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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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这些年,时间在模糊了一些早年往事的同时,也模糊了姐姐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从前,姐姐是那么骄傲和果断,她绝不理睬任何陈辞滥调,也从来不听那些流言蜚语,早早便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不同于旁人的理想和未来。除此之外,姐姐生就一种不可侵犯的美,嘴唇像雾,眼睛像夜晚,一双秀腿曾经让我嫉妒了好多年。后来,大概是爱情让她改变了人生的方向,她突然从她的骄傲与果断上滑了下来,完完全全低到了尘埃里。有段时间,姐姐是幸福的,她说自己年轻时真是太轻狂了,竟然瞧不起这种普通人的小欢乐,幸亏品尝到了这种生活的蜜汁,她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幸福,因此,她要感谢爱情救了她。

而与姐姐相比,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低到尘埃里的人。从中学时代起,我便对人生没有更大的理想,凭着自己仅有的力量和勇气,我认为我够不到那些云端里的事物,我只能远远看着它们,把它们当作一个可以来来回回把玩的白日梦。我的爱情也不浪漫,我遇见这个人的时候,仅仅觉得这个人很叫我放心,这个人就好像一个大口袋,装得下我全部的过去、现在与未来。于是我就嫁给了这个人,来到了这个安静如同一个小秘密的海边小镇。许多年里,我依如既往地生活着,姐姐的生活却飞速变化着。每次去看望姐姐,我都会为自己的一成不变多少感到惭愧。我暗暗羡慕过姐姐,为此,我曾努力回想自己的生活,以及内心的渴望,但最终都会回到起点,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改变,也不知道自己渴望变成怎样。

看得出,姐姐这次来梅镇一定是为了再一次改变生活,当无力投入之前那种飞驰的生活时速时,她需要知道如何改变。从前的改变是丈夫与孩子带给她的, 这一次,看来姐姐想自己改变自己。

而我是不能为姐姐找到什么良策的,我的世界只在这个海岛上的小镇,我全部的生活经验与智力,不多不少只够应付梅镇的日日夜夜。此外,即使低到了尘埃里,于我而言,姐姐依然是骄傲的。或者说,缘于我一贯缺乏变化,我需要姐姐的骄傲,因为这会使我更容易回到年少时代,回到当年少女的白日梦里。

但很快,我又明白了,姐姐当年的那些骄傲,已经几近于无。

所以,自从姐姐来到梅镇,我并不多问姐姐什么,我像小时候一样,把所有的尊重与信任都放在姐姐眼前,犹如砌墙,让这堵由自尊和骄傲砌起的墙,遮挡她的无措。因为我知道,我的手里,握着姐姐最后的骄傲。而我最为担心的事也与此相关,倘若姐姐连这最后的骄傲也丧失了,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因为我根本不确定我有挽救姐姐的力量。同样,我猜想姐姐也并不需要我做更多,也许我一成不变的生活,我近于闭塞和静止的生活环境,都给了她一种认识,我无法理解她的处境,所以,我也就不具备为她解忧的能力。

一天傍晚,吃过晚饭,我对姐姐说:“姐,养殖场这几天正是忙的时候,珠蚌开始育珠了,人手不够,我也得去,你一个人在家不要紧吧。”

“你忙你的,不要管我,我正想出去转转,熟悉一下四周的环境呢。过两天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养殖场,跟你学学怎么育珠。”姐姐很有把握地说。

“育珠可不是一般人能做的,那是跟医生做手术差不多的事,弄不好,一只珠蚌就死了。”姐姐的冲动不知道会搭上多少只珠蚌的性命,我当然要提前让她知道。

“想帮忙还要被你打击,好吧,改天我去看看,到底有多难学。” 姐姐似乎信心十足,就像当年她从自己的骄傲上滑下来,重新开始另一种生活时那么有勇气。

04

姐姐把她的游览经历告诉了我。

“我顺着池塘旁的一条石板路一直走到头,见到一处白墙黑瓦的房屋,房屋临着一个小水塘,水塘里有几只麻灰色的鸭子凫来凫去。最吸引我的是屋山头的那几丛毛竹,遮了大半个白墙,很幽静的样子。我觉得这处风景好,不由自主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瞧着水塘里的麻鸭。那鸭子自在得很,一点不怕生人,忙里忙外,伸着脖子在一片荇菜里找食吃。我正看得有趣,白墙后面走出一个女人。那女人年龄看起来比我大,看到我后,她停下脚步,木然望了我几眼,没等我开口,便问我是不是找地方住。我被问得一头雾水,就简单说了我是谁家的亲戚,她听后脸上没什么表情,嘴里却叨叨了一句,‘一看就知道是外地人’。后来我们聊了几句,我问她为什么问我是不是找地方住,她说我看起来和那些四处旅行的人很相像,整天走来走去,看什么都很新鲜有趣,却从没耐心回家去好好过生活。我本想在水塘旁多呆些时间,但她一开口便像是在埋怨什么,只好随便应承几句就回来了。”

“那是七婶,你怎么撞见她了!”

“七婶?”

“七叔三年前人没了,她一个人在老屋里住着。亲戚们有想照顾她的,她却不愿意。”

“她的儿女干什么去了?”

“七叔七婶没孩子。”

“七叔怎么死的?”

“下海采母贝,海下突然冲来一股旋流,卷起一块礁石,他刚巧回头,迎面就给撞上了。唉,可惜了,七叔可是远近闻名的养珠人啊。”

“那七婶的身体倒是看着硬朗。”

“不仅身体硬朗,人也硬朗。一大家里就没人能硬得过她的。”

我说完这句话,姐姐沉默了。

我与姐姐坐在灯下分捡珍珠,珠光浅浅地泛起来,雾绒绒地亮,我们的手指每动一下,那层杏色光雾便缓缓地轻漾一下,这样来来回回地拨动,就使我们的手指如同浸润在一片柔软的光雾里,我们的指甲、手指、脸颊,甚至我们的眼皮,都因为这片光雾而蒙获到一种暖流似的光明。我看了一眼姐姐紧闭的双唇,不知道此刻她在想什么,她是否与我一样看见并触摸到了这片光雾?我真想告诉姐姐,或许这就是我的生活为什么不会改变的缘故,我喜欢珍珠这种雾绒绒的光亮,喜欢把手指浸泡在这种光亮中的温暖,我还喜欢闻它们淡淡的咸腥味,触摸它们身体上那些不规则的小凹凸。我几乎能看见一层层的珍珠质是怎样一天天包裹在珠核上的,珍珠一天天大起来,而珠核永远不会变,它缩在珍珠的最里面,不动声色,却把握着珍珠最终的形状。我该把这些感受都告诉姐姐吗?那样的话,她会不会认为我在卖弄?会不会认为我的眼界永远只在这一颗颗小小的珍珠里?

见姐姐不说话,我自顾自沉溺在这些浮想里。然而姐姐沉默良久,蓦地开口说:

“你每天要忙养殖场的事,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反正七婶也是家里的亲戚,不如我天天过去和她说说闲话,也熟悉熟悉你这里的风气,省得呆在家里你还要为我操心。”

不知七婶哪句话搭上了姐姐的神经。将近有十分钟的沉默里,我差不多快要认为姐姐和我一样,被眼前的珍珠吸引了去。我们坐得这样近,几乎头挨着头,手指也不时相互碰触一下,为什么我和我的珍珠都没把姐姐的心思紧紧拢住,反而让她飘向一个外人了呢?

05

姐姐很快与七婶打得火热,最初几天,姐姐中午是要回家吃午饭的,但二十天过去后,她回到家时常常已经天黑了。七婶是一个内心刚硬的女人,硬得就好像海边的石头,普通人很难从她那里得到温情,所以,照我看,她们俩人这样整日泡在一起,一定是姐姐自己紧紧贴过去的。

也许姐姐是被自己飞速变化的生活甩了出来,那种生活的离心力过大,即使她低到尘埃里,把头像驼鸟一样埋在沙子里,她也无法不晕头转向。姐姐站不稳脚跟,因此急于重新找到一个重心,好让自己重新回到日常生活的轨道上。但是七婶能给她什么重心呢?她一个守寡的妇道人家,一辈子最远只到过县城,对于人生和财富,一辈子也只有那么几条铁打不动的认识。我真是有些担心姐姐了,她这样轻易地忽来忽去,什么时候才能站稳在自己的生活里呢?

从七婶家回来的姐姐常常既满足又疲倦,偶尔我问她们都做了些什么,姐姐总会犹豫一阵儿,末了告诉我:“没什么大不了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她怎么嫁给七叔的,七叔死前她做过什么奇怪的梦,或者,我们一起腌腌咸蛋,她再教我怎么区别公鸭母鸭,怎么判断一个男人的寿数,以及一个女人的福气。”

既然只是一些鸡皮蒜皮的事,那么,姐姐为什么还有这么大的兴致呢?我猜姐姐是为了敷衍我才这样说的。但是,如果不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还会是什么呢?我来来回回地想,却丝毫想不出在七婶家里,会有比鸡毛蒜皮更大一些的事情。

“那么就少去些吧。如果在家里觉着无聊,就和我一起去养殖场看看。”一个夜晚,空气有些潮热,临睡前,我试图劝劝姐姐。

“去养殖场我什么忙也帮不上,说不定还给你添乱。我和七婶都是闲人,好歹做个伴,又不妨碍谁。七婶看起来像是有过大经历的人,只可惜,她现在不肯对我讲,但我有的是时间,说不准哪天她就信任我了。”

我想消除姐姐对七婶的好奇,因为在梅镇人看来,七婶是最不适宜被打探的人。任何人对她的窥视都会被她察觉,因为在七婶的面前,所有人都没有秘密。

“七婶哪有什么大经历,她和七叔一辈子都在海边养珍珠,从前,七叔每年下海采多少母贝,年末收多少珍珠大家心里都有数。这几年,七叔不在了,七婶每顿饭吃什么、吃多吃少,晚上几点锁门睡觉,睡觉前对着七叔的遗像说些什么,邻里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就连她水塘里的鸭子哪个能下双黄蛋,大家也能说的差不多。姐,我们这里不比你的大城市,每天有那么多新变化,这里的人有珍珠就够了,除此之外,他们的生活没有秘密,也几乎没什么变化。他们墨守成规地生活着,用一样的常识讲话,吃一样的饭菜,盖一样的房子,房间里摆着式样相似的家具,连灰尘都落在相同的地方。不怕你笑话,从前条件不好的时候,谁家的肉汤多了种调料都会传遍街巷。这两年,镇子里也有出去找变化的年轻人,没回来的就不说了,凡是回来的,个个都灰头土脸,再也不提外面的事。你说七婶像是有大经历的人,我看呐,她的大经历就是没能养出一个孩子。你想想看,镇子里每个女人都有的东西,独独她没有,这难道不是大经历吗?”

灯光下,姐姐黯然坐着,手臂摊在腿上,听完我的话,良久没有出声。看得出,我的话抽走了姐姐内心里的一根依靠,仿佛她刚刚聚拢起来的热情,经我这样击打,刹时崩裂开来,像围坝里的水,唏里哗啦,全都散失了。

姐姐仍旧不言,她的沉默里有明显的失落,也有明显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