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话,夏翎又从储物柜里拿了瓶酒,拔出盖子,咕咚咕咚的狂灌了下去。
陆锦年只是怜惜般的看着她,却没有再加以阻止。
别人只看得见她的运筹帷幄、步步为营,谁又能明白,她走到如今的小心翼翼、胆战心惊?能以二十岁刚出头的年龄,以小吃大,鲸吞下两家集团,坐到如今的位置上,或许旁人只看得见她的勃勃野心,可谁又能理解她的这份压力?
也不知道灌了多少瓶的酒水,夏翎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年了,甚至连怎么回卧室的都不知道。
次日上午,她还没从宿醉中苏醒过来,厂区门口那边突然来了辆低调的商务车,看见从车上走下来的男人时,正好出来的夏云生,吓了一大跳,暗暗摆手让警卫室的给施璇打电话,他自己则迎了上去,万分热情的道,“这不是陈……现在得叫陈市了,您可是稀客啊!”
陈宾哈哈大笑,“不用那么客气,我跟夏翎都是老熟人了……这不是听说夏翎这边的新房子快竣工了吗?正好这几天我休息,带上我爱人,跑到你们这地方来躲清静、避暑了,可别嫌我们碍事啊!”
“哪里的话啊!欢迎还来不及呢!”夏云生笑哈哈了一句。
何敏正从车上下来,看见了还算熟人的夏云生,顿时乐了出来,忍不住打趣道,“哎呦喂,看这样子,云生是越来越出息了?好歹你小姑也现在是东林省商界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了,怎么不知道给这个大外甥安排个好位置呢?就让你在乡下待着啊?”
要不然,怎么说何敏不大会做人呢!换做旁人说了这话,兴许真的就是挑拨离间了,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还真就是这个意思,连她自己都半点没有意识到话语中暗藏的玄机。
夏云生跟何敏打过几次交道,又听夏翎说了何敏的为人,自然不会在意,反而抓了抓头发,不好意思的道,“何姐,我小姑说了,有什么能力,就端什么饭碗,职位再好,没有匹配的能力,我也干不了……我就是个乡下的野小子,帮我小姑管管乡下这摊子事就是最大的能耐了,可做不了其他的……更何况,我小姑还说了,乡下这摊子事是她的立业之本,交给别人弄,她还不放心呢!”
陈宾重重的咳嗽了一声,趁着何敏还没有再开口之前,赶紧开口道,“你小姑确实是个精明人,你好好做事,她不会亏待你的……得了,我们也别在这闲扯了,先进去看看吧,也不知道你小姑这么半天干什么呢,还不出来!”
说完这话,却见远处一个高大俊美的男人,正阔步朝这边走了过来,渐行渐近……
看清了人影,陈宾心里一个咯噔,不敢再托大,几个箭步走上前去,主动伸出手,“这不是陆先生吗?没想到是您纡尊降贵的出来了?可真是折煞我们夫妻二人了……”
陆锦年不急不慢的伸出手,蜻蜓点水般的握了一下,便很快收了回去,礼貌得体中隐隐带着点矜持和淡然。
陈宾也丝毫不以为忤,反而一改之前的模样,态度热络中隐隐夹杂着几分谨慎和敬意,就连身边态度傲慢的何敏,都脸色现出一丝凝重来,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身体绷得笔直,神色里隐隐的带着一丝忌惮和尊敬,完全不符之前的随意了。
从这对夫妻俩的“变脸”开始,夏云生就一直在注意着场面的变化,尤其是看到何敏的态度时,心里越发觉得有些……玄妙。
别看陈宾夫妻从下车攀谈开始,态度貌似熟稔而平易近人,还笑吟吟的打趣着,全然是一副老熟人的姿态,但夏云生分明能看得出来,他们夫妻俩对自己的态度,熟悉中透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味道,倒不是他们刻意如此,而是自幼培养出的姿态和身居高位长久养成的气度,习惯了这样对人;
可当自家小姑父出现在他们夫妻俩面前时,小姑父态度中的矜持和轻慢,连他这个外人都看得出来,这对夫妻不仅没有丝毫的愠怒,反而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似乎小姑父天生就该如此。
夏云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初出茅庐的乡下小子了,心里的成算不少,他以前虽然听姑婆说小姑父出身高门富豪之家,父母去世后,因为家里同胞姊妹倾轧而被逐出来的……
可今儿一看,要么是小姑父当真出身高不可攀,高到连陈宾和何敏都得罪不起,要么就是当初的说辞里面,有点水分了。
夏云生心里暗暗琢磨着,自己没太想透彻,索性也不想了,回去跟小姑招呼一声,让她心里有个准备得了。
陈宾主动跟陆锦年寒暄了两句,这才不经意的问道,“对了,陆先生,您太太呢?”
话问出口,陈宾自己就尴尬了一下,当着人家老公的面,问人家老婆去哪了,哪怕这话真的没有什么其他意思,也真够不体面的了。
“就是啊,小夏呢?”何敏大大咧咧的应了一声,“我还打算跟她要点上次送的那个桃颜酿呢,她上次送我的那些,都被我嫂子们抢走了,啧,就给我留了半瓶开过封的,要不是我们家老陈没空,我早过来跟她要了。”
“抱歉,小翎今天有点……不大舒服,还在睡着,”陆锦年说得含蓄,“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中午过来吃顿便饭,下午在产业园里参观一下,部分地方需要穿着防护服,我让人带你们随便转转,等晚饭时分她缓过来点劲,到时候我们夫妇二人再正式招待你们一顿,如何?”
陈宾点头,“那就麻烦了。”
陆锦年想了想,看向身后的夏广生,“这样吧,广生,你带二位去马路对面,让家里那边给两位在后院安排个干净的房间住下,你负责招待一下,我回去看看夏翎……”
将他们安排在家里住下,一来是方便一些,二来也是表示亲昵不见外。
夏广生应了一声,主动帮陈宾夫妇将行李箱从车子里提出来,带着两人就去了马路对面。
目送两人先去休息和安顿行礼了,夏云生这才扭头看向陆锦年,忍不住问道,“小姑父,我小姑呢?昨个见她还好好的……”
“没什么,就是最近被隔壁松麻县的人缠得不耐烦了,再加上最近压力比较大,多喝了点酒,正宿醉着呢,……我总不好把实话跟他们讲,先让你小姑睡一天就好了。”陆锦年摆了摆手,“我之前让食堂那边给她熬粥和醒酒汤了,估么着现在也该醒了,这边你多盯着点,我先回去看看了。”
“哎,知道了。”夏云生点了点头。
陆锦年拎着粥和醒酒汤回去时,夏翎还在酣睡着,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先弄了点蜂蜜水,这才把人弄醒,“先醒醒吧,昨个晚上喝了那么多酒,肯定现在口干,喝点水,再喝点醒酒汤,肚子里垫点米粥……然后再睡。”
夏翎惺忪的睁开眼,忍不住呻呤了一声,可怜兮兮的叫唤道,“头疼。”
“谁让你昨天晚上喝那么多酒的?”陆锦年半是埋怨、半是怜惜的,“……陈宾和何敏过来了,我先打发人送她们去休息了,晚上我们俩请他们吃饭。”
夏翎还有点迷糊着,“他们过来干嘛?”
“说是来乡下避暑,”陆锦年淡淡的回复了一句,“之前说好了,今晚请他们吃饭。”
先喝了点蜂蜜水,又喝了点醒酒汤,最后灌了一碗米粥,夏翎一边捋着肚子,一边揉着脑袋,嘴里哼哼唧唧的道,“肯定是之前那阵热销的桃颜酿和回春醉,把他们给引来了,尤其是陈宾,向来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之前销售情况那么好,我又突然搞起了限量,他们肯定是来打探消息的。”
陆锦年将热毛巾递到她的手上,“擦擦脸吧,果然是宿醉脑袋不好用了……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
“唔?”夏翎拿着热毛巾,迷迷瞪瞪看向陆锦年。
“昨晚你刚跟黄县打完电话,今儿上午陈宾就过来了……你不觉得挺巧吗?”陆锦年含笑提醒了一句。
“他们俩八竿子打不着……嗯?!不对!”夏翎一个激灵从床上坐了起来,用拳头恨恨的捶了捶脑袋,“我真是蠢死了,黄县跟陈宾怎么可能不认识,没打过交道呢?明明陈宾以前在百林县任职,虽说现在调任了,但百林县和松麻县离得那么近,两人肯定认识啊!说不准还交情不浅呢!”
“你还是先擦擦脸,清醒一下吧,反正我已经为你争取了一个白天的时间,”陆锦年摇头,“另外提醒你一点,陈宾的舅舅跟黄县以前是战友,如今关系也不错。”
夏翎哀嚎了一声,“果然是昨晚喝酒喝出来了后遗症……陈宾明明是过来当和事佬和说客了,哼!这个黄霸王真不愧素有土匪之称,这是吃定我了啊!昨个晚上威胁,今儿又让陈宾来做说客,软硬兼施这手倒是玩得漂亮,当真是吃定我了啊!”
陆锦年拍了拍夏翎的脑袋,好笑的道,“这是可以确定,是真的清醒过来了。”
下午补眠了两个小时,夏翎又偷偷用滴管将仙桃酿抿了一口,这才算是彻底从宿醉中解脱出来,回复了战斗力,风风火火的让鹿场宰杀了一头鹿,又从自己的珍藏里取了瓶回春醉的鹿茸血酒和桃颜酿,早早的让厨子们置备起酒席来了。
晚上七点半,夏季的黄昏渐渐落幕,食堂雅间那里,热气腾腾的全鹿宴堆满了整张桌子,夏翎和陆锦年夫妻,夏云生、夏广生、施璇以及江晨作陪,陈宾夫妻不急不慢的来了之后,夏翎正准备开席,陈宾忽然笑呵呵的扬了扬手,“得了,小夏啊,不着急,还有个客人没过来……”
“客人已经到了啊,”夏翎心里虽然清楚,却还是故作不解的挑眉,“陈哥,我可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请过旁人了。”
陈宾尴尬而笑,“也算是个老朋友了嘛!给我这点面子吧。”
“若是朋友,我夏翎自然欢迎,若是恶客,只会仗势欺人、蛮横无理,让我倒贴钱给他做政绩的,就请恕我夏翎不给面子了!”夏翎冷笑了一声。
陈宾越发尴尬。
陆锦年不好开口,其他人则是不熟悉,便只能由夏云生出头打圆场,明是圆润气氛,实则挤兑,“小姑,你性子别这么暴躁嘛,有陈市在,哪能让你吃亏啊?你跟陈市都什么交情,陈市哪好意思坑你,是不是?”
陈宾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果然不出所料,不大一会的功夫,一个不速之客出现在了桃溪产业园的门口,由人带着来到食堂雅间外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爽朗大笑,“大外甥啊,今儿可真借了你的光,不然这产业园的大门我黄某人可是进不来了。”
陈宾已经欲哭无泪了。
夏翎冷笑,针尖对麦芒的扬声道,“倒还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就该别过来!”
陈宾忽然觉得,他这是给自己挖了个坑埋里了。
推门而入的,是个四方脸、紫赯色的老汉,穿着朴素,头发隐隐的有些花白,龙行虎步,气势刚硬威猛,步履间隐隐可以看得出当年军旅的痕迹来。
进门,对方率先拱手,“哈哈,我黄霸王不请自来,诸位,见谅了!”
陆锦年没说话,夏翎冷哼了一声,江晨也故作忧郁,施璇是个小姑娘,没办法,只能夏云生再度开口圆场道,“黄县客气了,来者皆是客,先请入座吧……今儿为陈市接风洗尘,正好我小姑让鹿场那边宰了头鹿,做了全鹿宴。”
夏翎强压下心头的火气,剜了一眼陈宾,先让夏广生把众人的酒杯填满,这才端着酒盅起身开口道,“今天主要目的是给陈市和何姐接风洗尘,多余的我也不说什么了,先干为敬,大家随意用一些。”
说完这话,夏翎仰头,将酒盅里的酒水一饮而尽。
用过了这第一杯,气氛渐渐热闹起来,陆锦年暗暗朝食堂的工作人员招手,示意让他们给夏翎换上白开水,这才向着众人解释道,“这酒虽然味道不错,但是后劲极大,诸位悠着点喝……另外,内子身体不好,这杯意思一下也就够了,另有云生、广生以及江晨作陪,万望海涵。”
夏翎身体不好的事,陈宾和何敏自然早有耳闻,而黄霸王也自觉心虚,只当是昨晚自己给人家小姑娘气的,不好强求,余下的都是自家人,更加不会逼着夏翎喝酒了。
虽然有夏云生从中活跃气氛,但到底还是免不了尴尬,陈宾连饮了好几杯,琢磨着怎么开这个口。
何敏虽然察觉到整个酒桌上的氛围有点不对劲,可是自家男人不开口,她也不敢说些什么,看着夏翎脸色又不好,只能拉上新认识的小姑娘施璇,两人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
良久,陈宾终于犹豫的开了口,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冲着夏翎道,“小夏啊,这杯算是我给你赔罪的,你好心设宴款待我,我却给你设套,把你骗进坑里……”
“得了吧,我要不起!”夏翎沉着脸色,不愉的讽刺道,“扇了我一巴掌,赔酒一杯了事,下次再给我捅一刀子,你再倒杯酒跟我赔罪……你们这些手握权柄的都是祖宗,我夏翎哪敢啊!”
陈宾苦笑,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给夏翎惹毛了。
“小姑娘火气别这么大嘛!”黄霸王一副老好人模样的道,“我大外甥也是好……”
“吃我的、喝我的,不请自来,现在还嫌我火气大?!”夏翎冷眉看向黄霸王,“我要是阁下的话,最好懂点礼貌,不要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插嘴……毕竟,我对陈市的态度如何,那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阁下未免管得也太宽了点!”
黄霸王难得的好脾气,丝毫不以为忤,反而笑吟吟的教训道,“小姑娘年轻气盛是好事,但你也要知道,国内就是这么个环境,你想做生意呢,势必要有所妥协,可不能由着性子来……你还年纪轻,吃点苦头、受点委屈,那是好事,这也就是老头子看你潜力不错,乐提点你几分,你也别不识好歹。”
夏翎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紧握着玻璃杯的手,几乎青筋暴起。
黄霸王慢悠悠的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鹿肉,抿了一口,只觉得齿颊留香、回味无穷,“……这鹿肉不错。”
吃了一口肉,又抿了一口酒,黄霸王细细回味着酒品的口感,这才笑着继续道,“夏丫头啊,你应该庆幸,老头子我这是看在我陈宾大外甥的面上,乐意给你个机会……不然,你真当我能坐在这里,看你一个黄毛丫头使脸色?啧,现在的年轻人啊,自以为有了点本事,就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做出了点成绩,就目中无人起来,连最起码的尊重长辈老人的道理都不懂……教养都被狗吃了?若是我们黄家的女孩子这样,有一个算一个,老头子我早就打折她们的狗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