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祥奇回国后,办理护照与签证的具体工作,任可安排了李薇接替。
局势越来越复杂多变,领馆内的各项事务也越来越多,而馆内享有外交豁免权的外交人员、普通行政技术人员以及后勤服务人员良莠不齐。这些人好多都是以前就在公使馆内工作的人员,要么就是前几任公使、代办时就已经使用的,要么就是外交部安排的,他们大部分都有各种各样的关系。当然,不管是怎么来的,在当时的中国,能在驻外使领馆中谋得个差事,已经是一般国人艳羡的了。大多数人,既具备较高的素质,也积极工作,都希望在外国人眼里,自己能够具有代表中国的形象。
但是,什么时候都有例外。比如出了个邹祥奇。因此,任可倍加小心,想来想去,护照、签证之类的办理,直接与中国人与外国人打交道,办理得好是应该的,办理不好,最容易遭到诟病,因此,还是让素质与细心都具备的李薇具体负责较好。
这段时间以来,任可越来越觉得自己离不开李薇,也越来越敬重李薇。虽然因为自身所处的欧洲局势复杂,工作繁多,而且大战随时一触即发,中国国内的政治、军事形势也越来越危急,十分堪忧,任可一心扑在领事工作上还觉得缺少三头六臂,无暇多想,但逝去的妻子李萍的身影还是不时地会浮上心头,映在眼前,挥之不去。而且,李萍的妹妹李薇的身影,现在也经常出现在脑海里,不是因为她在自己的领馆内工作,每天看得到,也不是因为她是自己的下属,需要她协助自己或者直接完成某项事情才想起,而是潇洒干练、代表温馨亲情的那种身影,是在难以抑制的思念中生动地浮现出来的窈窕身影。李薇是李萍的亲妹妹,又在自己手下,自然是更添几分亲切,但是,任可有时候还会感到她有些神秘,她不知为何,会给任可一种有些神秘的感觉,任可本身对两人之间因为工作而越来越多的接触也会冒出一种神秘的喜悦。
任可有时会想起李萍飘然仙逝之前对自己的嘱托和暗示:“必要时,可以请我的妹妹李薇帮你一把。”“你不要死脑筋,她一定会帮到你的,她愿意帮你,你不是不知道……”
而且,当任可请李薇来维也纳接回女儿任伊曼,以为再也难以见到任可的李薇,接过车票,眼神极为复杂,充满眷恋。任可只能以“假装糊涂”的方式装作不懂罢了。
任可十分清楚,现在的局面,无论如何都不适合“儿女情长”,但是,冷静清醒如己,却经常在脑海里与眼前浮现李萍和李薇的身影,有时候轮番浮现,有时候两个人的身影居然会渐渐重叠。而且,这样的时候与机会也越变越多,任可有时候甚至认为自己是中了什么法术!并且,任可越来越多地觉得李薇除了非常出色地完成自己的本职与他交代她的各项工作,似乎还在有意无意之间,主动承担了许多与自己有关的事情,是一种主动地接近、亲近甚至于“保护”,那原本应该是男人给予女人的,却反过来由她这个青春年少的女人给予他这个大男人!
残酷的现实,忙碌的工作,加上任可对自己内心的抑制,使他不得不压制纠结的温情,但是,再忙,也会有些许的闲暇,尤其是在夜阑人静,在办公室的灯下,或者在稍舒筋骨的单人床上,都会涌起这莫名其妙的屡屡思绪。
但是,现在确实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内外压力越来越大,棘手的事情也越来越多。他不知道,一只黑手,悄悄地伸向了他……
出乎英法美等国家的预料,德国以“闪击战”仅用了不到一个月就占领了波兰。纳粹对波兰犹太人的政策,也发生了不同以往的巨大的变化。波兰是整个欧洲的各国中犹太人最多的国家。跟在德国正规军后面的纳粹党卫军的五支“别动队”,对波兰犹太人大开杀戒,德国军队在前面占领一座座城市与一个个村庄,他们就残酷无情地施行“血洗”!另一方面,希姆莱看到了波兰广袤的土地,正可以“安置”大批的犹太人,于是,几乎如“雨后春笋”般,在波兰冒出了好多个专门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已经不需要向英美等国家“喊话”,求他们接收犹太人了。当然,希特勒与蒋介石眉来眼去的“蜜月”也告结束,纳粹原来对中国上海大批接收犹太人、任可率领维也纳总领事馆大批快速地发放签证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在纳粹此时看起来,任可的行为已经不合时宜,是对他们的抵抗。
对任可明目张胆地放开手去制止还不合时宜,他们便决定采取“敲山震虎”的手段。
清晨,刚睡下不久的任可,突然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他抓起电话,传来十分严肃的德语,声音很陌生,居然是一个通知:“我们是德国警方,现在通知你,任总领,你们领馆的二秘铁荣金已被抓捕,案件正在审查当中。”
“喂喂,怎么回事,他现在在哪里?”任可吃惊地问。
“具体案情正在审理,无可奉告。他目前在维也纳警局看守所。”
天一亮,任可立即驱车前往警局。一路上,任可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女人?因为走私?铁荣金这个家伙,是中国驻维也纳公使馆前代办铁德轩的侄子,毕业于北京大学,铁德轩来维也纳担当公使馆代办,铁荣金就在他的馆内当一名“随员”,虽然是等级低于秘书的使领馆中最低一级的外交官,但是,铁德轩却视这个侄儿为左膀右臂,事无巨细,均交由他来办理。因为是北大毕业生,铁荣金写出的外交文书与各项公文确实不错,几乎是获得了“绍兴师爷”的真传,德文说得也不错。人也生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也因为此,在铁德轩调往安卡拉当公使之后,陷入人际关系泥淖,便将全部精神与时间消耗在风花雪月之中,整日到外面与各种女人耳鬓厮磨。并且回馆自吹,作为一个中国人,却有能耐“大战”外国女人,上到名门淑媛,下至吧女妓优,什么德国人、奥地利人、犹太人以及欧洲各国在维也纳的舞女娼妓,全不在话下,而且能够令她们争风吃醋,像苍蝇逐肉般地追着黏着他,生出许多风流韵事来。
任可没少劝诫管教他,但是,虽然铁德轩早已远调至安卡拉,却有几次给任可来信,看起来好像是“叙旧”或者说些别的什么事情,字里行间,却让任可仍然像他自己在维也纳时那样,对铁荣金多多关照。任可也猜不透铁荣金事先跟他的这位叔叔说了什么。
铁德轩代办的侄子铁荣金一直自恃有铁德轩的撑腰,与邹祥奇狼狈为奸,而且,其兴趣和金钱都用在了外国女人和妓女身上,落下亏空后,就开始越境走私,甚至有一次差点将名画《约瑟芬皇后》偷走,被李薇发现才没有得逞。
也许是对任可颇有怨言,不久以后,铁荣金就调往捷克。1939年3月捷克被德国占领,中国驻捷克使馆撤离后,外交部又把铁荣金调回维也纳。
任可在看守所见到了穿着一身囚服的铁荣金。全无了往日风光的铁荣金,当时正蜷缩在不足三平方米的小囚室一角的光板床上,连一床被子也没有,瑟瑟发抖。听说有人来看他,他一骨碌爬起来,外面的裤子却掉了下来,原来纳粹秘密警察怕犯人自杀,入狱时已经将他的裤腰带收走保管了起来。
“任总领,怎么是你,你来看我!”以前趾高气扬的铁荣金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
“任总领,求求你,快想法子救我出去……”
“我既来看你,自然会想办法,谁让你是一个中国人呢,当然不会放任不管。”任可说道,“但是,你虽然只是我们领馆中的一名随员,但也算最低一级的“外交官”,应该享有“外交豁免权”的,怎么会弄到这么一个地步?”
“唉,一言难尽……”一贯自我感觉良好的铁荣金此刻面露惭愧。突然,他的脸上换成了恐惧,“他们(纳粹秘密警察)不会把我像犹太人一样关进集中营吧?不会枪毙我吧?”
这个问题任可也不好回答。因为纳粹的疯狂,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情来,现在本身就像一个疯子一样的“希魔”早已视法律为儿戏,对人命如草芥,可大可小的事情,全凭纳粹的兴趣与情绪。
同时,任可在想,怎么干了坏事的人的心理都一样,干的时候,自作聪明,胆子大到天皇老子也不怕,“和尚打伞,无法无天”,并且掩耳盗铃,一旦被抓,又都疑神疑鬼,胆小如鼠,只要是能够减轻罪责,或者能拣一条小命,狗屎可吃,狗洞能钻,极尽其奴颜媚骨之能事!
“我要帮你,怎么帮,你跟我说说你是因为何事被抓?”
“……”铁荣金张口结舌,本来就白皙现在更变得惨白的面孔,居然还能泛上一层绯红,一副悔之莫及又有口难说的尴尬样子。
“老毛病又犯了,这回撞在人家枪口上了?”
“哦,悔不该不听任总领屡次的劝告,是女人和偷运东西。沦落得跟那些小商小贩差不多了,都是因为女人,“女人是祸水”真是不假,唉,不管是中国的女人还是外国的女人!”
“外国可跟中国不一样,对待女人的问题可比中国看得开得多。”
“花前月下不是需要钱吗,大量的钱,就咱们领馆的那点钱,就一个小随员的那点钱,哪里够,差得远,我就在我都熟悉的捷奥之间往来倒腾些东西……”
离开看守所,任可又找当局交涉,进一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铁荣金是被德国密探从他在领馆外自己租住的住所内逮捕的。在捷克尚未被占领的一年多中,他时常驾车往来于捷奥两国之间,从事一些偷运的小买卖,这久已引起德国密探的注意。调来维城之后,虽然任可多次向他警告,表面上他虽似奉之唯谨,实则这种活动仍未停止。某日深夜,他的住宅即被德警所包围,密探进入房间搜得账单证据,并将他拘捕入狱。
“任总领,现在是战时,很多物资,包括生活用品都十分紧缺,列入军管军控。我们已经跟踪调查了他很久,他还明目张胆地犯法,罪在不赦!”当局的一名纳粹秘密警察的负责人这样对任可说道,“同时,这也是我们对你们领馆的一种警告!在我们大德意志帝国面前,任何国家的任何人都没有特权!”他似乎有所指摘,暗含着某种“潜台词”。
任可有所警觉但并没有怵惕,后几日继续转圜。当任可再次来见这位负责人的时候,这位负责人似有和缓:“我们可以不将他投入正规的监狱,但是,要让他到集中营尝一尝“劳动改造”的滋味再说,以观后效……”
铁荣金被关了一阵子集中营之后狼狈地回国,结果他因此而断送了自己的前途。任可也知道这是德国纳粹在对自己“敲山震虎”,步步紧逼给以压力,同时,受此事的牵连,外交部也责之失察,好不郁闷。在此时,任可才想起了以前在美国驻维也纳领事馆与别具特殊本领的维也纳“艺术界人士”参加交谊活动的时候,问过那位会看相会预测人的未来的年轻女演员一个“简单的问题”:“我在维也纳还可以待多久?”
她的答案大出任可当时的意料之外:“一两年!”
同时,年轻的女演员两眼望天,描述她所见到的幻象中有一个中国人对任可不利,此人外表看起来风流倜傥,衣冠楚楚,一表人才,身材瘦高,脸上棱角分明,大眼睛薄嘴唇,说起话来快如放机关枪,身披黑色大衣,颈围花格围巾,警察正在抓捕他,他将给任可带来许多麻烦云云。当时任可虽然不信,但心里也满不是味,因为任可喜欢维也纳,根本就没有离开维也纳的念头。一时无精打采的任可转到那两名“扶乩”的太太面前,便又将萦绕在脑海中的自己还能留在维也纳多久的疑难问题向她们“求解”,不过,任可换了一种方式来问她们:“你们看,我将来的事业如何?”两位太太的回答与那位年轻姑娘的话如出一辙,仍说不会太久,只不过换成强调跟欧洲的形势与任可自己的作为有关,具体是什么,她们没有直接明说,却接着说:“你回到中国之后,有两个差事等着你。”
时至今日,看起来可能应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