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中国驻维也纳总领事馆毗邻的一栋巴洛克式小别墅中,住着娜吉与罗宾斯基一对夫妻,夫妻俩人有一个叫娜依莎的女儿。妻子娜吉是大夫,丈夫罗宾斯基在政府机关里工作。娜吉是奥地利犹太人,罗宾斯基则是波兰犹太人。因为年纪与任可相仿,又是近邻,他们与任可关系很好。还在任可当秘书的时候,因为他们都属于当地的“中产阶级”,任可需要了解一些奥地利甚至犹太人的生活与经济状况,时常与他们聊天,他们也在节日里邀请任可到家中做客。任可有时患一些小毛病,也就去找娜吉医治。任可后来当上了总领事,他们就主动介绍一些维也纳的朋友与他认识。
这对夫妻生活得十分快乐,就如同很多犹太人的性格一样,乐观、幽默,爱说笑。任可几乎从未见过他们发愁。就是在德国人禁止犹太人担任医生、律师以及政府机关工作,娜吉不得不离开医生的岗位,罗宾斯基被从机关中清退出来时也是一样。犹太人似乎习惯于面对灾难和困难,他们只是将小楼的大多房间出租,自己仅留下个小房间住,以维持生存。
最近,这对夫妻又介绍任可认识了另一个犹太人家庭。这个家庭很有意思也很有来历,是一个“国际家庭”:一家人来自四个国家三个种族,由白、黑、黄三种肤色的人组成。原来,这个家庭的丈夫乌布利斯是奥地利犹太人,妻子沙燕是波兰犹太人,均系白种人。他们夫妻俩人在1934年2月12日爆发的“奥地利内战”(奥地利基督教社会党即保守党与奥地利社会民主党即共产党之间发生的战争,最初在林茨,继而扩展到维也纳、斯泰尔、维尔格尔等城市)的战火中收养了两个孤儿:男孩萨贝托是埃塞俄比亚黑人,女孩阮小娜是越南人。他们的父母都是在奥地利打工的工人,因支持左翼的奥地利社会民主党被杀。
为了维持好这么一个“国际家庭”,尤其是为了让两个孩子淡忘失去亲生父母的不幸,夫妻俩人费尽心机,一有空就带他们来到穿维也纳而过的多瑙河边,融入美丽的大自然的波光林色中,保护他们的童年与童心。
转眼到了1939年的春季,一个星期天,这两个家庭邀请任可一起到多瑙河“春游”。他们知道任可是个“工作狂”,他的结发妻子李萍几年前去世,他在将女儿任伊曼送回国内读书后,更是一头扎进工作中。他们想让这位在维也纳举目无亲的中国朋友放松一下。
蓝色的多瑙河缓缓流淌过奥地利的首都维也纳市区。发源于与奥地利接壤的德国的西南部黑林山东麓的多瑙河,宛如一条蓝色的飘带流入维也纳。这是它流经的第一个欧洲的大城市,往后,它还要婉蜒地流经欧洲的八九个国家与数十座城市,一直延伸至黑海。
正是仲春时分,位于这座城市西北部的阿尔卑斯山上渐渐融化的雪水,注入多瑙河,多瑙河的水面,比除了雨季到来的季节,都更宽阔。但却并不汹涌,仍然如中国唐代诗人张若虚那首著名的《春江花月夜》中的诗句所描绘的那样:“春江潮水连海平……江流宛转绕芳甸……”和暖的春风,似乎带着维也纳西北部大片青翠欲滴的“维也纳森林”中的清新空气吹到这里,艳阳、清风、清流,以及多瑙河两岸正在争先恐后盛开着的各种叫得上名字与叫不上名字的鲜花,能使来到这里的人们暂时忘掉不知何时就会聚拢到一起的战争乌云。
两个家庭与任可一起来到了多瑙河边一块开阔的草甸上。
“啊,河水比我们上次来的时候宽了一倍!”娜吉惊喜地叫道。
“可不,来,你们仔细看,好多花草都淹没在河水中了。”可不是,站在岸边,可以清晰地看出在流水中的花草,如同水晶琥珀一般晶莹鲜亮,却绝不是原本就生长在河水中的水草。
“空气清新得使人要打喷嚏,波光粼粼的河水几乎能擦亮人的眼睛!”沙燕使劲嗅了一下空气,她那兴奋的样子就像是突然得到了一份礼物的小姑娘,而不像是收养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引得大家哈哈笑将起来。
“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娜吉的丈夫罗宾斯基开始引吭高歌。
“香甜的鲜花吐芳,抚慰我心中的阴影和创伤,不毛的灌木丛中花儿依然开放,夜莺歌喉啭,在多瑙河旁,美丽的蓝色的多瑙河旁……”
沙燕的丈夫乌布利斯、他们收养的男孩萨贝托与任可也一起加入了放声歌唱,四个男人,正好组成了四个声部,他们借景抒情,歌声与激情融入了多瑙河,融入了美丽的大自然。随着男人们的歌唱,娜吉和女儿娜依莎、沙燕和她收养的越南女孩阮小娜,就在草甸上欢快地舞蹈起来。一行人在春天的多瑙河畔载歌载舞,似乎危机并不存在!
“萨贝托,来,你过来,单独为我们的中国客人和朋友何博士表演一个吧!”沙燕热情地对任可说,“他唱歌可好了。”
埃塞俄比亚小男孩萨贝托随手拣起一根落在地下的枯木枝,大大方方地用他本国的语言唱起了《非洲勇士之歌》,边唱,边跳起了非洲“土风舞”,只见他挥舞着木棍,模仿勇士打猎与胜利归来的动作。虽然他不过十多岁,但是,正处于变声期那沙哑的嗓音与粗犷、节奏感极强的舞蹈动作,却显示出他正在成长为一个小男子汉。
“好!”任可高兴地叫好。
“好什么好,他的舞跳得一点都不好看!”任可一扭头,原来是越南小姑娘阮小娜撅着嘴,左右扭动着身子表示不高兴。
“你看看你,就让你哥哥先给任叔叔唱歌就不高兴了?”
“他还跳舞呢!”
“好好,他跳舞不如你,你来跳个舞吧。”
沙燕又回过头来笑着对任可解释:“瞧这孩子,平日里腼腆得很,胆子也小,但一看别人跳舞,她就心里痒痒,也不怕跟别人比个高低。”
“女孩子的天性。”任可觉得这两个孩子都十分有趣。
“年景好的时候,我们常带她去参加舞会。”沙燕又走近两步,凑近任可耳边小声说,“她的母亲还活着的时候,教了她不少越南民族舞蹈,我们也教了她几段华尔兹。”
女孩子这才很高兴地走上前来,就像专业演员一样,还对着任可行了个礼,然后开始十分自然又专注地表演起来。她先跳了一段婀娜多姿的越南民族舞蹈,然后又开始跳华尔兹圆舞曲的舞蹈。正跳着,她忽然发现岸边生长着一丛野玫瑰,她跳过去采下一枝,然后边跳边就把鲜红颜色的野玫瑰送到了任可手里。大家看着天真纯洁幼稚的小姑娘哈哈大笑,三十多岁的任可却脸红了。阮小娜还很小,并不懂得送玫瑰有什么含义,只是女孩子爱漂亮、爱花的天性,与乐意将自己喜欢的东西送给父母哪怕是养父母的好朋友的善良心意使然。
大家玩累了,就在草地上铺开布单,席地而坐,像一家人一样进行野餐。吃完饭,几个人就靠在河岸的斜坡草地上晒太阳。暖洋洋的太阳照在任可的身上,他刚想合一会儿眼睛,却觉得鼻子里很痒痒,不由得打了个“喷嚏”。昏昏欲睡的几个人突然被惊醒,又都哈哈大笑起来。
“顽皮,太顽皮了!别打扰你任叔叔,去,一边待着去!”沙燕似嗔似笑。原来,淘气的萨贝托揪了根“蟋蟀草”,将毛茸茸的头梢捅进了任可的鼻孔。这非洲男孩的精力就是旺盛!
“任叔叔,你的皮肤颜色为什么和我的是一样的,跟我们的养父母、跟罗宾斯基叔叔和娜吉阿姨还有娜依莎姐姐,跟萨贝托哥哥却都不一样呢?”小姑娘阮小娜也凑过来天真好奇地问。
“噢,因为我和你,我们黄色皮肤的人生长在东方,老家都在东方;你的养父母、罗宾斯基叔叔、娜吉阿姨和娜依莎姐姐生长在西方,“老家”就在这里;而你哥哥的老家在南方,在非洲。”对小姑娘这个看似天真简单的问题,任可竟觉得还真不好回答。跟这么一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你能说一大套种族、民族、国家问题,说地球、天文地理和气候、饮食习惯与生存遗传吗?她还太小,任可只能简单地回答。
“我们虽然皮肤的颜色不同,但我们都生活在同一个地球、同一个世界上,都是一个国际大家庭的成员,我们都应该是一家人。”
“养父母告诉我们你是中国人,来自好远好远的地方。你不像我和萨贝托跟着父母过吗?他们在哪?”
“他们就在你说的中国!他们留在中国。”
“你有孩子吗,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吗?”
“我有一个女儿,她原来也在这里,后来我把她送回中国上学去了。”
“哦。”
“看看你们,别再东问西问了,也让任叔叔歇歇!”娜吉怕孩子们不懂事,触动任可的思乡之情。
但是已经晚了!任可刚看到这三个可爱的孩子,就想起了自己的女儿;与这两个其乐融融的家庭在一起,就想开了自己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