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位太太与一位先生来到领馆,要求见任可。任可以为又是哪位需要取得他的帮助的犹太人来找他,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接待了她。
“我先要在这座楼宇中转一转。”这位太太张口就对任可这样说。任可莫名其妙。还没有等任可允诺,她就起身,与那位先生来到领馆的走廊。他们从一个一个房间走过,只是略作停留,但是到了二层楼梯入口处的门庭前,那位太太驻足站立,久久地凝视观看着镶嵌在墙壁上的一幅画:“我来找你,就是想要取走这幅画。”
“这幅画,没有听说这幅画是你的……”跟随着她一路走来的任可更加莫名其妙。
“哦,对了,忘了告诉你,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艾萨克的女儿艾莉丝·琳娜。我们没有见过面,但想你也听说过。你当然很清楚,这幢房子,是我父亲提供给你们使用的。”她的口气里带着一股优越感与傲慢,还有就是不容置疑。但是,她没有介绍身旁随她一起来的那位先生,那位先生也不开口作自我介绍,显得冷峻阴郁。
艾萨克是一位犹太人,非常出色的犹太人,是个煤炭大王,家资巨富,早已迁居瑞士。但是他对中国人很友好,分文不取就将这幢大楼提供给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使用,要知道,它就坐落在寸金之地的维也纳市中央,毗邻著名的贝多芬广场。令任可绝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女儿却有些颐指气使。她自然也是一位犹太人,这样自我感觉良好的犹太女人,在这样的年代里,任可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任可略一转念,她这样表面张扬,一定掩饰着内心的某种恐惧与不安,如果她真的是煤炭大王的女儿,以前过的当然是锦衣纨袴、钟鸣鼎食的日子,养成所要必得的脾气也是可能的,但是现在,却能够看出在她极度自尊的背后,掩饰或者隐藏着极度自卑的心理,这一层,可能她自己都感觉不到。
“那么,如何能够证明你所说的?”见惯了外交场合各色人等的任可还是很委婉。聪明的犹太女人当然知道任可问的是她的身份和这幅画的因果。
“也不用多说,我只要跟你介绍清楚我们眼前的这幅画作,你可能就明白了。”
挂在门厅里的这幅画,任可不知已经看过了多少回,而这幅画上被画家将那美丽的瞬间永久保留下来的美丽无比的西洋美人,也仿佛日日用她那略带忧郁的眼睛注视着这些殚精竭虑忙碌着的来自远方的中国人。任可知道这幅画的价值,每当有外国外交界的同行,以及名人政要到领馆里来,他都会带着他们欣赏一番。但是,艾莉丝·琳娜不管,也不想知道这些,依然自顾自地往下说道:“这是一幅名画,是约瑟芬皇后的肖像画,画的是拿破仑的妻子约瑟芬本人。它是在1805年由法国浪漫主义绘画先驱、古典主义的代表人物皮埃尔·保罗·普吕东于约瑟芬所居住的马尔梅松城堡花园的一角所画的。”她一口气将自己所知道的这幅画作的情况说完,并且颇为市侩地强调,“这幅名画现在最少值百万马克!”
这时早已跟过来的李薇,正在凝视这幅画。也无怪艾莉丝·琳娜这么重视与了解这幅画,它确实很美,美得难以形容,即便是从来都只认为自己美丽、别人比不上自己美丽的女人,即便是别的女人再漂亮也难以得到同为女人的自己的赞叹的女人,也不得不被这幅画所吸引,不得不赞美这幅画,因为不仅仅这幅画美丽,这幅画中的女人约瑟芬更其美丽。
从李薇的角度看过去,斜倚在花园一角石椅之上的约瑟芬,穿着袒胸露肩的白色轻纱长裙,一条红色镶边的大氅翻盖在膝头上。颀长的身材、娇柔的肢体和丰满的胸脯展现出她具有古典美的特征,但却没有旧式宫廷妇女的那种珠光宝气。尤其令人印象深刻的是,画面上的约瑟芬左手弯曲支撑住颀长的脖颈与头部,两只美目不错眼神地凝望着右边斜下方的地面,作沉思状,一张明净纯洁的脸,正在向观众诉说着她内心的思绪。这幅画具有抓人眼球的浪漫主义情调和鲜明的色彩对比,同时可以让观赏的人产生既心潮澎拜、又灵魂宁静这样几乎截然不同的心灵感受。
因为经常有朋友来欣赏这幅画,任可也了解过关于这幅画的所画人与画作本身的一些传奇故事。而且,这幅画的流传与收藏,就像画中的主人公约瑟芬一样,命运沉浮,旅途辗转。
约瑟芬先嫁给亚历山大子爵,并为他生了两个孩子。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将亚历山大子爵判处死刑,约瑟芬受牵连入狱。获释后以美貌才智及极佳的交际手腕成为巴黎社交界名媛,她的美貌和才智吸引了拿破仑并嫁给了他。1804年拿破仑登上了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的宝座后,约瑟芬加冕为皇后。因为没有给拿破仑生下孩子来继承拿破仑的事业和皇位,1809年拿破仑提出与约瑟芬离婚。
1814年拿破仑被欧洲的反法同盟打败后于4月6日退位。仅一个多月后约瑟芬就在离婚后拿破仑送给她的马尔梅松城堡去世,而第二天,就是法国复辟的波旁王朝的国王路易十八接见她的日子!此前,俄国沙皇还特意去马尔梅松拜访了她。紧接着,普鲁士国王也带着儿子来登门拜访了。这之后,普鲁士、英国、俄国和德国的皇亲国戚也纷纷前来,冷落多年的门庭,顿时出现了一番热闹景象。这些人之所以纷至沓来,除了因为她与拿破仑的传奇的感情经历,她与给欧洲带来震撼的那个人的结合与分离的种种匪夷所思的故事,还有就是《约瑟芬皇后》这幅画带给他们的对于美丽女人的向往、敬重与好奇。
“我的父亲曾经应允过我,我可以任意选取这幢住宅中所留下来的油画,当然最宝贵的是这幅《约瑟芬皇后》了,但还不限于此。”艾莉丝·琳娜又说道。
但是,就是因为上述种种原因,任可十分慎重,他对急于要回这幅画的艾莉丝·琳娜说道:“这件事我不能做主。第一,你必须用法律认可的方法来证明你是艾萨克的女儿;第二,你要从这里拿走什么需要你写下来,开列一个清单,我将写信征求你父亲的意见,你父亲答应了就没有问题。否则我具有保护这幅画的责任,可以为了你的父亲拒绝你的要求!”
正在他们交涉的时候,领馆雇佣的德文秘书与书记员汉娜走了过来。她是由任可的前任公使馆临时代办铁德轩雇用的一名维也纳人,因为事务熟悉,工作努力,便一直留用。
“汉娜,你好,汉娜,你还在这里!正好,你来作证!”看见她走过来,艾莉丝·琳娜喜出望外。
“哎呦,你怎么在这里,几年未见了,什么风把你吹来的,艾莉丝?”汉娜也感到意外。
“我是回来看看我们家的这幢老房子。”
虽然汉娜可以证实她就是艾萨克的女儿,但是,还是需要写信征求她的父亲的意见,任可想。再者说了,她恐怕不只是想要这幅画吧,虽然这幅画作在她的眼里最值钱,但是,这幢楼宇中还有好多油画,可以说是琳琅满目,门庭、走廊、房间内都有。任可再一次客气地说:“我仍然要求得你父亲的同意,你看好吧?”
“那就请你写信吧。”艾莉丝·琳娜同意,态度也和缓了许多。
到这时,任可才发现,在他们几个人交涉于这幅画作的时候,那位与艾莉丝·琳娜一同前来的先生却不见了。没容任可多想,果然艾莉丝·琳娜又提出:“这幢房子的各处,我还要都看看,包括你们办公的房间。除了这幅画,我还要带走其他的一些东西,看完了告诉你。任博士,你看是否一并写信给我父亲。”
当他们上到三楼,撞见了那位先生,原来,他早已经一个人在这幢楼宇中转来转去了。
任可与李薇均感到蹊跷,甚至艾莉丝·琳娜也不解:“你不跟着我,自己怎么好在人家领馆里转来转去的,要什么,我不比你知道?”
那男子面色阴沉地扫视了几个人一眼,一言不发。
“来者不善!”待艾萨克的女儿走后,任可在办公室一边伏案给艾萨克写信,一边思忖。为什么自己并不认识的艾莉丝·琳娜事先连个招呼也不打,兀自跑来要东要西,看这看那的。就是为了要画要东西?就是觉得那画值钱,那些东西自己需要用,或者拿去变现?
极善于经商的煤炭大王极其有钱,如缺钱,她怎么不去向自己的父亲要,而是费心费力地跑到这里来要?任可百思不得其解。
夜深人静,任可略为感觉到了一丝凉意,他起身去关窗户。正在此时,突然从窗外飞进一件东西,似乎还看到一个黑影,从办公室的二层阳台飞身而下,敏捷的身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惊诧之余,任可赶紧去找那件被扔进窗子的东西,只见它滚落在书柜的一角。任可蹲身端详,只见是一个药丸,一个中药丸。任可满腹狐疑,拿起地上的药丸在手上掂了一掂,倒是没觉出什么反常,只是好像轻了一些。举到灯下,也未透出外壳里面的黑黑的药丸影子。任可小心地将药丸打开,却只见内里塞着一张折叠着的小纸条。他慢慢打开一看,见上面有字,内容略为:
白天跟随艾萨克的女儿一同前来领馆的那个男子,是艾莉丝·琳娜的丈夫,离婚后又嫁的丈夫,但他的真实身份是纳粹盖世太保秘密警察。要画是假,侦察是真,因为任可帮助了许多犹太人,更因为纳粹一直急于寻找他们认为能够摧毁犹太人精神支柱的“圣经古卷”而不可得,怀疑可能已经被犹太人暗藏到了中国驻维也纳总领馆,所以派纳粹丈夫陪她来“踩点”,预先察看了解一番,理由之一就是前来取画。不过,急于取悦于纳粹丈夫的艾莉丝·琳娜自己也可能并不知道他丈夫和纳粹的真实意图。药丸中的“纸条”提醒任可注意纳粹的动向。
任可猜想,给他传递这个纸条的,一定是行政院六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