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驻维也纳总领事馆,有一天突然收到德国占领当局的请柬,邀请他们参观“毛特豪森劳改营”。
实际上,毛特豪森是纳粹德国并吞奥地利占领维也纳仅一个月后就开始建立的集中营。此时,德国已经建立了三个集中营,毛特豪森是第三个,也是第一个设在德国本土之外的集中营,其他两个,一个是距离德国慕尼黑不远的达豪集中营,另一个是位于德国中部城市魏玛附近的布痕瓦尔德集中营。
毛特豪森集中营设在奥地利北部城市林茨附近,这里距离希特勒的家乡不远,也是古德里安的坦克践踏的第一个奥地利城市。建立毛特豪森集中营很明确的目的之一就是为囚禁奥地利的犹太人。
任可与许多国家的总领事、“国联”的观察员以及众多的新闻记者一起来到这座“劳改营”,只见这是一座老式堡垒风格的建筑,四周围以石墙,隔不远就矗立着一座高塔,集中营内还有一个巨大的采石场。
“在我们这里进行劳动改造的,都是“人民祸害”!”集中营的负责人开始介绍情况。他一说话,任可才认出,这位党卫军中校,竟然是自己在慕尼黑读书时的同学安德里亚斯,穿着一身黑色党卫军军官的服装,戴着顶檐上翘的军帽,神气活现,威风凛凛,全然不同于上学时儒雅书生般的模样,难怪任可一时竟没有认出来。
安德里亚斯带领一干人来到集中营的一个大操场上,大操场上已经集中了数百人,一些人在“点名”,点到谁的名字,谁就得声音洪亮地答“到”;一部分人在围着操场跑步,旁边有党卫军看守吹哨喊口号;还有一些人,被带出操场,走向不远处的采石场劳动。
所有这些人,除了少部分面容有些枯槁外,大多数面色白皙,身体看上去还很健壮或者健康。
然后来到了集中营犯人居住的宿舍。这是一排一排的简易棚式营房,是一种用厚木板钉成的方框框,床铺分为三层,第三层几乎接近牢房顶的顶柱。营房内还有一些人或躺或坐在床板上,面色较操场上的那些人稍差。有的领事感到奇怪,就问其中的一个人:“你们怎么没有出去,躲在这里?”
“哦,我们都是身体稍有不适的中青年人,营内的医生给我们看了病,允许我们休息。”
最后来到采石场。采石场如同一个大峡谷,四周数丈高的悬崖上以及隘口处站立着一些端着枪的看守。采石场上人声鼎沸,数百名“犯人”正在努力地打眼、抡锤、扶钎、撬石、运输,看上去热火朝天,不亦乐乎,间或有人“嗨呦嗨呦”有力地喊着口号。
《维也纳中侨报》的记者管东来到一名正在悠闲地抽着烟的“犯人”身边问他:“你们是不是每天都很累?”
“还好,并非每天都来采石。”
“吃得饱?”
“吃不饱就干不了采石的活了,采石自然要比在操场上跑步锻炼身体要多吃一点。”
“你们愿意干这个活吗?”
“当然没有待在家里舒服,不过,我们好多人都更愿意多干点采石的活,好尽早完成改造,用劳动的汗水洗刷掉罪愆,这样,管理当局会让我们早点出去。”
此时,安德里亚斯站立在刚刚开采下来的巨石上,颇为自得地放高了声音对所有参观者说道:“我们将要把毛特豪森建设成为改造罪犯的“典范”,使犯人在这里健康地劳动、生活与改造,得到新生,等到他们走出去的时候,能够变成对社会无害的自食其力的有用之人。你们应该已经看到了他们部分的改造成果,劳改营的围墙,全是石头的,就是他们从这里采的石头,自己砌筑而成的。”
《观察家报》的记者问他:“你们德国为什么想到了要建造这类营房?”
“建设这类劳改营或者干脆如有人所说的“集中营”,并非是我们德国人的发明,我们是向美国人学习的!”
参观者一阵骚动,有人交头接耳地议论,向他投注怀疑的眼光。
“早在1838年,美国总统范布伦签署法令,将切洛基印第安人集中关押,以便将他们集体迁至西部地区。这是最早的集中营。1864年3月6日,6000多印第安纳瓦霍人被美国准将詹姆士·H.卡勒顿和陆军上校克里斯多佛驱赶出谢伊大峡谷,前往400多英里外的萨姆纳堡,这个位于新墨西哥州中东部佩科斯河附近的小地方,美其名曰为新居民点,实际上就是战俘集中营。大部分人都是步行,数百人在旅途中丧生。”看来确有研究的安德里亚斯这样回答他们的疑问。
“为了对付美国的殖民地菲律宾的起义,美国陆军也在菲律宾设立了集中营。此外,英国、俄国,都有类似的劳改营。总领事先生,我说的应该没错吧?”安德里亚斯左顾右盼地在人群中寻找美国总领事,却发现他并没有来。
一阵沉闷的笛声在采石场的山峰与低谷间回荡,一群群犯人在看守的押解下开始离开采石场。离天黑还很早,落霞满天,竟然为灰褐色的山石和采石场披上了一层绚丽的桔黄色彩。犯人们从采石场收工了。
“快看!”人群中有一个人喊了一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参观者看到,采石场陡峭的悬壁上,正依次小心地走下一些犯人,他们脚下,是一级一级石头搭砌的台阶,差不多有一百多个台阶。犯人陆续鱼贯而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登山探险的游人构成的一道夕阳西下中的风景。参观者中有人来了精神,非要靠近去看看。
“走近看看可以,不过,就不要攀登了,天色已晚,各位地位尊贵,可不同于那些犯人。”安德里亚斯说,“我请我的助手鲁迪上尉陪你们过去,其他人由我陪着往回走,一会儿在操场上会合。”安德里亚斯也早就认出了任可,只不过刚才他忙着张罗众人参观,没来得及单独和任可说话。此刻,已经转身往回走的他,回过头来望着和一小部分人继续往前走的任可喊道:“任博士,所有人走后,请你来办公室找我,我们好长时间不见了!”
任可惊讶地发现,从峭壁台阶上走下来的人之中,有一个中国人。说不上衣衫褴褛,但显然面有菜色。任可估计他身上的衣服是新换上的。那人可能早在高高的石头台阶上就已经居高看到任可了,蹒跚地挨近任可,突然塞给任可一个小小的石块,任可低头一看,只见石块上面用石片划写着这样两个字:
“谎言!”
他示意任可跟着他往前走了几步,转到路旁一块蹲踞如虎的“卧虎石”的侧面,只见那上面浅浅地刻画着几行歪歪扭扭的中国字:
“生命诚可贵,
爱情价更高;
若为自由故,
两者皆可抛!”
任可认得出,那竟然是匈牙利爱国诗人裴多菲的《自由与爱情》的著名诗句。
“你为什么在这里?”任可惊异。
“与犹太人结婚,参加了他们的一些宗教活动,一言难尽。”看到有看守向这边走来,他急急地回答。
“这里还有其他中国人吗?”
“大概有四五个……”
不等他继续往下说,赶过来的看守搡了他一把:“快走!”
“让他们先走吧,我用我的车子去送你。”当所有参观的人回到大操场,安德里亚斯对任可说,“走,跟我回我的办公室。”
来到办公室,安德里亚斯过来拥抱任可:“唔,欢迎老同学、老朋友,没想到在这里能够见到你,高升啦?”
“那也没有你春风得意!”
“咳,还不是犹太人事务部领导艾希曼上校安排的,他现在就在维也纳。是他要求我们请你们前来参观的。”
“你可进步不小。”任可一语双关,“记得上学时,你可是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人。”任可似严肃似开玩笑道,“一次我急着出去踢球,把字迹潦草的作业扔给你,求你帮我交了。同桌的你却说:“回来,好你个中国人,把我们端正秀美的德国文字写成这样就想溜号。”
“哈哈哈……今非昔比,今非昔比。”
“我们聊德国的《浮士德》与中国的《西游记》,我说歌德笔下描写的魔鬼浮士德比《西游记》中白骨精、牛魔王、铁扇公主、蜘蛛精描写得差远了,而且,你们的魔鬼就那么一个,我们的妖怪可是一大把,数都数不过来。你涨红着脸反过来挤兑揶揄我:“你们中国人最会造假,会瞎编……”怎么,才十几年过去,你就变得有过之而无不及啦?”
也是十分聪明的安德里亚斯知道他是察觉到了什么而有所指,便也假装糊涂地问:“你说的不是请你们参观的一切吧?”
“记者可不是傻瓜!”任可不说总领事们。
安德里亚斯也学会了打“太极拳”:“猜得不错,我们就是要给英法美等西方国家施压,我们国家的犹太人那么多,而我们国家的生存空间又如此狭小,宣传协调了多少次,希望他们能够接收一些犹太人,全都装聋作哑,没办法,我们只好自己解决,为了避免混乱,只有学习美国对付印第安人的办法,将他们集中起来管理。你不知道,我们得花多少钱,投入多少人力物力?”
任可这才想起,这家伙原来对哲学课程中的尼采的“超人学说”和政治学课程中的“辩论中的诡辩术”学得都不错,便不再做声,打算起身告辞。
“嗨,老同学,别走,我这就去派人备饭,我们一起吃了你再走,我这里可有几瓶慕尼黑啤酒,上好的。”
“下次吧。”任可走向房门。
“哦,对了,你在维也纳有什么用得着我的,我一定效劳。”
任可转过身来:“你这里可有几名中国人,说实话!”
“这,大概有四五名吧。”
“这可不像一贯严谨的你,四名还是五名?”
“五名。”
“你可以把他们放了吗?”
“不可以,现在不可以,他们是盖世太保的头头亲自批准送过来的,只可能看看以后有什么办法。只要我在位,适当关照一下还是可以的。”
“那下次我请你喝茅台!”
任可回到领馆时,已近半夜。令他没有想到的是,《维也纳中侨报》的记者管东还在等他。
“在参观连排营房的时候,我见到一名中国人坐在床板上,趁没人注意,便想采访他几句。”管东对风尘仆仆赶回来的任可说道,“我问他:我们看到的都是真的吗?
“不是!”他眼泪汪汪地说。
“快说说。”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看守,问:“他们懂中文吗?”
“不懂。今天你们所看到和将要看到的一切,都是德国人事先特意安排好了的。刚才说我们身体不舒服、医生让在营房内休息的那位,是因为卖私酒被关进来的维也纳德国人。除了我,是他们为了作出对各国犯人一律平等的样子而安排待在这里,休息的人都是在德国人看起来犯的罪比较轻的人,事先统一了口径。”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操场上和采石场中的人,临时抽来了党卫军和武装部队的一些人充样子,留了一部分原来的犯人,许多犹太人被暂时运到别的地方。”
“这里的生活?”
“没有什么生活,能活着就不错!”
然后,管东向任可诉说了他听来的一些情况:采石场上的人们挖石头,那是一种既可能累断腰,又可能瞬间丧命的苦差事。采石场石壁上的一百八十六级台阶被称为“死亡台阶”。看守们为了取乐,竟然会把被他们逼迫爬到顶端去采石的人推下去,开心地瞧着他身后一百八十六级台阶上的那些人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一样,也随着滚落下去,跌死在采石场底部,他们要看的就是这种毫无人性的“多米诺骨牌效应”。他们这样做一方面是为了消遣,当然也是为了毫不费力地杀死更多的犹太人和其他他们所憎恨的“不良分子”,包括奥地利的持不同政见者。就是在这种惨无人道的工作环境里,集中营的囚徒们从采石场艰难地背出石头,修建了集中营的绝大部分建筑,可以说那些石头上沾着无数人的鲜血。
看守们故意不让那些德国牧羊犬吃饱,并且把它们训练得非常凶猛。如果有人试图逃跑,看守们就让狗追上去把逃跑者撕碎,他们自己则瞧着这血淋淋的景象哈哈大笑。那名中国人曾经目睹过一次这样的情景:罹难者是个在伙房干活儿的小伙子,他本来脑子就有点不正常。有一天,他试图逃走,可是几只恶狗追上去把他咬死了。院子里每个人都看到了这一幕。
集中营内每天都有人死去。等看守得到报告后,便会派一辆车来把死者拉走,把那些赤裸的尸体丢到死人堆上,这种逐日腐烂的死人堆遍布在集中营的每一个角落。死亡有一种难闻的气味。它是霉烂味与腐朽味的混合,还带有一股灰烬味,它散播着恐惧与绝望。
集中营里的人害怕听到音乐的声音,因为在毛特豪森,只有处决囚徒时才会演奏音乐,这大概是想掩盖枪声和受害者的尖叫声。
处决囚徒时,纳粹让死囚坐在敞篷车上,由一支小乐队在前面吹吹打打地开道,给这杀人的勾当又添了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花样。乐队让死囚点出自己所喜爱的古典乐曲,等他们被枪毙时便为他们演奏。不过,有些死囚非常勇敢,他们被车拉着去刑场时,竟然能够引吭高歌。也许这乐声是在宣告他们将进入天国。每到这个时刻,集中营里的人都会默默地为他们祈祷,希望他们能如愿地进入天国。
平日里总是保持克制和冷静的任可,听到这些十分震惊。虽然他已经猜测到参观所看到的一切与同学安德里亚斯所介绍的不是真的,但也绝对难以想象得到集中营里的人,尤其是犹太人的命运会是如此悲惨!从不吸烟的他,竟然伸出手向记者管东要了一只烟,夹着头部一亮一亮的香烟的手指,都有些颤抖。
“我来,是想与你商量一下,征询一下你的意见,要不要把这些消息登报?”
任可掐灭烟头,沉吟了好一会儿,镇静了下来的他说道:“我估计,我国如何对待犹太人,不久政府或者外交部就会有指示,目前,我国与德国的关系十分微妙,这消息,不要由我们发,更绝对不能由你们在维也纳的《维也纳中侨报》上发,那样不但帮不了已经关在集中营里的人,还可能给他们带来更大的灾难。更何况那里还关有中国人。去捅给美国人、美国记者,在美国,犹太人的势力还是很大的。必要时,我会作为内部秘密情况向对我们友好的国家的朋友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