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求现代感但求超越性
李琼久耗去大半生心力面壁历练,对传统有全面深刻把握,对民族艺术充满自信自尊。他提出“五性”﹑“八能”,(五性:民族性﹑艺术性﹑趣味性﹑书法性﹑时代性;八能:静而能定﹑定而能论﹑论而能明﹑明而能行﹑行而能博﹑博而能大﹑大而能精﹑精而能深,日新又新)将民族性作为“五性”之首加以肯定,并强调了继往开来,与时俱新的大境界。他不是盲目地追求“时代感”、“现代性”,而力排众议,特立独行,在“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中,不断超越古人,不断超越自我,选择了一条非西方化的道路开拓前行。
现代性的提出,实际上是世界文明的步伐迈进现代,是人类对宇宙、社会、历史的猛惊和反思,中国画的变革也由此而来。中国画要在现代土壤中,开花结果,敞开胸怀是必由之路。
李琼久出生在一个国运衰败、内忧外患、苦难深重的时代,亲历民族苦难耻辱,唤起他强烈的民族自尊。而后命运多舛,激发起对生命的渴望,文化堕落,使他越来越不能容忍旧文化的束缚。他在痛苦挣扎中,反省千年文化,终于在祖宗先民辉煌的艺术精神感召中,看到了光明和希望。他憧憬着豪迈开朗、健康热情、自信向上的秦汉风采、盛唐气象。他坚信,靠自尊、自立、自强、自我更新,一定能打通百脉,开拓出一条通向未来的道路。
二十世纪以来中国画变革,“传统与现代”论战烽烟不断,“笔墨”的争鸣如火如荼,李琼久淡定不争,我行我素,顽强地活在自我精神世界中。他既不抱残守缺、坐吃“笔墨”,也不以西代中,全盘否定传统。积极开拓进取,大胆打破前人标准规制,重新创制规范概念。别人开放是对外,他的开放对内,别人强调现代感,他追求超越性,选择了“简淡阔笔”画法,构筑起自己的话语平台,创造出一条无古无今的非西方化道路,为时代提供了典范样本。
简淡阔笔 精于约取
从画史来看,唐以后两宋院体画和文人画齐头并进,山水画关注生活,造意自然,保持了良好的写生风尚:“峰峦深厚、势壮雄强、枪笔俱匀、人屋皆质。”宋元以来文人画中兴,师法造化并强化了绘画的书法和文学性。此间,呈现出以元四家王蒙为代表的“密”,和以倪瓒为代表的“疏”不同风格。倪瓒“景物渺远宁静,用笔简淡安详”为明、清两代文人画所推崇。明代山水画趋向摹古,有创造性的不多。但值得一提的是,被当时文人画所排斥的“江夏派”提出的“大笔山水”、“笔法纵横、妙理神化”的主张,却别具创意。遗憾的是在文人画大倡中锋用笔的大环境下,被后来者忽视。
李琼久大胆打破“贵用中锋”的八股教条,充分发挥“逆侧锋变化万端”的优势,独具慧眼,力排被文人画视之为“邪道”的大笔山水画法,创造性地以简淡阔笔为画。所作山水画皴、擦、点、染八法具化,拖泥带水,形质兼收;笔下人物以书为画,笔简神具;花鸟画含滋蕴彩,着笔生趣。正如钱来忠先生在《高山仰止一峨眉》文中对《达摩图》所评:“用奔放阔大的书法用笔,取法汉刻的雄简风格,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的儒家思想……山水画《旭日丹岩》以其运笔如斧,气势恢弘,用笔大胆破格,而成为他这一时期的山水画代表之作。”画家邱笑秋赞道:“删繁就简是他晚期作品的一大特点。所谓繁,即是与作品主题无关的枝蔓(求全和节外生枝是旧山水画的通病,李老批之为‘纤渣’),所谓简,绝非单薄、空乏。”(《峨眉高出西极天》)
简洁质朴,强调用线的书法金石味,是李琼久人物画最具魅力的特质。所画人物,有时以曹衣出水,长线勾勒,潇洒明快,风神飘逸;有时大泼大染,拖泥带水、阔笔成形、风驰电疾、格调高迈,从以下案例足见其大观。
戊辰秋月,年已八旬的李琼久先生在峨眉山下作画,弟子田文君向先生讨教草书之道,先生不答。他突然提笔临池,却久未落笔,弟子们紧围画案,期盼先生狂草书法又出奇招。岂知,乾坤在胸的艺术家抓起斗笔,饱蘸浓墨,振臂挥毫,纵情横扫,顷刻间一尊神态萧然、体气高古的《草圣像》跃然眼前。但见草圣张旭宽袍长袖、盘腿而坐,眉宇间透出一股清寒之光,胸有吞古化今、大雅宏达之气。运笔疾驰如龙腾虎跃,泼墨潇洒,痛快淋漓,有形无形中神龙见首不见尾。寥寥数笔,狂奔漫舞,非书非画,非笔非墨,非神非人,甚至非草圣,一切皆出胸臆,形天地万物者尽在通神,此非画,乃道也。
曲尽其终,老师对弟子道:“你在学草书,我画张草圣给你,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弟子问草书之道,先生画草圣而答,颇有佛祖拈花微笑的机锋,就不知弟子可否悟得。
草圣张旭,效法张芝、二王,以豪放不羁的性情,开创了狂草书风典范,以洒脱豁达、卓尔不群的鲜明个性为历代书画家所推崇。一般造像者都以他狂奔呼叫的个性、作大幅度动态夸张为画,而李琼久则反行其道,用盘腿曲坐的静态描写,表现其内心世界的挣扎。
以狂草笔法入画,用干裂秋风的浓淡墨使转纵横,一牵一迭,笔皆旋转,如火筋划灰,不见起止,其环转处悉见其起伏顿挫,形态体貌尽在其间。用笔肆逸飘忽,无垂不缩,无往不收,性情发之形质之内。草圣肤发衣袍有线描八法之用,骨骼结构藏露有无之间,以笔助气、以墨发神,混混沌沌的衣袍中,挟裹的是神幻莫测的奇思妙想、惊世骇俗的精神张力。画家以狂草书奋笔写来,蓬乱长发,以气助势,若旋风骤雨一泻胸前,如痴如醉,如狂如癫,尽显一代草圣傲视千古,卓尔不逊的豪放大气和绝世才华。几笔淡淡赭石,横涂竖抹,满目沧桑,神凝气聚,浓眉之下,双目炯炯有神,可穿透人世之苦痛,解除一切是非纠结,向往着与天地同和的“至美大乐”。
李琼久以“简淡阔笔”再造草圣,将一个先贤古人描写得透骨入髓,亦如唐文学家韩愈的《送高闲上人序》中所述那样:“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愉快、怨恨、思慕、酣睡、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水岩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变动犹神鬼,不可端倪。”
意大利一代宗匠达?芬奇用四年心血打造了世界名画《蒙娜丽莎》,以她那神秘的微笑打动了世界几百年。李琼久以一幅《草圣像》奉献出的,乃是游乎四海的自由放达、虚静恬淡的大彻大悟,来安顿抚慰大苦大悲中的芸芸众生。
如果说《蒙娜丽莎》美丽的双手,透出的是母仪天下的仁慈,慈眉善目中成就的是温暖人间的大爱,那么,《草圣像》眉宇间透出的乃是穿透人生,超尘绝世的慧光,胸怀蛰伏的是横扫六合、气吞万象的波澜壮阔、和天同地的崇高道德境界。
盛唐山水画祖李思训以数月之功,写《千里嘉陵江图》长卷,而一代画圣吴道子以一日之迹“皆尽其妙”。西方人达?芬奇以四年苦心打造一位贵妇尊容,而李琼久以瞬息之功,写一代草圣。一个出自西方圣手,一个来于东方妙笔,谁最好,谁更高 这里没有人会告诉你。两个来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两种完全不同的审美取向,异曲同工,各尽其妙,艺术上许多东西无可比性。
李琼久以“简淡阔笔”写《草圣像》,满纸满篇,充满了东方书法神秘意味,洋溢出的完全是一派纯正、刚直的民族气派,所画人物非西方化,非古典化,非素描,非结构,无非借古人笔墨,一吐胸中逸气耳。张旭以变幻莫测的狂草,豪放不羁的个性开书法狂草先河,李琼久以吞古化今的创造,卓尔不群的简淡阔笔,树一代新风,不知草圣似我,我似草圣也!
以简驭繁是民间艺术最具原生态的特质。从远古先民的绘画中,可以看到,他们所关心的,并非对现实事物的再现,而是富于幻想和联想的形象表现,他们主要考虑的不是技法,而是天性意识的自由表达。李琼久从远古先民的岩画、甲骨和彩陶上,看到了洗练简洁的生动。天趣盎然的稚拙,心灵流动的旋律,原始生态的力量,充满内涵意义的人之意识的物态化和天人合一的永恒价值。这种取自民间的原生态元素,在李琼久的人物画中表现得尤为充分。他以简约质朴的线条所写戏装人物,如《浣纱》《钟馗嫁妹》《八仙》,灵动活泼、情态盎然。以诙谐、幽默、简洁笔墨所写《做文章》中丑态百出的徐元宰,捉鬼怕鬼的钟进士别有风味;在《武松打虎》中,干脆直取民间泥塑布老虎造型,把一个威猛无比的吊睛白额大虫,勾画成一个憨态可掬、温婉可人的乖乖老虎,妙趣横生,给人以天真浪漫的无限遐想。
《彩陶系列》中,李琼久独具慧眼,于多姿多彩的古陶器中,拼接鲜活的花卉果品,在一古一新跨时空的联接对话中,追逐祖先遥远的梦幻;在弥漫着原始,天真烂漫的宇宙意识中,触碰民族血脉的旋动,并由此呈现出华夏民族艺术中,朴质高韵,古雅宏达的古典美学精神。正如郑乃珖先生所赞“古趣生辉”,程十发先生读后有感:“彩陶乃数千年前祖先于劳动中创作之精越艺术,历千变万化之艺术改革,方有今日花卉画之新技法。今琼久画此,以古彩陶倩以今花卉,从古今上下数千年之法熔于一炉,能得前后辉映,足见民间绘画有相承关系。”
可见,李琼久简淡阔笔画风取之民间,承续传统,来之有源,去之有根。
以淡为贵独标高格
传统审美重淡,淡由玄出,古人论画以“简淡”为贵,笔简而妙,无法而法。在文人画那里,法是一种素朴人格性情,以天真自然为宗旨,故重自由、重逸、重神,成就了文人画在画史上的一段辉煌。然而因其盲目排斥精、能、色彩和阳刚劲健,最终让文人画在狭隘的桎梏中不断萎缩凋谢。李琼久高视阔步,不屑文人画之大忌,不仅重逸、重神,而且重精、重能,甚至重色轻墨。在他的“八能”中特别强调“博而后能大、大而后能精、精而后能深”的理念。在他看来,技巧的钻研、澄练,必由熟练之极,以归于忘乎技巧,而将技巧融于性情,创作中不以技巧的本身出现,而以性情呈现,由有法到无法,由有限连接无限,这就是李琼久常说的“由不会到会易,由会到不会难;由无法到有法易,由有法到无法难”的道理。
“淡”者,并非狭隘地局限于墨色而盲目排斥色彩。李琼久大胆运用色彩大泼大染,墨不碍色,色不碍墨,于五彩斑斓中别开天地。
传统美学以书入画,贵用中锋,由于文人画的偏执,片面排斥侧锋,终成“画八股”。李琼久打破这种陈规陋习,常取逆侧锋入画,主张运笔随形就势“八面生锋”,充分发挥中侧并用的优势。他自创猪鬃笔,正是以超长度的笔锋纵横挥写,参乎造化,以纯熟驾驭偶发机理效果,独出奇招。这种笔墨简淡,大刀阔斧作风,在他的《南行纪游》中有生动体现;《漓江》一画,用笔酣墨畅的浓淡之墨,以隶篆为法,随形就势,三笔成山,五笔成水,损之又损,无为而无不为;《六和塔》《狮子林》大笔小画,泼五斗墨,山石林木浑然,楼台宝塔无中寓有。晚年临池所作《虎丘》,更见简淡真功,林木森森,大岳茫茫,若隐若现;廊桥横卧,溪水低吟,似笔非墨,似山非水,法外施法,混沌苍茫有无中。
《高僧图》是李琼久继两年前作《草圣像》之后,去世前在北京所作六尺巨幅肖像。此画以篆隶入画,行笔缠绵,使转沉着,疏密有致,虚实相宜,浓墨缠绕,花青破之;衣袍躯干,以阔笔粗线往复夸张,绵里裹针,形质具佳;头部神凝气聚,浓眉之上,额部宽广,拥有宇宙大千世界;鼻梁高耸,下额上窍,有忘世忘我之容;脸上几笔淡赭,静若秋水,稳若泰山,好一派空明净洁,澄彻朗俊,古韵高致的高僧大德仪容。
李琼久用简淡阔笔,以形媚道,飞笔走墨,随心所动,所造肖像神超理外。若说《草圣像》是疾风暴雨式的狂奔挥洒,静中取动,《高僧图》则是阔笔简淡,从容回荡,静中求逸。前者激昂大气,在明;后者隐逸虚静,在暗。一画一境,一画一变,简淡纵横参乎造化,非天资高慧不能为也。
其实,早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李琼久就以画佛道人物见长,而后虽然多涉猎山水、花鸟,但一直没有放弃人物画的探索创新。尤其在1983年峨眉山广福寺所作《十六应真者》系列,深得五代前蜀禅画大师贯休神韵。1986年先生到洛阳,笔者讨教佛像画法,师答:“青、奇、古、怪。”只此四字道破天机。难怪他所造佛像非神非人、非仙非佛,超尘脱俗。也许正是这种远离凡俗表象的审美关照,从另类的“丑”中发掘出的,才是人性中最真、最善、最美的本质属性。
李琼久以简淡阔笔为法,不仅在山水、人物上独标高格,而且在花卉、禽兽创新上也取得卓尔不凡的成就。他妙得中锋之质,兼收侧锋之变,所画苍鹰,泼墨纵横,雄姿独立;所画奔牛,逆笔横扫,气贯千秋,一往无前,力克千钧;画虎则虎虎生威,画鸟则生趣盎然,画花则五彩缤纷。
以简约繁,以淡为贵,由李琼久开创的这条简淡阔笔画法,无求现代感,但求超越性,具有鲜明个性风格和纯正的民族气派。开拓的这一条非西方化之路,为当代苦苦探索中国画出路的人们,提供了启示和范本。虽然这不是中国画的唯一出路,但毕竟他获得了成功,也许他自己也没有获得这种成功意识的自觉。成功也罢,自觉也罢,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也成为灯塔,照亮了前程,给我们以勇气、力量和自信。他的成功表明:中国画有能力靠自我更新不断改革焕发青春,重振民族精神,在迎接时代挑战中,依然能以强大的生命力,自立于世界艺术之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