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茨,给,你看看,那是什么,父母亲送给你的是什么?”
“小提琴!琥珀色的小提琴!”六岁的海因茨·格林伯格原本白皙的小脸因高兴与兴奋而变得通红。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不是一直希望能拥有一把自己的小提琴吗,我和你爸爸将它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你。”
“这可是一把名贵的意大利“斯特拉底瓦里”小提琴,是动用了你父母的积蓄才买下的哦。”
接着,父亲将家里的灯关上,在小小的海因茨·格林伯格面前,摆上了一个大大的奶油蛋糕,上面点燃了六根蜡烛,在这温暖的烛光中,母亲为海因茨切着蛋糕,父亲则在灯光下,用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的那把小提琴拉响《祝你生日快乐》。海因茨的父亲虽然并非乐手,但如同生活在维也纳这座音乐之都的许多人一样,除了酷爱音乐,自己也会使用一两件乐器,虽然是业余水平的。他当然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有出息,能够比自己强,能够成为一位真正的音乐人!
但是,一开始,海因茨并不能确定自己真正喜欢的是什么。这样小小的年龄,对什么都可能喜爱,对什么都感兴趣。一年前,他刚识字不久,就读了出身富裕犹太家庭的奥地利著名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传记作品《人类群星闪耀时》,书中传记了十个决定世界历史的事件与人物,如拿破仑、歌德等人以及著名的“马赛曲”在一夜之间诞生的“奇迹”等等,但是,最能引起他的兴趣的竟然是一位“老头”——著名的英籍德国作曲家亨德尔,他战胜了病痛,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并创作了风靡整个欧洲的清唱歌剧《弥赛亚》。他梦想能成为像亨德尔一样的不朽的作曲家。几个月前,在父母的带领下,他又来到维也纳音乐厅聆听了生于维也纳的著名的小提琴家克莱斯勒的小提琴演奏音乐会。一曲门德尔松的《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令他如醉如痴,不等走出音乐厅,他便喜欢上了小提琴。这之后,他便对父母“死缠烂打”,偏要父母给他买一把小提琴。现在,海因茨·格林伯格终于如愿以偿。
正在父母为他四处打听,准备邀请优秀的小提琴教师来教他学习小提琴的时候,德国人进占了奥地利和维也纳,父母也因排挤失去了职业,他们开始整日为生计而奔忙,无钱、无心、无暇顾及海因茨拜师学习小提琴的事情了。
海因茨还不太懂事,他不知道也不能够理解在自己的家乡维也纳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在街上再也听不到优美悠扬的小提琴的旋律?为什么再也不像往年的夏天一样,大街小巷四处飘荡着美妙的华尔兹舞曲?偶尔踢踢踏踏地从大街上走过的队伍中,会传出节奏紧张的进行曲,并且往往伴随着大人们声嘶力竭与歇斯底里的呐喊声,伴随着纳粹游行的怒吼声。
但是他不甘心。他多次趁父母不在的时候,自己悄悄爬到书柜上,从书柜的顶部小心翼翼地取下那把小提琴,然后靠近窗户,拉上窗帘,拉亮屋里的电灯,并打开琴匣,从里面拿出那把斯特拉底瓦里小提琴,然后煞有介事地拎起名贵马尾制成的琴弓,左手握琴,右手提弓,学着那天著名的小提琴家克莱斯勒演奏时的样子,想象着向台下屏心静气、等待演出的听众深深鞠躬后,便开始拉起小提琴进行演奏。
对面有一面镜子。镜子里面的他,短短的脖子勉强将够夹进琴托,左手费力地伸向琴的前架,右手挥琴弓,便在琴弦上“吱嘎吱嘎”地拉了起来。
小提琴在克莱斯勒手下传出委婉动听的音乐,在海因茨手下却只发出刺耳的触碰到琴弦的声音。开始,他自己也皱紧眉头,但是,很快,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位音乐王子,台下,坐着邻家穿着纱裙的女孩,那是他心仪已久的夏绿蒂,在用惊羡的眼神望着他,听着他拉琴。
但是,小小的海因茨,并不懂得他这样做,是多么的“不合时宜”!
他时常一边拉着,一边在脑袋瓜中,在小小的心里,回忆、默念着他所听过的乐曲,居然有时也能拉出一小段儿还算成曲的乐段。但也只是一小段,很快就又“野调无腔”,但是他不管,他甚至把自己想象成是在随心所欲地创作。他时常陷入这种自我陶醉、自我欣赏的如醉如痴的境地!
终于有一天,在他时而找着调、时而又跑调、随意播撒着融合着记忆和自创的乐曲与刺耳挠心的噪音的时候,惊动了正从楼下窗外走过的纳粹青年军。那传出来的声音再不好听,他们也能听出那是在拉小提琴的声音。在这座音乐与生命、生活几乎同等重要的城市,不管是好人歹人,也都会用一两件乐器,会听音乐之声。此刻是什么时候?但凡犹太人都“噤若寒蝉”,偏偏在这幢犹太人聚居的楼房里,还敢有小提琴的声音传出!这在纳粹青年军看来,是讽刺,是蔑视,是无厘头般的黑色幽默,在举国举城都在为大日耳曼的伟大理想与严肃目标而战的日子里,“是可忍,孰不可忍”!
几个青年军循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一脚踹开门,本来是想抓住那名不知死活的犹太佬,却只见是一个比乐谱架高不了多少的小男孩在那里自顾自地“演奏”着。义愤填膺的他们与小男孩拉琴构成的情景,简直就是一幅讽刺漫画,令人又好气又好笑。
“别拉啦!”一声断喝,将陶醉在梦境中的海因茨吓得一哆嗦,右手里的弓弦便应声掉到了地上。一脸恐惧的海因茨回过身来望着青年军,但是左手仍然紧紧地攥住小提琴!
“斯特拉底瓦里!”一名青年军惊叫起来。在海因茨回过身来的一刹那,他看清了犹太小男孩手里居然攥着一把那么名贵的小提琴。不知道这名青年军是否也曾梦寐以求过一把属于自己的堪称世界上最棒的小提琴,也不知道他是嫉妒还是仇恨,或者嫉恨两者兼而有之,总之他就像饿虎扑食一样扑向海因茨,去伸手抢夺海因茨手里的斯特拉底瓦里。
海因茨将小提琴死死地搂在怀里,就是不松手,他没有因恐惧而哭泣,却发出尖声厉叫,那声音比他拉小提琴发出的“吱嘎吱嘎”的尖利颤动的声音还要令人抓狂!
千钧一发之时,海因茨的父母赶了回来。海因茨的母亲如同保护幼崽的老母鸡一样,窜到海因茨身旁,张开双手去掩护他。但是,已经晚了,纳粹青年军一把将斯特拉底瓦里抢过来,高举过头顶。
“放下,快放下,还给孩子!”海因茨的父亲预感到纳粹青年军要摔下斯特拉底瓦里,惊恐地喊道。
“啪!”纳粹青年军用力一摔,斯特拉底瓦里顿时粉身碎骨,几根琴弦掉到地上震颤抖动,好像发出几声哭泣!
海因茨还是没有哭,但是他发了疯一般,竟然对纳粹青年军连踢带咬,然后一头扑到地上,嘶鸣着将小提琴的碎片搂进怀里。
“哈哈哈哈……犹太小猪猡,痴心妄想!”几个纳粹青年军看着怀抱小提琴碎片痉挛着的海因茨,恶毒地狂笑。他们就如同魔鬼附体,将折磨与虐待变成了本能,扬长而去还意犹未尽:“告诉你们,这不算完,等着,等我们办完了今天更要紧的事,明天还来,你们不赶紧滚蛋,滚出我们的国家,就将你们关进集中营,你们到那里拥抱你们的音乐梦想吧!”
等他们走后,海因茨才扑进母亲的怀里哭泣起来。海因茨的母亲顾不得劝慰他,便对他的父亲催促道:“你快去,快去办签证!没听到吗?到明天,拿不到签证,我们一家人就会被他们送入集中营。别说孩子的提琴梦了,连他,连我们的命都保不住。”她看孩子的父亲还呆立在那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快去呀,你!别犹豫了,也别再挑了。什么美国、英国、巴勒斯坦的,还容你挑,不是中国上海最好办吗?进入上海不要签证,也不用经济担保,也无须邀请信函,就只到他们的领事馆办一个离境签证就行了。”
“到中国到上海,那孩子就不能学小提琴了,那地方那么穷,再说已经陷入战乱,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上海!虽说有租界,但人们都管上海叫做“孤岛”。”
“你傻呀你!活命要紧,还想那么多。难道等你进了集中营再去想清楚?快去,要不你看着孩子,我去!”
“还是我去吧。”
海因茨的父亲这才如梦初醒,返身冲下楼,向中国总领事馆跑去。
他们终于抢在纳粹把他们送进集中营之前,拿到了前往中国上海的签证。
逃到上海以后,没想到得到了世界国际救援组织的各种帮助,更得到了中国老百姓的无私帮助,而且,这里的犹太社团不仅仅是协助谋生,还活跃着诸如出版、音乐、体育等好多组织。尤其令他们宽慰的是,虽然是在战争期间,海纳百川的“海派文化”并没有丧失殆尽,居然还存在着好几家教习小提琴的学校,有不少有着较高音乐造诣的人也在教授小提琴,而且,乐器商店依然开门,小提琴依然有售。
于是,在安顿下来以后,他们就在中国上海,为海因茨·格林伯格购买了一把小提琴,虽然不是名贵的“斯特拉底瓦里”,但也足够好了。然后,他们打听到同样也是逃难到这里的、原来在维也纳当小提琴教师的犹太教师,便将海因茨·格林伯格送到他那里去学习小提琴。六岁的海因茨·格林伯格,就是在上海接受了音乐启蒙,学会了拉小提琴,展开了音乐梦想的翅膀。他从此展翅高飞,直到成长为全世界著名的维也纳爱乐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演奏家。
海因茨·格林伯格一生不忘任可帮助他们一家到上海避难的善举,他十分感激地说:“我的生命和事业都是任可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