、唯利是图,收了学生家长的好处费,允诺把研究生名额给那学生,外公知道后气得差点心脏病发作。外公不喜欢舅舅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舅舅娶了舅妈进门。
“齐小雨,你别太过分了,是谁养你到这么大,如今你翅膀变硬了,就可以这么跟我说话了?”
“妈,你少说几句。”允珍瞪着她母亲。
“你个不争气的,你也只能冲着我发脾气,你有本事让你爷爷把他的老本都留给你。”
始终,这个世俗的女人,关心的都是身外之物。
那一刻,在亲戚及外公的学生面前,齐小雨真心为她的舅妈感到丢人。
“少说几句。”舅舅拉着舅妈不让她多说。
允珍将齐小雨扶到小花园里坐下,齐小雨趴在石桌上,闭目,她的眼已经红肿了,在飞机上也是一路哭回来的,实在是没有多少力气了。
身边有碎碎的脚步声,然后很有磁性的声音传入耳中。
“你是谈老的外孙女吧。”
齐小雨猛地睁眼抬头,然后是一番错愕。
其实方才在黑压压的人群中,她就注意到他了,长身玉立、朗眉星目,这两个词仿佛天生就为他而造。她当然知道他是谁,而在当时,他的存在令她有些恍惚,停滞了脚步,忘却了呼吸,虽然只是片刻时间。
陈秋末,外公的得意门生,有一段时间外公常挂在嘴边。他现在是江城OM集团的CEO,是江城的商界新贵,是财经媒体的新宠,是时尚名媛趋之若鹜的对象。而他本科和研究生都是外公带的,考古学,这样的人在研究生还没毕业就去经商了,着实令人大吃一惊,不过也因为他后来对江大考古学的投资,外公脸上有光,也就对他放弃考古研究的事不那么生气了。
而今,他离她是这样的近。
齐小雨记得,上次见到陈秋末是在外公书房里的影集中,那时,多看了几眼,便心生贪婪。
他的美,连带着他的名字,秋末,私底下,她练字的时候没少去写这个名字。
今天的他,穿着黑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衣冠楚楚,举止间都透着成功人士的魅力,他在齐小雨眼中,仿佛全无缺点,一米八的个子,修长的身材,几近完美的比例。她才发现,陈秋末的眼睛水汪汪的,是会勾人的那种,传说中的放电型。
见齐小雨半会都没说话,陈秋末又问:“还是很难受吗?”
齐小雨点点头,眼泪又在眼睛里打转,不经意间落下,她吸了吸鼻尖的酸意,用手抹去眼泪,只是怎么也抹不干净,指尖的湿意,让她的心变得更加无力起来,哭得也就更加厉害了。
陈秋末微叹了口气,坐在齐小雨身边的石凳上,掏出一块格子手帕,帮她擦眼泪,动作轻柔,然后将帕子交到齐小雨手上。
“别哭坏了眼睛,谈老会心疼的。”
“他已经离开了,不会再心疼我了。”
“他走得留恋,我看到的,我想他一定是放不下你,因为允珍告诉他你赶不过来后,他这才没有了呼吸,所以,你别难过,谈老不会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的。”
“连外公都走了,为什么我所在乎的人在我的生命中不能陪伴我到永远?我为什么就一定要承受每个人离开我的悲伤。我爸,我妈,现在是外公,我真的很难过。”齐小雨委屈地说。
“傻瓜,没有人是能够永远陪着你的,你得学会长大,不要哭,不能哭,你要学会坚强,放心,你总是可以指望上我,你是我恩师最疼爱的姑娘,我会照顾好你。对了,我叫陈秋末。”
他脸上认真的表情,令她不得不听话,真的就那么停止了流泪。
从她成为孤儿的那天起,她故作乐观地生活着,她让身边的每个人都看到自己的笑容,她将所有的悲伤和孤独都隐藏,久而久之,她就以为自己生活在阳光下了,但遇到了事也总会变得格外脆弱,犯了错总是会先哭得稀里哗啦,她需要哭泣来扫去心中久藏的阴霾,外公也总是让她难过了就哭出来,不许憋坏了自己。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告诉她,不要哭,不能哭。
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初次见面的男人给了她一种心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在内心里了。
“秋末,秋末出生的吗?”她问出心中的疑问,然而,在这个时机问这个毫不相干的问题是有些突兀的,她看到陈秋末很明显地愣了愣。
“对,就是这个意思。”他答。
“允珍。”陈秋末站起身,看向来人。
“秋末哥,谢谢你安慰小雨。”
允珍将端来的鸡汤放在石桌上,对齐小雨说:“你也饿了吧,喝了它,胃里会舒服些。”
齐小雨摇摇头,死死地拽住谈允珍的衣服,“外公为什么会死?”
“人老了,都会死的。”
“不对,我出去旅行之前回来看过他,他精神很好,他还说等我毕业了要跟我一起去海边垂钓的。允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告诉我。”
允珍眼里的闪烁骗不了她,那是心虚,所以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你说啊。”她哀求着。
“我爸的公司出现了问题,急需资金周转,妈妈就把爷爷的古董、藏书拍卖了,爷爷当时人在敦煌,回来后就被气病了。所以……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竟是这样!
齐小雨气急败坏道:“谈允珍,你一向知道那些东西外公看得比命还重要,你还放任你妈那样做,你为什么不阻止?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和你妈妈一样自私、世俗。”
允珍默默流泪,一言不发。
陈秋末眼神坚定地说:“我会把恩师的收藏都买回来,你们放心吧。”
齐小雨承认这个提议真的很令人心动,但是如果陈秋末真的帮忙买回了外公的收藏,这偌大的人情是还不上的,外公生前最不愿意欠别人,所以齐小雨选择了拒绝。
虽然允珍很困惑,但也支持了齐小雨。
而陈秋末,只是微笑着。他有自己的主意。
四月下旬的江城,正逢春末夏初,有些闷热,就连吸入的空气都带着些不痛快。
午后的校园静悄悄的,齐小雨在宿舍里奋笔疾书,头顶那台老风扇呼呼运作着,已经连续抄写论文开题报告和论文考核表四个小时,写得脖子痛,手也酸,心还累。这一个月以来,她都快被自己的毕业论文给折磨死了。
学校规定4月22日前返校,带着论文初稿,齐小雨却在4月20日那天收到导师发来的短信,问她是不是想直接参加论文二辩了。她蒙了,回了句不敢。然后答应明天一定交论文初稿给导师,导师这才放她一条生路。
她一直忙到半夜十二点,才把论文初稿的格式改好发到导师邮箱。这不,还没休息几个小时,就接到学委的短信,说下午统一收纸质开题报告和考核表。她一阵哀嚎,吃完早饭后和同宿舍的女孩林妤一直忙到现在,肚子饿得咕咕叫,食堂的饭菜估计也没剩多少了,不过她心里打定主意,写完后要出去找家小馆子好好大吃一顿。
身后的林妤突然问:“小雨,论文考核表有几份啊?”
“两份。”齐小雨头都没抬,继续抄写着,心里痛恨着为什么报告都是一式两份啊,之前的实习报告也是,密密麻麻的字,齐小雨写得都想吐。
“啊?不会吧,真的假的?”
“比珍珠还真。”齐小雨说完后听到身后翻找东西的声音,觉得不对劲,转过身问:“怎么了?”
“我只有一份,邪门了。”
“不会吧,看看有没有夹在哪里了,发的时候就是一式两份啊。”
林妤撩起头发到耳后,急得满头大汗,“糟了,我的书都在前几天卖了,估计有一份考核表混在那堆书里了。”
大学四年,积攒了四年的书捧到宿舍楼下给收废品的老人,称了半天换到的钱,去买了一个冰淇淋和菠萝也就没有了,令人倍感心酸。现在更加罪恶的是,林妤发现她最最最重要的论文考核表也被她卖了,这可是用千金也难换的,关系毕业的事,她不敢马虎。
“怎么办啊?小雨,我死定了。”林妤的声音带着哭腔。
“要不,再去要一份。”齐小雨试探性地说。
“跟谁要?”
“老班。”
“我怕被骂。”一个月不见一次面的老班,万事都嫌麻烦的老班,只有在为鼓励学生参加研究生考试、公务员考试、村官考试、事业单位考试时才会出现的老班……还是算了吧,想想都不亲和。
正在这时,齐小雨听到手机响了一声,她滑了下屏幕解锁,发现有人发了邮件到她邮箱,她连忙登录邮箱,看到是导师的邮件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快快快,林妤,给我力量,我导师的邮件,这么快就看完了,好怕被批得体无完肤啊。”她不淡定地劈里啪啦说了一堆。
每一个临近毕业被论文导师折磨的孩子,上辈子都是折翼的天使啊。不管平日里看上去多温柔亲切的老师,这时候统统化身为恶魔,穷凶极恶,以折磨你为乐,给你的毕业之路添点堵,让你一辈子铭记。
“淡定,说不定一稿就通过了。”林妤安慰道。
“做梦啊!”这种美事齐小雨打死也不相信会落在自己身上。
事实证明,齐小雨的预感是对的。
只见导师讽刺地说道:我以为你对你的论文多有信心,一直到现在才给我看论文初稿,可是事实却不是那么回事,你的这篇论文我只能说是一篇不错的散文,但不是一篇有研究意义的论文,请你参照别人的论文重新给我写一份,不然,我就只能让你参加二次答辩了。
掀桌!又来威胁她参加二次答辩!
齐小雨欲哭无泪,下载了附件,word文档里大片大片的红色,在论文结尾处倒是看到导师一些安慰的话,如下:
看得出来这篇论文是你一字一句自己打出来的,态度比较端正,不像其他同学发来的都是大片复制粘贴的。继续努力!
“林妤,这算什么?打我一巴掌再给我一颗枣吃?嗷嗷嗷嗷……好心痛啊!”
“你这算什么?黄佳佳都重写了三份啦,你要节哀!”
“此刻真对那些论文已经定稿的人羡慕嫉妒恨啊!”
“此刻,老娘已经没有心情去羡慕嫉妒恨了,我的考核表死哪去了,让老娘如此伤心的下场可不好啊。”林妤对着空气威胁道。
“神经!考核表听到你这话还能自动跑出来?”
“会的吧。”林妤眨眨眼,然后谄媚地笑了,“好姑娘,好小雨,陪我去系学工处试试,看看有没有多余的考核表。”
“外面太阳好毒的,我怕晒黑。”齐小雨有些犹豫。
“我请你吃西瓜,半个?哦不,一整个西瓜。”林妤利诱道。
听到林妤这样说,齐小雨立刻得寸进尺起来,“我的考核表还有一份没抄好。”
“我帮你抄啊,这是小事,我现在想抄都抄不上,这才是大事啊。”
“成交!”
其实齐小雨心中也是万分忐忑,因为系学工处的老师也不是那么好说话的。
这不,在她们冒着被太阳晒黑的危险走到教师办公楼,敲了敲学工处的办公室门,却发现没有人在。齐小雨看了看手机的时间,一点零五分,该上班了吧。
“怎么办?”林妤着急地问。
“只能等啊。”
齐小雨和林妤也没闲着,每个办公室外的墙面上都挂着优秀毕业生的“丰功伟绩”,一路看过去就走到了楼层另一边的历史系,头一个就看到了一张熟人的照片——陈秋末。
齐小雨恍然想起,自从上次见面,至今有一个月了。
她后来在八卦新闻里倒是看到过陈秋末的名字,和华文银行董事长女儿葛菲的绯闻传得似是而非,但齐小雨不相信陈秋末会喜欢那么个着装艳丽怎么高调怎么来的女人,因为陈秋末看上去还是很内敛的,斯斯文文,中规中矩。
脑袋里灵光一闪,抢过林妤手中的论文考核表看,发现封面上根本就没有新闻系的标志,也就是说论文考核表全校通用,冒充别的系的学生问别的系的学工处老师要一份也是可以的,何必非得等本系学工处老师来上班。
把这想法说给林妤听,受到林妤的大力赞同,“不如就历史系吧。”
“好,不过你自己敲门进去,历史系的老师认识我,我一进去,你说咱是历史系的,不就穿帮了吗?”
林妤想想也是,点头说:“好吧。”
她们这帮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怕老师,从小就怕,虽然知道老师不会吃了她们,可是那份害怕似乎是与生俱来的,怎么也克服不了。
不过因着不是自己本系的老师,林妤的胆子也放大了,敲门而入。
不到一分钟时间,林妤就满面笑容地出来了,悄声对齐小雨说:“历史系的老师好Nice啊,我再也不说她们是灭绝师太、老古董了。”
“耶!Give me five!”小雨也是异常激动。
击掌声响起,打破了楼层的寂静。
林妤高兴的是她拿到考核表了,而齐小雨高兴的是,她发现自己真的好聪明,这个办法她居然都能想到。
原谅这孩子吧,平常做的笨事太多,这不,脑袋一灵光了点,就有些得意忘形,非逼着林妤夸她聪明。
要放在平时,林妤肯定翻个白眼,拍拍屁股走人,可现在被毕业的琐事压得有些脑子不够用的状况下,她很诚恳地夸了一句,“今天齐小雨的鬼点子,不错,不错。”
齐小雨被夸得有些飘飘然,走路都不能好好走了,蹦蹦跳跳的。林妤跟在身后,笑眯了眼看着她。
直到……
有间办公室的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挺拔的男子,在林妤未来得及惊呼的时候,齐小雨已经撞了上去,还是狠狠的,那男子踉跄了几步,幸好手及时扶着墙面,不然就得和齐小雨一起摔倒了。
齐小雨惊魂未定,看到男子的脸后,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
“你再这么莽莽撞撞的,小心下次摔破了脸,破相了,还要花一笔钱整容。”那人漫不经心地说。
齐小雨有些不乐意了,“陈秋末,没你这么咒我的啊。”话虽如此,但心中自是喜悦,方才还在想着的人此刻如此真实地出现在眼前,齐小雨就差大喊一声:“Thank God!”
正要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时候,办公室又走出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严肃古板地对齐小雨斥道:“在办公室就听到你喧哗声了,你外公就是这么教育你的?没有一点礼貌,像个野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