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的诗又说,不论当下多么痛苦,你都要忍着,因为一旦成为过去,成为回忆,一切的痛苦都会变成甜蜜。如果果真如此,那么,所谓的憧憬未来、相信未来,不过是憧憬虚妄的回忆,相信回忆里过滤了的事实。如果我们沿着普希金的思路,那么,我们就总是厌恶眼前的生活,而活在回忆里,而回忆里的生活,不过是刻意遗忘了的一部分生活,那遗忘的部分是我们不愿意记得的。如果这样,我们并没有生活在生活里,而是生活在生活之外。
生活就是渴望
生活就是不断地幻灭,但是,再幻灭,也不能放弃内心的梦想;生活很重,但是,再重的生活,也不能压垮心中的渴望,也不能阻碍渴望的脚步一步一步向前行。梦想接近于幻想,是对于结果的想象,比如萨尔和迪安年轻时梦想着有一把镰刀刻意铲平所有的障碍物,或者梦想着骑马或者自己飞跑,就可以跨越所有的障碍物。这是一种幻想,现实里不可能有这样的镰刀,也不可能有这样的骏马,更不可能有这样的飞跑者。现实里,即使是一条很小的河流,你也不可能一跃而过。但是,这种幻想,或者说梦想,会产生巨大的动力,让人去追求自由的生活。这个仿佛很幻想的梦想,其实是内心对于自由的向往,它会引导你走向自由。
只是不能停留在梦想本身,因为你不可能获得这样的镰刀或骏马。如果你停留于此,企图去追求这样的镰刀和骏马,那么,你就注定陷于更不自由的生活。对于自由的梦想会把你带入另一个牢笼,因为你不明白梦想和渴望的区别。当梦想转化成一个又一个渴望的时候,你就在接近梦想了。渴望和梦想的区别在于:渴望是做什么事的强烈冲动,而梦想只是对于希望达成什么结果的想象。希望达成什么样的结果,只不过是希望,必得透过做什么来达成。所以,停留在梦想本身,往往不过在空想,在做白日梦。在梦想的指引下,你要倾听你内心的渴望,你要倾听你内心想要做什么的声音,让这个声音带着你前行。
如果你只是停留在梦想,那么,就是活在空洞的结果里,或者只是活在美化了的空间里。只有渴望,能带着我们进入当下生活的内核,让我们时刻做回自己,生活在生活里。
萨尔、迪安乘坐一辆公共汽车去底特律。迪安一上车就睡着了。萨尔和旁边一位俊俏的农村姑娘攀谈起来。她向萨尔谈起夜晚在自己家门廊上爆玉米花的情景,这在萨尔看来是很有趣的事情,但奇怪的是,这个女孩在讲述时并不开心,她认为自己只不过是在讲一件自己应当做的事而已。所以,听得萨尔也觉得索然无味。于是,有了以下的对话:
“‘你还做什么好玩的事呢?’我试图把话题引到男朋友和性方面去。她深色的大眼睛茫然打量着我,流露出多少代来在她血液中流动的苦恼,也就是她没有做她渴望做的事情——不管是什么,其实谁都知道。‘你希望从生活中得到什么?’我要揪住她,把答案挤出来。她对自己的需要一无所知。她含混地说着工作、电影、夏天去奶奶家玩、去纽约看看罗克西连锁电影院、她该怎么打扮——像上一个复活节时那样的穿戴:白色的帽子、玫瑰花装饰、粉红色的浅口轻便鞋、浅紫色的华达呢外套。
“‘星期日下午你干什么?’我问道。她坐在她家的门廊上。小伙子骑自行车经过时,会停下来闲聊几句。她躺在吊床上,看滑稽报刊。‘夏天晚上很热的时候你做什么?’她坐在门廊上,观望路上的汽车。她和她的妈妈做爆玉米花。‘夏天晚上你爸爸干什么?’他做工,他在锅炉厂值大夜班,他干了一辈子活,养活一个女人,还有孩子,没有一点功劳可夸。‘你哥哥夏天晚上做什么呢?’他骑了自行车到处转,待在冷饮店门口。‘他渴望做什么?我们都渴望做什么?我们要什么?’她不知道。她打哈欠。她犯困。这些问题太复杂了。谁都不知道。谁都说不上来。全完了。”
她没有做自己渴望做的事。这是一句关键的话。关于生活,哪里不是生活呢?但是,如果你从未做过自己渴望做的事,那么,你就一直生活在生活之外,从未真正生活过。当然,最悲的悲剧是你从来没有过渴望,从来没有过想做什么事的冲动。当然,比悲剧更悲剧的是,你从来没有过梦想,从来没有过在想象里自由飞翔的经验,从未想象过自己所想要的美妙的生活。就那么按部就班地活着,活在别人的生活里。自己的生活呢?
确实,没有绝对的自由。生活意味着各种限制,戴着镣铐跳舞。但是,一定要明白人存在着自由意志,就像叔本华说的:人能够做他想做的,但不能够要他想要的。你有梦想的自由,你有做什么的自由。但是,很多人完全没有觉知到这种自由,失去了改变命运的机会。欧洲中世纪哲学家皮科在《论人的尊严》里,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
“据说,上帝创造万物时,都给予了一定的好处和位置,只有创造人类时,既没有给予好处,也没有给予位置。为什么呢?上帝这样对人类的先祖亚当说:‘听着,亚当!在造物的过程里,我不准备给你任何特权,也不准备为你指定任何位置。其他生灵必须按照我为它们设计的法则行事,但是你可以通过运用你的自由,寻找和塑造自己的命运。你将是你自己的形塑者,在认识了世间万物之后,你可以用自己的行动,把自己塑造成你所偏爱的任何形式。你可以上升到最高的等级,与天使和有神性的事物平起平坐,也可以堕落到下界,与低等的野兽为伍。’”
我们内心的渴望意味着一种向上的力量,意味着成为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渴望,我们就会在习惯的轨道上,在循规蹈矩的轨道上,重复着别人已经生活过无数次的生活。如果生活只是在重复,怎么能够说自己真正生活过?
听说过一个故事,据说是乔布斯的故事,不知道真假,不过如果我们不考虑真假,只是看故事本身,也能给予我们很多启迪和思考。假定你去参加一个公司的董事会,你是非常重要的董事,你急匆匆地去往公司,但在途中,发生一点什么事,比如遇到了一个让你突然心动的女孩子。你完全被她打动了。如果你去参加董事会,那么,你心仪的她,就会成为无数个擦肩而过中的一个,很平常的一个,然后,她消失在人群中,再也不会有再次相遇。
是参加董事会呢,还是和那个女孩搭讪并请她去喝咖啡?对于有些人来说,看到一个女孩,心动了一下,然后马上加快步伐,赶着去参加董事会。董事会不一定是你渴望做的事,但是你必须要做的重要的事,这是重要的事,这是你的事业,所以你一定要赶着去参加董事会,否则,天可能会塌下来。
有些人,比如你,也许会受到强烈的渴望的驱使,上前搭讪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也受到你的吸引,然后,你们找一个地方去喝咖啡,然后,你们搭上一辆火车,去附近的小镇,然后,你和她就这样消失了一天。你在这一天,可能体验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没有体验过的爱的狂喜和宁静。当你回到你的公司,你会发现天并没有塌下来,不过是错过了一次董事会,不过是因为你的缺席董事会延期召开或改变了议题。当然,你的代价是失去了一些信任,失去了一些世俗的机会。
讨论该去参加董事会还是应该抓住一次邂逅的机会,并没有什么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取决于你的价值观。我想要表达的只是,你去参加董事会或去约会那个女孩,都是对的。如果你去参加董事会,不过是顺着你既定的航道平稳地前行,波澜不惊。如果随着你的激情去完成那个邂逅,不过是经历了一次偏航的旅程。当你偏航,你也许会发现地球还在转,天不会塌下来。更大的收获可能是,你打开了一扇从未进入过的经验之门,用萨尔的话说,做以前从未做过的、由于太愚蠢而没有做过的任何事。
如果你和萨尔、迪安一样,曾经梦想过有一把镰刀或骏马,可以让自己越过所有的障碍物,那么,当你渴望着此刻的邂逅成为不断继续下去的现实的时候,你会明白,所谓镰刀或骏马,其实就是你的勇气。你会明白,当你去做你渴望做的事情的时候,你就是在实现自己的梦想。
很多次,我不想起床,我渴望着一直睡在床上。然后,我真的那么做了,我就一直睡到午间,太阳饱满地晒在我的床上。在我懒懒地睡着的时候,人们在奔波算计。我只是懒懒地睡着,这个世界与我无关。不过是旷了一天的工,不过被扣了奖金,不过没有赶上上午的商业谈判,不过得到了懒散的坏名声。
但是,我很快乐。有什么比你自己的快乐更重要的呢?我不可能得到一把镰刀去铲平所有的障碍,也不可能骑着骏马跨越所有的坑坑洼洼,但是,当我有勇气去渴望的时候,当我听从内心的渴望迈出我的双脚的时候,我发现,其实不需要神奇的镰刀或者骏马,就能像迪安所梦想的那样,可以没有障碍地走在大地上。
人们经常感叹生命短暂。卢梭说那是人们自己造成的,由于人们不善于利用生命,却反过来抱怨时间过得太快。卢梭进一步说,就人们过的那种生活而言,时间倒是过得太慢了。卢梭的意思是,当我们没有真正利用自己的生命,没有真正生活在自己的生活里,时间就变得没有什么意义了,还不如赶快过去。
生活就是行动
现在,我们谈谈行动。我们谈了那么多,如果没有行动,谈得再多再好,都毫无意义。所以,寒山说:说食终不饱,说衣不免寒。谈论怎么吃、吃什么,是不会饱的;谈论怎么穿、穿什么,是不会暖的。寒山接着又说:并没有仔细想明白,就嚷嚷着求佛很难。实际上,只要你转个念头,就能成佛,并不需要向着外面到处寻找。
寒山的诗歌讲的是佛法修行,来源于《楞严经》:“今日乃知,虽有多闻,若不修行,与不闻等。如人说食,终不能饱。”大意是,即使知道很多佛法,但如果不去实际修行,那么,还是和不知道佛法的人是一样的。《坛经》里,智常问惠能:“佛说救度人的工具有三种,就是小乘、中乘、大乘,可是他又说还有最上乘。我不明白这话的意义,请大师指示。”惠能这样回答他:“这件事你应该静下心来,从自己内心去审察。只要你摆脱了分别心,你就会发现,道理哪有那么多分别!救度人的道理其实并没有分为四种。只是因为人的根性不同、智慧不同,所以,为了方便众生,勉强分为四种。见、闻、读、诵是小的救度工具;了解佛的言词和佛经的意义,是中等的救度工具;依照佛的教导而修行,是大的救度工具;一切道理皆通,一切道理尽备于心,而不再有一切杂念,并且摆脱了一切道路的束缚,空空荡荡,一无所得,是最上等的救度工具。最上等的救度工具必须最上等地实行,不在口头的争论。你要自己去修行,不要问我。”
你要自己去修行,不要问别人,要问自己。这是唯一的路。不要浮在生活的面上,总是停留在对道理的追寻、对格言的追寻。安静下来,即刻全身心地去做一件你渴望做的事情,去完成一个过程。不必等到明天,不必等到下一刻。此刻就可以开始,开始把自己融入一个一个细微而温暖的行动里。做什么并不重要,吃饭,散步,带孩子,打扫卫生,开店,写作,旅行,做生意,诸如此类,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重要的是在做的过程里,你要成为你自己。重要的是你应当时刻在行动里。讨论爱情是什么、如何让爱情天长地久是毫无意义的,重要的是你要真正地去恋爱。爱情只存在于恋爱的过程里。讨论婚姻是什么、如何让婚姻保持长久是毫无意义的,重要的是你要真正地去过日子,婚姻只存在于柴米油盐的琐事里。讨论怎样找到一个好工作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工作只存在于你喜欢的事情,你需要的不是一份好的工作,而是一份可以让你一辈子做不完的事情,你要从你喜欢的事情入手,就会走上属于你自己的广阔道路。
芥川龙之介说:“为了使人生幸福,需要喜爱日常锁事。云的光辉,竹子摇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脸——应该在一切日常琐事中,感到无尽的甜美。是为了使人生幸福吗?——但是喜爱琐事也必然为琐事所苦。跳进庭园前古池里的蛙,可能打破了百年忧愁。但是,跳出古池的蛙也可能带来了百年忧愁。哦,芭蕉的一生是享乐的一生,同时不论在谁的眼中也是受苦的一生。我们为了微妙的快乐,也必须遭受微妙的痛苦。为了使人生幸福,也必须为日常琐事所苦。云的光辉,竹子摇曳,群雀啼叫,行人的脸——应该在一切日常琐事中感受到堕入地狱的痛苦。”
芥川的话非常有意思,说的是人生的苦乐并存。同时,又隐隐地与前面提到的皮科的意思相近,人间的日常其实是一个中间态,既有天堂也有地狱。把这个意思引申开来,也许可以说,真正的人生不会停留在习惯或习见的浮面,而是融入日常里所有的琐事所有的细节,觉知到快乐和痛苦、天堂和地狱;真正的人生没有什么纠结,没有什么等待,没有什么眷恋,也没有什么期望,在每个当下的细微的行动里,就是一个达成。
有些人无论你和他说什么,他都说:道理是对的,但很难,要现实点。结果,社会就继续在错的道理中运转,个人就继续在错的道理中厮混。其实,真正困难的并非难以改变的现实,而是以困难为借口的不愿改变现实的心理惰性。
凡事不过一念而已。日常生活里,当我们明白一个解脱的道理,或者,只是想去做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常常还没有去开始,就会冒出“很难”“太难了”的念头。然后,这些道理,还有那些美妙的事情,就在“很难”的念头里夭折了。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然后,你就永远在现实的泥潭里跋涉、打转。
有些事情你完全不用理会别人讲的道理。比如爱情,比如灵感,完全没有什么道理,说来就来,说去就去,就算你懂得所有道理,也不能让它来或不来,让它去或不去。你可以去算计或谋划,获得一段关系(如婚姻),获得一件产品,但真正的爱和艺术,不是算计或谋划能得到的。还是那句话,爱情只存在于恋爱的行动,就如艺术存在于创造的行动里。
不论这个社会怎么样,你都要把日子过下去;不论未来怎么样,你都要把日子过下去。重要的不是抱怨环境,不是担忧未来,而是即刻做自己喜欢做的,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那么,就喜欢自己即刻能够做的。人生没有什么大道理,唯一要做的:去做当下能够做的。记住泰戈尔说的“只有在行动中你才能获得永生”。
很多问题并没有什么答案,坦然面对就是了;很多事情并没有什么理由,欢喜去做就是了;很多道路并没有什么终点,埋头前行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