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报纸时,陆锦年有片刻间的沉默,眼神迷惘而带着一丝丝的懊悔。
——是他做的太狠了吗?
他怎么也想象不到,昔日最是固执坚韧、高傲聪慧的四姐,居然会绝望到这种地步,仅仅是六年的牢狱之灾,对她的打击真的又这么大吗?
斯人已逝,音容笑貌仍旧留存于记忆中,却让陆锦年的心,有片刻间的抽搐。
倏然,一双手比从背后绕到他的脖颈间,夏翎的声音随后响起,“看见报纸上的新闻报道了?”
“恩。”陆锦年垂眸,左手紧紧地攥着报纸,显然心里颇为不好受,甚至还有些悔意。
“自杀?”夏翎的声音再度响起,带着几分不屑,“自杀?她至于吗?不过是六年的时间而已,她才四十多岁,出狱了,也才五十,现在又不是古代,姜子牙八十岁拜相,等她出狱了才五十……完全可以东山再起,何必选择这条路?”
陆锦年重重的叹息了一声,“四姐就是那么个爱钻牛角尖的性子,她敌视了我一辈子,刚强了一辈子,她向来以胜利者自居,现在濡染从云端跌入泥潭,根本无法承受,自己是个失败者的事情……我现在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下手太狠了?让她们四个人在四五十岁的年纪突然锒铛入狱,又让她们夫离子散,在本应该颐养天年的时间里,突然对她们做出致命一击……”
说到这里,陆锦年眉眼间,悔意甚重。
感受出了自家男人的懊悔和自责,夏翎有片刻间的沉默,将下巴垫在陆锦年的肩膀上,突然眉梢微动,“你有没有想过,陆锦衣根本就不是那种会自杀的人?”
陆锦年微微一怔,“是挺意外的……我四个姐姐里,大姐伪善,二姐急躁,三姐没有主见,偏偏是四姐……怎么讲呢,她的个性最为固执,偏偏又很小心眼,有仇必报的那种,但我怎么也想不到,她那么骄傲的人,居然会选择这条路?”
夏翎舔了舔嘴唇,若有所思的问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四姐是在用这种方法,向你做最后的报复?”
“报复?”
陆锦年诧异侧过头,看向夏翎的侧脸。
夏翎顺势在他脸上啄了一口,这才将自己心底的猜测说出来,“依我看,她这是故意用自己的死亡,来让你一辈子都不安心,活在愧疚当中……毕竟,你只是让她们姐妹四个夫离子散、失去一切,却没有要她们的命,不是吗?不得不说,她这一招够狠的,就是看准了你的心软,看准了你对父母的眷恋,爱屋及乌之下,你没有对她们痛下杀手……现在她却因此而死了,你能过得安稳吗?用自己的死亡来向你复仇,这个四姐,果然对别人够狠,对自己更狠啊!”
“可她为什么不安稳的等着出狱,东山再起,再向我复仇呢?”陆锦年皱眉,“我让她一无所有,等她出狱了,再让我一无所有,这才是她的正常行事风格。”
“那你也别忘了啊,”夏翎调皮的眨了眨眼,“你能轻描淡写的把娱乐休闲中心的股权送给我,价值几十亿的东西,说送就送了,她得把生意做得多大,才能让你倾家荡产?更何况,你也别忘了,在做生意这一点上,你可从来都没输过,等她出狱,都已经五十了……而你呢?也就三十多岁而已,正处于人生的巅峰,累死她都没办法在这个上面报复你啊。”
陆锦年张了张嘴,竟然有些哑口无言了。
“更何况,软刀子磨人,才会更疼,不是吗?”夏翎唇角勾勒起一抹淡淡冷笑,“戳中了你的死穴,让你受到心灵上的拷问和自责,让你的余生都沉浸在这样的痛苦之中,这不比其他手段更加来得让人酣畅淋漓吗?再说了,你别忘了,她这么做,可还有个好处呢。”
“什么?”陆锦年诧异问出口。
夏翎冷哼了一声,眉眼灼灼的笃定道,“她自杀了,你心怀愧疚,不会把这份对她愧疚转移到她的子女们身上?既然已经知道了你家大业大,你又对她这个亲姐姐心怀愧疚,照顾自己的侄子、侄女也是应该的,联想到你对我的大方,那么沉重愧疚之下,把自己的产业分出一部分给这个侄子、侄女,用以作为对他们的弥补,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她就是戳中了你心底的那份良善和对亲人的眷顾,玩起了一箭双雕的把戏!”
陆锦年有些觉得哑口无言起来……
“不然的话,你觉得,以你四姐的高傲、聪慧和刚强,她哪里像是软弱到能自杀的人?”夏翎愤愤然的反问道,“就她那副睚眦必报的德行,你碰她一下,她恨不得十倍百倍的报复回来,哪里像是能放下仇恨,绝望自尽的人?你当局者迷,可千万别上她的当了,这种戳人心底最柔软处的把戏,我见得多了!哼!”
陆锦年沉默良久,哪怕他不愿意相信,也不得不承认,夏翎说的应该就是事实了。
他四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论起狠劲来,还真没几个人是她的对手。
“得啦!”夏翎伸手抢过报纸,哼唧了两声,“你要是觉得矛盾,就先别想这些事情了,你现在就是当局者迷,一时间有点想不明白而已,冷静几天,都不用我提醒,你自己就能明白过来……我订了两张机票,出国去蓝湖牧场散散心,怎么样?这段时间你也熬得够呛,好歹现在事情落幕了,我们出国度假去~”
陆锦年强行将这些繁杂的情绪抛之脑后,无奈的笑了笑,应了一声。
夫妻俩准备说走就走,直接收拾起了行李,刚从酒店出来,正准备拦上一辆出租车直接去机场,夏翎包里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接通电话后,也不知道里面说了些什么,让夏翎眉头紧皱,眸底浮现出层层怒火,连紧攥着电话的那只手都捏得有些指尖发白,很明显时太过用力所致。
千恩万谢的最后说了几句,挂断了电话,夏翎的脸色也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
“怎么了?”陆锦年诧异。
“你家那边的烂摊子刚收拾完,我这边又闹起幺蛾子了,”夏翎冷笑,“蓝湖牧场那边去不了了,你去把行李寄存到酒店服务台那里,重新开一间房吧,我得去趟医院。”
陆锦年一把拽住匆匆准备上车的夏翎,凝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我爸……那个蠢货!居然跑去医院跟夏老爷子做什么见鬼的DNA检测了!说是我爸的模样跟夏老爷子年轻那会,长得一模一样,再加上我爸又是被拐子卖给赵家的,年龄又对得上,所以怀疑我爸是夏家当年在医院抱错的那个孩子……”夏翎气得脸都绿了,呕得差点吐了血,“也就是上次碰巧遇上了那么一次,老东西居然将主意打到我爸身上了!我把那个脑子被驴踢过的,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我说什么,他偏要跟我对着干……啊!他到底有没有长脑子,这种事情为什么不跟我招呼一声,居然偷偷跑去医院,跟人家做DNA验检测!要不是护士碰巧跟我认识,特意给我打了电话,我特么的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陆锦年愣住了,险些被这么个消息弄得有些发懵——这个消息,几乎比陆锦衣在监狱里自杀的消息,还要来得更加吓人!
且不说赵爸和夏老爷子到底是不是亲父子的关系,但只要有夏翎杵在赵爸的身后,夏老爷子就注定会把赵爸变成自己的“亲儿子”,夏翎作为赵爸的女儿,也成了夏老爷子的亲孙女,而他陆锦年,也居然成了夏老爷子的孙女婿……
一旦这个消息传出去,夏翎就再也对那个夏家做不了什么,连自己的产业都得被惦记上,甚至她成了那个夏家的挡箭牌、护身符,以后无论出了什么事,夏老爷子都可以打着她的名义行事,让她这个“亲孙女”推出来背黑锅!
哪怕夏翎背不了这个黑锅,这不是还有陆锦年这个孙女婿吗?
那个夏家向来行事无法无天惯了的,每次涉及到的,最小也都是人命案啊,这个黑锅,夏翎敢背得起吗?
甚至可以想象,一旦DNA检测结果真的出来,赵爸真的“认回”夏家,且不说夏翎手上的产业能否保得住,也不说她得背多少黑锅,她和陆锦年的命能否保住,都还两说……
夏翎成了夏老爷子的“亲孙女”,仙园集团、西曼集团,以及新成立的仲夏集团,也不顺利成长的成了那个夏家的东西吗?
只要一份DNA检测报告,就可以让自家平白增加上百亿的资产……
这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谁不喜欢?
哪怕就算夏翎不愿意将自己手上的股权和集团上交,谋财害命这种事情,夏老爷子少做了吗?
只要证实了血缘关系,将赵爸认回,也就相当于将夏翎这么一尊财神爷请回了家,到时候还不是任他揉搓,识趣的将财产上交给家族,夏家不介意养两个游手好闲的孙女和孙女婿,不识趣的……统统弄死你们,陆锦年那边的四个姐姐也进了监狱,谁还会来跟她争夺财产?
“王八蛋……”夏翎恨得都快把满口牙给咬碎了,既恨赵爸的愚蠢天真,又恨夏老爷子的手段……
陆锦年心里一个咯噔,先让夏翎稍等一分钟,他直接把两人的行李扔给了酒店服务台,自己则很快出来,跟夏翎坐上车,连闯了N个红灯,甩给出租车司机一千块,算作对方闯红灯的代价,一路狂奔到了医院。
省城做DNA亲子鉴定的只有一家医院,就在侧门的司法鉴定中心,给夏翎通风报信的,则是一个以前在桃溪村住过的小护士,是杨六喜的亲侄女,比夏翎略微大了两岁,俩人初中时还是同座来着,她哥哥还是桃溪产业园的一个小管事,上次带赵爸来体检的时候,碰巧遇上了,谈了两句,夏翎给人家留了电话号码,所以,这次在医院一碰见赵爸,她立刻给夏翎打了电话。
而夏翎无比庆幸,自己当初抱着结一份善缘的心思,给人家留了电话,这不就碰巧吗?
要不是有电话号码,人家哪会想起来给自己打电话的?
“小婕,这次多谢你了,”夏翎脚步匆匆的往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千恩万谢的向一身护士装的杨婕道,“要不是你的话,我还不知道我爸……他简直就是胡来!对方是我的商业对手,贪图我产业不成,被我反将一军,没想到……他们居然将主意打到了我爸头上,我要是成了自己对手的孙女,那可真就天大的笑话了!”
“没事,你别怪我多管闲事就行,”杨婕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我叔和我哥都在你那干活呢,不过就是个通风报信的事……我看赵叔也是让人家给骗了,我看那老头可不像什么好人。”
夏翎苦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一直走到门口,夏翎才停下了脚步,冲着杨婕道,“行了,你赶紧回去吧,别让他们看见了,避着点监控摄像,对方不是什么好东西,万一被他们知道你通风报信的事,你也麻烦……余下的我自己处理就好,你就跟人说,你去厕所了,千万别漏口风,不然怕是会迁怒到你身上,万一你因为这件事情而有了什么麻烦,随时给我打电话。”
杨婕点了点头,“那行,你进去吧,我也得赶紧走了,你们俩小心着点啊。”
目送着杨婕飞快离开,夏翎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燃起的熊熊怒火,伸手推开双扇门。
司法鉴定的等候室里,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等候在那里,大多数都是脸熟的夏家人,被众人团团围在中间的夏老爷子和赵爸,正红着眼睛、抹着眼泪的说些什么,而在赵爸身边,韩齐一身便装的坐在一旁陪伴。
等候室的大门突然被人推开,自然引得在场所有人为之侧目,可当他们看到来人时,顿时表情有点……复杂?
谁也没有料到,夏翎居然会这么快就赶过来了。
而坐在中间的赵爸,再看见夏翎夫妻出现时,下意识的往韩齐身边缩了缩。
“爸……”夏翎勉强勾起唇角,扬起一抹瘆人的冷笑,“出了这么荒唐的事情,我这个做女儿的,居然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如果不是今天我碰巧来医院做妇检,你还想瞒我到什么时候?”
“小、小翎……”赵爸不知所措的站起身,讪讪的垂下头,“你不是忙吗?我就没告诉你……”
“我忙,所以让韩齐带你过来了?”夏翎眸光凛冽如刀,清晰的嗓音回荡在偌大的等候室里,“我倒是不知道,韩齐什么时候成了你儿子?”
赵爸一脸的无助,只能将乞求的视线投向了坐在一旁的韩齐。
韩齐起身,主动站在赵爸身边,清朗柔和的道,“小翎,我知道你不待见我,但是……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赵叔的第一反应,就是来找我求助,你这个做女儿,难道不应该反思一下自己的行为吗?如果你这个做女儿的足够合格,他为什么不向你求助?”
夏翎眼神幽幽的瞟了一眼赵爸,“你问问他……这种事情,他敢跟我说吗?”
赵爸没吭声,只是怯懦老实的眼神,已经泄露了一切。
“小翎,我知道你心里不愿意,可这是赵叔心底最大的愿望啊!”韩齐牢牢地将赵爸护在身后,苦口婆心的劝解道,“你父母双全,永远都无法理解赵叔的想法,他只是向找到自己的根,只是想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想知道自己的父亲长成什么样……他是打小被拐子卖给赵家的,他渴望自己的父母和家族,渴望自己的归宿,你作为女儿的,应该替他高兴才对!”
“你给我闭嘴!”夏翎冷冷的瞪着韩齐义正词严的脸,冷哼了一声,“我在跟我爸说话,你算个什么东西,插手我们父女之间的事情!”
韩齐无奈,只能将鼓励的视线投向了赵爸。
接收到了韩齐的眼神,赵爸倒吸了口凉气,强行压抑着心里对于夏翎的畏惧,勉强的站直了身子,咬牙道,“小翎,今儿不管你怎么说,我都要等这个鉴定结果!我当野种当了几十年啊,打小被人贩子卖给赵家,我知道自己只是被赵家当成了给他们自己亲儿子挡灾的工具,打小吃不饱、挨打挨骂,打工摔断了腿,养父母一家把老板赔给我的医药费拿走,半点不管我死活;我就是想知道自己家在哪,就是想知道自己亲爹妈是谁!我想知道,自己有没有弟弟和妹妹,想知道自己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想回家,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我不想顶着个赵胜峰这个名字稀里糊涂的过一辈子……”
一边说着,赵爸忽然缓缓蹲下身子,抱着头,失声痛哭了出来,“我不是野种,我也是有亲爹妈的人,我想知道自己姓什么,想知道自己的家是什么样……我盼了这一天,盼了几十年啊!我给他们赵家当了几十年的儿子,也给你们夏家当了几十年的上门女婿,吃的苦、受的委屈,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这些我都可以不在乎,但我只在乎我是谁!”
最后一句话,是赵爸吼出来的。
或许,这一句的怒吼,是眼前这个老实懦弱男人,一辈子说话声音最大的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