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胡适说:文学与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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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2)

再回到本题,现今新式舞台上有了布景,本可以免去种种开门,关门,跨门槛的做作了,但这些做作依旧存在;甚至于在一个布置完好的祖先堂里“上马加鞭”!又如武把子一项,本是古代角等戏的遗风,在完全成立的戏剧里本没有立足之地。一部《元曲选》里,一百本戏之中只有三四本用得着武场;而这三四本武场戏之中有《单鞭夺槊》和《气英布》两本都用一个观战的人口述战场上的情形,不用在戏台上打仗而战争的情状都能完全写出。这种虚写法便是编戏的一大进步。不料中国戏剧家发明这种虚写法之后六七百年,戏台上依旧是打斤斗,爬杠子,舞刀耍枪的卖弄武把子,这都是“遗形物”的怪现状。这种“遗形物”不扫除干净,中国戏剧永远没有完全革新的希望。不料现在的评剧家不懂得文学进化的道理;不知道这种过时的“遗形物”很可阻碍戏剧的进化;又不知道这些东西于戏剧的本身全不相关,不过是历史经过的一种遗迹;居然竟有人把这些“遗形物”——脸谱,嗓子,台步,武把子,唱工,锣鼓,马鞭子,跑龙套等等——当作中国戏剧的精华!这真是缺乏文学进化观念的大害了。

文学进化观念的第四层意义是:一种文学有时进化到一个地位,便停住不进步了;直到他与别种文学相接触,有了比较,无形之中受了影响,或是有意的吸收人的长处,方才再继续有进步。此种例在世界文学史上,真是举不胜举。如英国戏剧在伊里莎白女王的时代本极发达,有琼森(Ben Jonson)、莎士比亚等的名著;后来英国人崇拜莎士比亚太甚了,被他笼罩一切,故19世纪的英国诗与小说虽有进步,于戏剧一方面实在没有出色的著作;直到最近三十年中,受了欧洲大陆上新剧的影响,方才有萧伯纳(Bernard Shaw)、高尔斯华绥(John Galsworthy)等人的名著。这便是一例。中国文学向来不曾与外国高级文学相接触,所接触的都没有什么文学的势力;然而我们细看中国文学所受外国的影响,也就不少了。六朝至唐的三四百年中间,西域(中亚细亚)各国的音乐,歌舞,戏剧,输入中国的极多:如龟兹乐,如“拨头”戏(《旧唐书·音乐志》云:“拨头者,出西域胡人”),却是极明显的例(看《宋元戏曲史》第九页)。再看唐宋以来的曲调,如《伊州》《凉州》《熙州》《甘州》《氐州》各种曲,名目显然,可证其为西域输入的曲调。此外中国词曲中还不知道有多少外国分子呢!现在戏台上用的乐器,十分之六七是外国的乐器,最重要的是“胡琴”,更不用说了。所以我们可以说,中国戏剧的变迁,实在带着无数外国文学美术的势力。只可惜这千余年来和中国戏台接触的文学美术都是一些很幼稚的文学美术,故中国戏剧所受外来的好处虽然一定不少,但所受的恶劣影响也一定很多。现在中国戏剧有西洋的戏剧可作直接比较参考的材料,若能有人虚心研究,取人之长,补我之短;扫除旧日的种种“遗形物”,采用西洋最近百年来继续发达的新观念,新方法,新形式,如此方才可使中国戏剧有改良进步的希望。

我现在且不说这种“比较的文学研究”可以得到的种种高深的方法与观念,我且单举两种极浅近的益处:

(一)悲剧的观念

中国文学最缺乏的是悲剧的观念。无论是小说,是戏剧,总是一个美满的团圆。现今戏园里唱完戏时总有一男一女出来一拜,叫做“团圆”,这便是中国人的“团圆迷信”的绝妙代表。有一两个例外的文学家,要想打破这种团圆的迷信,如《石头记》的林黛玉不与贾宝玉团圆,如《桃花扇》的侯朝宗不与李香君团圆;但是这种结束法是中国文人所不许的,于是有《后石头记》《红楼圆梦》等书,把林黛玉从棺材里掘起来好同贾宝玉团圆;于是有顾天石的《南桃花扇》使侯公子与李香君当场团圆!又如朱买臣弃妇,本是一桩“覆水难收”的公案,元人作《渔樵记》,后人作《烂柯山》,偏要设法使朱买臣夫妇团圆。又如白居易的《琵琶行》写的本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两句,元人作《青衫泪》,偏要叫那琵琶娼妇跳过船,跟白司马同去团圆!又如岳飞被秦桧害死一件事,乃是千古的大悲剧,后人做《说岳传》偏要说岳雷挂帅打平金兀术,封王团圆!这种“团圆的迷信”乃是中国人思想薄弱的铁证。做书的人明知世上的真事都是不如意的居大部分,他明知世上的事不是颠倒是非,便是生离死别,他却偏要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属”,偏要说善恶分明,报应昭彰。他闭着眼睛不肯看天下的悲剧惨剧,不肯老老实实写天工的颠倒惨酷,他只图说一个纸上的快人心。这便是说谎的文学。更进一层说:团圆快乐的文字,读完了,至多不过能使人觉得一种满意的观念,决不能叫人有深沉的感动,决不能引人到彻底的觉悟,决不能使人起根本上的思量反省。例如《石头记》写林黛玉与贾宝玉一个死了,一个出家做和尚去了,这种不满意的结果方才可以使人伤心感叹,使人觉悟家庭专制的罪恶,使人对于人生问题和家族社会问题发生一种反省。若是这一对有情男女竟能成就“木石姻缘”团圆完聚,事事如意,那么曹雪芹又何必作这一部大书呢?这一部书还有什么“余味”可说呢?故这种“团圆”的小说戏剧,根本说来,只是脑筋单简,思力薄弱的文学,不耐人寻思,不能引人反省。西洋的文学自从希腊的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索福克勒斯(Sophocles),欧里庇得斯(Euripides)时代即有极深密的悲剧观念。悲剧的观念:第一,即是承认人类最浓挚最深沉的感情不在眉开眼笑之时,乃在悲哀不得意无可奈何的时节;第二,即是承认人类亲见别人遭遇悲惨可怜的境地时,都能发生一种至诚的同情,都能暂时把个人小我的悲欢哀乐一齐消纳在这种至诚高尚的同情之中;第三,即是承认世上的人事无时无地没有极悲极惨的伤心境地,不是天地不仁,“造化弄人”(此希腊悲剧中最普通的观念),便是社会不良使个人销磨志气,堕落人格,陷入罪恶不能自脱(此近世悲剧最普通的观念)。有这种悲剧的观念,故能发生各种思力深沉,意味深长,感人最烈,发人猛省的文学。这种观念乃是医治我们中国那种说谎作伪思想浅薄的文学的绝妙圣药。这便是比较的文学研究的一种大益处。

(二)文学的经济方法

我在《论短篇小说》一篇里,已说过“文学的经济”的道理了。本篇所说,专指戏剧文学立论。

戏剧在文学各类之中,最不可不讲经济。为什么呢?因为:

(1)演戏的时间有限;

(2)做戏的人的精力与时间都有限;

(3)看戏的人的时间有限;

(4)看戏太长久了,使人生厌倦;

(5)戏台上的设备,如布景之类,有种种困难,不但须要图省钱,还要图省事;

(6)有许多事实情节是不能在戏台上一一演出来的,如千军万马的战争之类。

有此种种原因,故编戏时须注意下列各项经济的方法:

(1)时间的经济:须要能于最简短的时间之内,把一篇事实完全演出。

(2)人力的经济:须要使做戏的人不致筋疲力竭;须要使看戏的人不致头昏眼花。

(3)设备的经济:须要使戏中的陈设布景不致超出戏园中设备的能力。

(4)事实的经济:须要使戏中的事实样样都可在戏台上演出来;须要把一切演不出的情节一概用间接法或补叙法演出来。

我们中国的戏剧最不讲究这些经济方法。如《长生殿》全本至少须有四五十点钟方可演完,《桃花扇》全本须用七八十点钟方可演完。有人说,这种戏从来不唱全本的;我请问,既不唱全本,又何必编全本的戏呢?那种连台十本,二十本,三十本的“新戏”,更不用说了。这是时间的不经济。中国戏界最怕“重头戏”,往往有几个人递代扮演一个脚色,如《双金钱豹》,如《双四杰村》之类。这是人力的不经济。中国新开的戏园试办布景,一出《四进士》要布十个景;一出《落马湖》要布二十五个景!(这是严格的说法。但现在的戏园里武场一大段不布景)这是设备的不经济。再看中国戏台上,跳过桌子便是跳墙;站在桌上便是登山;四个跑龙套便是一千人马;转两个湾便是行了几十里路;翻几个斤斗,做几件手势,便是场大战。这种粗笨愚蠢,不真不实,自欺欺人的做作,看了真可使人作呕!既然戏台上不能演出这种事实,又何苦硬把这种情节放在戏里呢?

西洋的戏剧最讲究经济的方法。即如本期张豂子君《我的中国旧戏观》中所说外国戏最讲究的“三种联合”,便是戏剧的经济方法。张君引这三种联合来比中国旧戏中身段台步各种规律,便大错了。三种联合原名“The Law of Three Unities”,当译为“三一律”。“三一”即是:一,一个地方,二,一个时间,三,一桩事实。我且举一出《三娘教子》做一个勉强借用的例。《三娘教子》这出戏自始至终,只在一个机房里面,只须布一幕的景,这便是“一个地方”;这出戏的时间只在放学回来的一段时间,这便是“一个时间”;这出戏的情节只限于机房教子一段事实,这便是“一桩事实”。这出戏只挑出这一小段时间,这一个小地方,演出这一小段故事;但是看戏的人因此便知道这一家的历史;便知道三娘是第三妾,他的丈夫从军不回,大娘、二娘都再嫁了,只剩三娘守节抚孤;这儿子本不是三娘生的……这些情节都在这小学生放学回来的一个极短时间内,从三娘薛保口中,一一补叙出来,正不用从十几年前叙起:这便是戏剧的经济。但是《三娘教子》的情节很简单,故虽偶合“三一律”,还不算难。西洋的希腊戏剧遵守“三一律”最严;近世的“独幕戏”也严守这“三一律”。其余的“分幕剧”只遵守“一桩事实”的一条,于时间同地方两条便往往扩充范围,不能像希腊剧本那种严格的限制了(看《新青年》四卷六号以来的易卜生所做的《娜拉》与《国民之敌》两剧便知)。但西洋的新戏虽不能严格的遵守“三一律”,却极注意剧本的经济方法:无五折以上的戏,无五幕以上的布景,无不能在台上演出的情节。张豂子君说,“外国演陆军剧,必须另筑大戏馆”。这是极外行的话。西洋戏剧从没有什么“陆军剧”;古代虽偶有战斗的戏,也不过在戏台后面呐喊作战斗之声罢了;近代的戏剧连这种笨法都用不着,只隔开一幕,用几句补叙的话,便够了。《元曲选》中的《薛仁贵》一本,便是这种写法,比《单鞭夺槊》与《气英布》两本所用观战员详细报告的写法更经济了。元人的杂剧,限于四折,故不能不讲经济的方法,虽不能上比希腊的名剧,下比近世的新剧,也就可以比得上十六七世纪英国、法国戏剧的经济了(此单指体裁段落,并不包括戏中的思想与写生工夫)。南曲以后,编戏的人专注意词章音节一方面,把体裁的经济方法完全抛掉,遂有每本三四十出的笨戏,弄到后来,不能不割裂全本,变成无数没头没脑的小戏!现在大多数编戏的人,依旧是用“从头至尾”的笨法,不知什么叫做“剪裁”,不知什么叫做“戏剧的经济”。补救这种笨伯的戏剧方法,别无他道,只有研究世界的戏剧文学,或者可以渐渐的养成一种文学经济的观念。这也是比较的文学研究的一种益处了。

以上所说两条——悲剧的观念,文学的经济——都不过是最浅近的例,用来证明研究西洋戏剧文学可以得到的益处。大凡一国的文化最忌的是“老性”;“老性”是“暮气”,一犯了这种死症,几乎无药可医;百死之中,止有一条生路:赶快用打针法,打一些新鲜的“少年血性”进去,或者还可望却老还童的功效。现在的中国文学已到了暮气攻心,奄奄断气的时候!赶紧灌下西方的“少年血性汤”,还恐怕已经太迟了;不料这位病人家中的不肖子孙还要禁止医生,不许他下药,说道,“中国人何必吃外国药!”哼!

(原载于1918年10月15日《新青年》第5卷第4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