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堡
若湘斋
月黑风高夜,正是私会时。
“多谢!”许涵盈苍白的脸颊敷上一层薄薄的胭脂,原本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有了血色,羞答答地接过一大束五颜六色的鲜花。
经过那一闹堡里的防守增强了不少,就连一向乏人问津的若湘斋也出现了少许点缀,辰峰在这种非常时期,冒着生命危险,三更半夜潜入许家堡,只为当面向她道谢,着实让她感动。
“嗯……”辰峰不知应该说些什么,才能表达心中复杂的感情。
感激、内疚和浓浓的——关怀。
关怀?
是的,自从那晚见过她后,这些日子以来,她苍白的脸庞,泪光点点的水眸,眉间深深的忧伤,有怨难诉的神情,时常浮现于他的脑海,压迫他的呼吸,揪痛他的心,害他夜夜失眠,不得安睡至天明。
过去,他只要一睡着,任屋外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杀人放火都吵不醒他,哪怕是义父气得吹胡子瞪眼,对他拳打脚踢、棍棒相加也是螳臂当车,最终以失败而告终。要是让义父得知他现在夜夜失眠,就怕他会把胡子气得飞上天,或是狂笑三天三夜吧。
记忆中他似乎没见义父怎么大笑过,连微笑也甚是罕见。为了他能睡个好觉,为了能不再想她,更为了那莫名的不舍心痛渴望,他不顾危险的来到这,希望见过她后,那奇怪的感觉就能平息,谁知……
看到她酡红的脸庞,含羞带怯的模样,发自内心的璀璨笑容,他的心为之狠狠一颤,顿觉天地为之失色,即使是国色天香的守妹笑起来的样子,也不及她的美,美的他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压制住想抚摸她脸庞的冲动,他不想亵渎了她。
蓦的,他明白了,他喜欢上了眼前这个病如西施的女子,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辰峰不知道,他现在的样子有种说不出来的温柔。
他温柔地凝视着她,柔声问道:“许,许姑娘,你……你的病,好了吗?”他曾听人说起过,她有病,至于是什么病,他就不得而知了。
许涵盈的心猛的一阵刺痛,刻意忽略的事实竟被他轻易的提起,她不怪他,他是无意的,她颤声道:“我的病……永远……都好不了……”从不害怕死亡的她,不知为何,竟不敢迎视他温柔的注视,心中一阵惶恐,她是怎么了?
“怎么可能?”辰峰惊呼,心倏的往下一沉,不自觉地抓住许涵盈的柔夷,“不可能的!我带你去找冰冰,她一定能治好你的!”
“没用的,”许涵盈轻轻挣脱辰峰的束缚,无力一笑,忧伤的声音令辰峰好生心疼,“她给我把过脉,说我……无药可医。”
“她……她说的?”辰峰成了应声虫,他不愿相信,医术高超的冰雪,会如此轻易判一个人死刑,就算她说的是事实,也不该告诉病患实情啊!一向行事严谨的她,决不允许自己做出任何蠢事,身为大夫,她怎么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怎么可能?
辰峰拼命地想,突然跳起脚来大叫道:“决不可能!大哥伤得那么重,她医了十多天,现在就活蹦乱跳了,你怎么可能无药可医呢!你上当了!她这人特爱记仇,有仇必报,一定是她恼许二爷伤了她的事,她没地方出气,把你当成……”
“她人背后说短长,辰峰,你知不知羞啊。”冷漠刺骨的低沉女声凭着微风,穿进若湘斋,钻入辰峰、许涵盈的耳朵,寒意顿生的他们不由自主的抬眼望向紧闭的房门,一阵风推门而入,一袭白衣飘然而来,纹丝不动地静伫在他们面前——冰雪。
许涵盈呆呆地端详着冰雪,许久之后才开口问道:“你……你就是冰雪姑娘?”那天她给她把脉时阁着纱幛,她没瞧清她的容貌。
现在她看清楚了,是个姿色一般的姑娘,一般到令人转眼即忘,却不是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女子,她周身散发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冷气——明显地透露着遥远的距离感,与那天的她判若两人,那天的她虽算不上亲切,但也不会让人感觉太陌生,看样子那天她是刻意收敛的。她敢如此肆无忌惮的出现在她面前,是对虚弱的她不屑一顾,还是另有阴谋?
“是!”
“你……半夜三更跑来这里干吗?”辰峰不愿在心仪女子面前失了男人的面子,便粗声粗气地质问冰雪,声音却不禁发虚,颤了一下。
他卤莽行事害大哥受伤,心里过意不去,于是乖乖地领罚——闭门思过,但现在却偷偷溜了出来,不知该如何面对冰雪。虽说他是她二哥,可一直以来却是她照顾他,照顾大哥,还毫无怨言的帮他收拾烂摊子,他想不在她面前矮一截都不行。
“下次溜出来时小声点,别打扰别人休息,看不见就点灯,别不挺撞到东西,很吵。”冰雪郎声道,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屋里的人听的,更是说给物外隐藏的极隐秘的守卫听的,“一时好奇,跟来瞧瞧。”
事实上,辰峰出门,把他们三人都惊动了,辰岳有伤在身,不宜出门,守妹留守静幽深涧照顾他,心知辰岳不放心他,她便跟来瞧瞧,免得他又惹祸。
警惕性差到家的笨蛋,若湘斋外埋伏了不少人手他竟未察觉,其中还包括龙啸乾等人,幸好她跟了来不然他回去时不被人跟踪才怪,居然还有闲情雅致跟一个陌生女子说她的坏话,连别人底细都没摸清楚,也敢交浅言深,不要命了。
“啊?哦!”辰峰先是一惊,然后认命的低下头,他在想:他已经很小心了,可天知道他的房门口怎么会有一只茶杯,黑咕隆咚的,他又没看见,大脚一踩,茶杯就碎了,这也不能怪他啊!连辰岳都没察觉,冰雪却听到了,怎么回事,明明他的武功比她好耶?
“冰冰啊,得罪你的人是许二爷,与许姑娘无关,你就别小心眼为难她了。看个病,把个脉,开个方,不就解了许姑娘的病痛,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别小家子气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啊?”辰峰陷笑道,为了许涵盈,他半是恳求半是命令冰雪。
许涵盈不甚感动,从没有人对她如此之好,如此看中她的性命,她可是个连亲生父亲都不要的病秧子啊。
“她的病,无药可医。”许涵盈心中一凛,好冷酷的女子。
“你说什么?”辰峰不可置信的瞪着冰雪,“医者父母心,你身为大夫,怎么可以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来?”
“我不是大夫,至于不负责任的那个人——也不是我。”冰雪冷冷地凝视着神态自若的许涵盈,缓缓开口,“你母亲因你难产而死,你十分自责,你父亲认为你克死母亲,又身患奇疾,对你不闻不问,你十分伤心,你觉得自己在这个家一点温暖也感受不到,心灰意冷,一心求死,毫无求生的欲望。你当着他们的面问我你的病情,是在试探你父亲是否对你尚有一丝骨肉亲情,结果你父亲毫无反应,你更加绝望……许姑娘,为了一个不关心你的人伤害自己,你对自己负责任吗?你值得吗?我实话告诉你,你的病根本不是先天性的,是后天照顾不周造成的,是你父亲没照顾好你留下的病根。你若死了,亲手杀害你的凶手就是你父亲,那个江湖上人人称赞的大英雄‘许进’!连自己的女儿都能痛下杀手,他禽兽不如!而你呢?为了一个不关心你的人,你糟蹋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身体;为了一个不在乎你的人,你在无尽的失望绝望中生活了二十年;为了一个不疼惜你的人,你毁了……”
“别说了,别说了……”面对冰雪一声比一声高亢的指控,一句比一句残忍的话语,一个字比一个字见血的斥责,许涵盈终于撑不住了。她崩溃了。十几年来压抑在心底的委屈.不满.怨愤.怒火全都爆发出来了。她疯狂的扫平桌上的所有物,愤怒的泪水汹涌而出,爆发出内心最深处的怒吼,歇斯底里地尖叫:“说!你到底知道多少?说!……怎么不说了?你说啊!说!”
辰峰先是震惊,继而错愕,面对突如其来的一切,他不知所措,整个人一动不动的僵在那里,脑子一片空白.现在的许涵盈,不是他印象中的许涵盈,他印象中的许涵盈是个重病缠身、楚楚可怜、温柔宁静的小女人,不是个现在这个“不是在沉默中死亡,就是在沉默中爆发”的果敢女子。现在的冰雪,也不是他过往认识的冰雪,他认识的冰雪是个可以看着天下人死在她面前,也决不皱一皱眉的冷漠女子,不是现在这个有血有肉、情绪激昂的热血女子。
这这这这……世界是不是乱套了?
冰雪的眼眶微微湿润,哽咽道:“我知道多少,这重要吗?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的将来,再这样继续下去,你最多只能活五年!你不能再活在你混蛋父亲的阴影……”
“不许你这么说他!他是我父亲!”许涵盈嘶声道.
“他如此待你,你还处处维护他?你醒醒吧!你在他眼中不过是个一无事处、丢人现眼、不中用的废物,他何曾把你当女儿看待过了?你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在许家堡的地位,连个扫地的丫鬟都不如!人人都可以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你只是个拖着口气,求他赏你一口饭吃的狗!不是许家堡的大小姐!不是他的女儿!你又何必再自欺欺人呢?你……”冰雪克制不住心头的激动,怒不可恶的怒吼,半点不在乎隐藏在外面的人是否会听到,或许她就是想吼给外面的人,哦,不,是禽兽听的。
父亲?
他算什么父亲!
根本就是个草菅人命的魔鬼!
“啊——别说了!别说了!我求求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啊——”极度刺耳的尖叫声,伴随着此起彼伏的破碎声,环绕着这个若湘斋,绵绵不绝.
别说了?
冰雪可不是个言听计从的人,她想做的事,从没有人能拦的住。区区一个许涵盈,她怎可能会听命于她。笑话!不过,偶尔直路走不通,稍微走些弯路她可以不介意。
抚平心中奔腾的怒气,冰雪沉声道:“如果你想死,我可以给你个痛快的,省得你活在世上多受罪.但如果你不舍得死,就要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以后?”许涵盈睁开湿漉漉的水眸,勉强透过迷离的视线,痴痴地望了冰雪一会儿,又趴在绣桌上,捶桌大呼,“我能怎么办?呜……他是我父亲,永远都是.呜……血浓于水,能斩断吗呜……能吗?”
能!
他能无情,她为什么不能无义?!
冰雪咬紧牙关,握紧粉拳,竭力阻止自己把这句话吼出来.指甲深深的嵌进肉里,血,顺着拳头慢慢地往下流,一滴一滴,坠落在地。瞬时,若湘斋内寒气逼人辰峰、许涵盈不住地打颤,不明白这股突如其来的寒意从何而来。正值六月中旬,酷暑难当的季节,怎么突然会冷的让人发抖?
惊觉屋内强烈的寒气,冰雪急忙止住血,压抑住心头的激动愤恨奔腾的怒潮,深吸一口气,吸收屋内的寒气,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冰雪轻扣住许涵盈不停抖动的肩膀说着违心之言:“不……不能。但是,你可以放下,放下对你母亲之死的内疚之情,放下对你父亲的孝顺之心,为你自己而活,为你自己开开心心的活下去,不要……再背着沉重的包袱……”
此时此刻,辰峰终于明白,冰雪为什么固执己见,说许涵盈的病无药可医了。
身病易,治心病难医。即使是个身体健壮之人,一心求死,也活不了多久,吃什么灵丹妙药也没用,何况是个身患奇疾的病人。他突然有种冲动,想把许涵盈拥入怀中,好好的呵护她,怜惜她,珍视她,却又怕亵渎了她,只能远远的注视着她,柔声安慰:“许姑娘,你……一定要解开心结,这样……对你的身体,才有好处……”
许涵盈哭得天昏地暗,压抑多年的泪水黄河决堤般奔流不息,今天她终于可以好好的纵容自己一次了。不知哭了多久,也不知流了多少泪,就在无尽的泪水中沉沉睡去,就连辰峰何时把她抱上床休息都不记得了。
寂静的暖风里,拉长的银辉下,阴暗的若湘斋外,站着十多个黑影,其中一个,不住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