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莫名其妙的星期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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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值班室摆着两张桌子,四把椅子,整个屋子空空荡荡,桌上一无所有,光线像一张抹布,将淡黄色的桌面擦得一尘不染。

在桌前坐稳,他下意识拉开抽屉,取出圆珠笔和一本已经卷了边的登记册,翻到空白的一页上,叹口气,伸手写下年月日和自己的名字。接着撂下笔,点了根烟,对着空白的纸页发起呆来。往常,在无事又无聊的这段时间里,他会走到大厅和门卫瞎扯一阵闲话,但今天他没有半点兴致。她沉醉地躺在他的身边,她半裸着身子披头散发坐在马桶上,她用一种无遮无拦的厌恶的眼光看着他……更多关于她的形象交替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这些毫无征兆莫名其妙的变化,又一次让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难道他和她也要翻车了?这是他大脑里不时闪过的念头。他低着头大口又缓慢地抽烟,魁梧的身材斜靠在椅子上。每吐出一口烟,他的眉头就拧得更紧一些,没有多久,他的身前就升起了白蒙蒙的一层烟雾,而他的眉头,也像是谁用手钳子用力的拧拽过,愈发透出青紫的颜色。

大约一个小时后,大厅里进来一位上访者。红脸门卫正打瞌,见到来人,问了几句话,然后指指值班室玻璃窗后的他。

上访者年龄在五十上下,白发比黑发多,白衬衣已经旧了,颜色有些污黄。

“什么事?”他的声音十分黯淡。

上访者神情严肃又执拗,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绿皮证书——《再就业优惠证》,郑重地交在他的手里,然后用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

他打开绿皮证书,脸上没有表情。

“我有优惠证,但上星期我去办个体工商执照时,他们在收了我的工本费后,又让我交了300块钱的什么基金。你看,这是收条。”上访者的呼吸声十分粗壮,呼啦呼啦,像是扯紧的风箱,他一边说,一边从另一个裤袋里再次掏出一张纸来。

他打开收据,见到落款写的是“XX区政府代收基金”,心里就明白是下面乱收费问题。

“这个……得找相关规定看看,看看优惠政策都包括哪些具体内容。”

“优惠政策明明白白地说了,再就业要免收行政事业性收费,不信你去查查……”上访者有些激动,大嗓门儿提高了一截。

“如果是不该收的,一定会退给你的。可是现在,我只是值班的,值班只是了解情况,负责登记,具体解决还是在信访部门……你大概说说情况,慢点说,我登记一下。”他压下心里的不耐烦,勉强做着解释。从前,他常常是一不耐烦就要骂人的。

“刚才我不是说过了吗?唉……现在啊,没听说过哪件事没门路能够办成……”上访者站直身体,斜睨着他,从他的神色中感到了被敷衍,进门时勉强平稳的声调骤然间多了针贬时弊的怨恼。

“我这不是正给你登记嘛!政府办事得按程序来!别多说了,再说一遍你的姓名,哪个区的……”他瞪了一眼上访者,脸色耷拉下来。

他的不耐烦写在了脸上,上访者睁大眼睛看了他一会儿,末了,咽口唾沫,大声地问:“同志,我问问你,你跟我说句实话,你把我的事登记了以后,什么时候能给我解决?你说按程序办事,对着呢,但程序也要有时间限度,我不能一直等下去吧!区政府也让我等着,市政府也让我等,我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你这人怎么回事?你是来吵架的,还是来办事的?你才坐在这里几分钟,就问我什么时候能解决,我已经告诉你了,我只负责登记,我又不是信访办的人,我怎么告诉你?!”他“啪”地把手里的圆珠笔往桌上一拍,嗓门儿也大起来。

“……你的态度就不好!”上访者是个爆脾气,被他一激,更加较真。

“我态度怎么不好了?”他感到自己想破口大骂。

“从一进门你就吊着脸,说话也爱搭不理,你吊个脸子给谁看?你们政府工作人员就是这样为老百姓服务的?你还拍桌子,你以为就你会拍!!”说完,上访者抖着身子也在桌子上拍了两下。

他“刷”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瞪大眼睛,怒视着上访者,恨不得给他两个嘴巴。但他还是忍住了,他咬了咬牙,逼视了上访者几秒钟,猛一转头,眼睛向窗外的广场望出去。空旷的广场上看不见一个人影,阳光亮得晃眼,白花花地砸在广场的水泥地面;不远处的绿树红花,明艳而又吊滞,看起来如同一片仿真雕塑。盯着了无生趣的广场看了一阵,他吐出一口长气,回转头来。

他漠然扫了一眼上访者,没说什么,走出值班室,跟红脸蛋的门卫说了几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行政中心主楼。

他打算回自己办公室上网斗地主。他垂着双肩闷着头走路,越发觉得自己和一条丧家之犬没什么两样,但让他更为寥落的是,话虽那样说,他却没法像条狗似地趴在地上安详地晒太阳。

这时,他的电话响了。

“老黄,干嘛呢?”电话是他的一位女麻友打来的。

“没干嘛。”

“没干嘛你干嘛不招呼打牌?半小时后老地方啊!”

他“嗯”了一声便挂断了电话。这些麻友倒是从来不会忘记他,大概因为都有着相同的无聊空虚以及落寞。

“怎么了?跟个霜打的茄子一样!”半小时后,他坐在了麻将桌前。洗牌机哗啦一响,女麻友瞄了一眼黄相于,大声问道。

“什么怎么了?打你的牌,少操闲心。”

“老黄,人家关心你一下,你怎么这么不领情?”另一位麻友接上话茬儿。

女麻女姓林,林女士前几年离了婚,一直独身,人高马大,说话行事也大大咧咧,但一见到他,心思就缜密细致了许多。有两次,一帮人打完麻将又去K歌,林女士喝了些啤酒,玩得有些忘形,他一拿上话筒,林女士便也拿着话筒凑过去,会不会唱,都倚着黄相于,把丰腴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他的胳膊上。他也玩得忘形,唱得声嘶力竭时,会猛地在她胸前揪摸一把,得到回应的林女士就抬起涨红的脸颊,目光灼灼地看他一眼。有一次,两人放大胆子单独出来唱歌,喝了几瓶啤酒之后,双方都有些按捺不住身体内部的狂乱。他燥热地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唱歌。

林女士充满期待地挨着他,用丰硕滚烫的身体默默却猛烈地呼唤着他,她一会儿看看屏幕,一会儿看看他,看着看着,就把他看得欲火难忍。抵御了若干分钟,他终于垮塌下来,带着事业翻车下马的多年积郁,带着婚姻生活日深月久的疲劳感,他无望又急切地撂下话筒,扭过头就和林女士搂在了一起。犹如在冲锋的号角声中奋勇杀敌,倒在沙发上的两个人一时都恨不得吃了对方,亲吻抚摸,正待撷取胜利的果实,不料服务生一边“邦邦邦”地敲门,一边大声告诉他们要下班了。这之后,林女士毫不怀疑他与她必将发生些什么,因此有事没事,都会给他发去一条暧昧的短信,却没有想到他根本未予理睬,并且有意回避与她一起打牌。林女士既不是傻瓜,也不会不解风情,倒是包容了他的冷淡与退避,便依旧做出大大咧咧的样子,让那天晚上的记忆无声地消失在他们之间。

牌打起来了,他今天的手气出奇地好,心情不免晴朗许多,脸色随之渐渐活泛起来。林女士看在眼里,话也随便些了:

“老黄,我听人说,云秀呆的那个瑜珈馆现在名气越来越大了,想报名还不一定能报得上,说什么最近的一期班都排到年底了……唉,那玩意儿有什么好?你说说,云秀练了以后有什么变化?要是真好,我也报个名,到时,你可别说报不上啊!”

“没啥变化,就是越来越忙了!你凑那个热闹干什么?打你的牌吧。”

“咦,我为什么不能去?我听说收费挺高的,里面的会员大多都是富婆和官太太,是真的吗?”

“好像是有不少,那些人,闲着没事,就折腾呗!”

“说你脑子不够用吧,你还不相信,你呀,早该让云秀帮你这个忙了!”

“她帮我什么忙?”

“你想想,那么多官太太,盯住一两个能办事的,你不就不用再窝在下面了?”

“扯毬蛋!她愿意,我还不愿意呢!”

“你看看,看看,都这份儿上了,还死要面子!”

“……我窝在下面怎么了?我就喜欢窝在下面!你操的什么闲心!”他突然莫名其妙地翻了脸,一把推翻身前的麻将牌,瞪着林女士,把几个人都吓了一跳。

麻将室里烟雾腾腾,污黄的空气浮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林女士惊呆在座椅内,僵硬地看着他,脸涨得通红。

他愤恨地看着林女士,猝然间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怒气集聚在他的胸腔内,“嘭嘭”击打着他的胸骨。他的手在拼命克制中微微颤抖,他的头皮在血的冲撞中一阵阵发麻。四个人相视僵坐,谁都不肯开口圆场。那一刻,所剩不多的理智告诉他,再待下去,他恐怕就难以自持了。于是,突然间,他胳膊一甩,忽拉一个转身离开了空气几近迸裂的麻将室。

04

下午3点,瑜珈课结束后,她独自一人将教具一一归整,又打来两桶清水,把浅木色的复合木地板再次擦得锃亮如镜,仿佛只有这样身心的孤单才能够安稳下来。午后燥热的春风被浅粉色纱帘挡在窗外,光线朦胧,宽敞的教室再次回到空荡与寂静之中。小陈教练没有急着离开,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待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