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年龄的小孩,从围棋中得到的是不同的东西。因此,围棋教育也应该适合年龄的特征。跟一个小学生去谈围棋的复杂性,还不如在棋盘上挑战他的自满。对于学龄前儿童或小学低年级学生,围棋可以作为他们在游戏中学习锻炼的工具,重在参与,鼓励进步,以培养兴趣为主。小学高年级后,儿童棋力有了长足进步,理解力加强。这时,可以用复盘和打谱的机会,要求他们对围棋做深入理解,培养良好的思维习惯和学习态度。到初中时,可以进行一般的围棋文化的介绍,传达围棋的感性魅力。到了高中,则可以结合围棋历史中的人物和事件,让学生感受围棋中自由、想象、超越、理性的人文精神。从青少年情感动机的发展轨迹看,大致可以看成是走过“好奇—争胜—自信—持久的兴趣—成就动机—自我超越动机—审美情感”这样一个从比较单纯的“玩”的动机到丰富和提高自我素养的自觉要求。整个过程中,学校应该和家长合作,家长本身的言传身教,对围棋的爱好理解,对孩子有不可低估的影响。
卡斯帕罗夫说,国际象棋是一个好老师。如果他是对的,那么,我认为围棋是一个大学,里面你要什么有什么。有人这样定义教育:“当人们忘掉了他们在学校里所学到的每一样东西,留下的就是教育。”我们同样可以说,当围棋的技能本身渐行渐远时,围棋赋予他们的坚忍、追求、平和、智慧已经永远留驻。
)第三节 围棋与后现代社会
人能够借无休的寻欢作乐或事物活动尽力逃避他的内在不安。他能够尽力废止他的自由,把自己变成身外的一些势力的工具,使他的自我浸没在那些势力中。但是他依然不满足、焦虑和不安。——弗洛姆
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吴清源之谓乎!——余英时
所谓“后现代社会”,简单地说,指信息化、大众化、市场化、服务化、消费型社会。它是当今世界范围里已经形成的广泛的趋势。当今的文化,就有所谓“眼球文化”、“快餐文化”之谓。它的特点可以用短平快来形容。当今的文化讲究的是眼下的“爽”,而不是事后的回味和反思。围棋文化在历史上一直是一种“深度模式”。它要求自省和超越,而不会迁就冲动或敷衍;它要求投入和付出,而不会提供廉价的享用。但不能回避的是现在年轻人更热衷于获得即刻快感的娱乐,如电子游戏、手机短消息等等。那么,在当今社会,围棋的前景如何?围棋的文化功能应该怎样定位?围棋文化在后现代社会中有什么样的战略意义?
一、吴清源与我们
在中国,围棋进入大众的视野是中日围棋擂台赛,是聂卫平在前三届擂台赛刮起的“聂旋风”。但是,20世纪80年代对中国来说是个如梦初醒的启蒙年代。热情有余,沉淀不足。所以,在过去20年里,真正在精神世界上对中国人产生震撼的是围棋一代宗师吴清源。
吴清源代表了一个远离我们的英雄时代。想象一个围棋少年,未谙人世便被送到异国他乡日本,适逢中日交恶。在当时日本残酷的、不公平的围棋赛制下,在保守的文化氛围里,他挑战权威,提出围棋的新思维,居然幸存下来,而且所向披靡,创造了“吴清源时代”,实在堪称奇迹。香港中文大学1986年10月30日在授予吴清源荣誉文学博士时的赞词中这样记述这段历史:
围棋是艺术,也是战争。棋士能创新固然可喜,要立足棋坛,超迈前辈,却非奋战克敌纵横十九道之间不可。所谓“擂争十番棋”就是日本棋界用以判分棋力和决定名位的传统制度,对局者倘若连败四局就会遭到降低“棋分”即对局地位的命运,对“棋即生命”的棋士来说这不啻是以毕生名誉作孤注一掷,所以被喻为“悬崖上的白刃格斗”。就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炮火响彻波兰的时候,吴清源和木谷实这对一时无两的年轻棋士在建长寺的禅房中开始了著名的“镰仓十局”,这一战前后连绵三年之久,以木谷被压低一级,即至“先相先”的地位而结束。吴的胜利却并没有如在过去的时代为他赢得“本因坊”或“名人”的地位,只是使他从此四面受敌,欲罢不能。其后十五年间,他连接再下了九趟“十番棋”,迎战了日本棋界所有一流强手,包括秀哉以后的历届“本因坊”。在统共近百局棋赛中,吴清源以孑然一身,面对全日本前仆后继、倾尽全力的顶峰棋士,竟能奋起横扫千军之力,除半途罢战的元老雁金汇一役以外,将所有的对手如藤泽朋斋、桥本宇太郎、坂田荣男、高川秀格等都一一迫降到“先相先”乃至“定先”,即相对低二级的地位。这在围棋史上空前绝后的纪录造成了无可争辩的“吴清源时代”,证明他不但是天才横溢的围棋艺术家,更是伟大的围棋战士,超卓绝伦的“当代第一人”。
四个字:叹为观止。相形之下,我们今天的时代是一个没有英雄的时代,一个由技术统治的时代。黑格尔曾经把历史中的时代分为诗歌的时代和散文的时代。那么,今天的时代一定是散文的时代,充满枯燥气息,因为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算计的结果,缺乏自发的意气,缺乏意外的惊喜,缺乏悲壮的结局,尽管我们有《性与城市》,有《哈利·波特》,有“太阳马戏”。吴清源为大家推崇,正因为他代表的是一个远去的时代,一种高山仰止,让人产生敬畏之意的英雄,一个在弈棋生涯中造就的伟大人格,一个用人格力量毕生追求棋道和生活真谛的楷模。吴清源是一个梦,那个让围棋升华的令人击节、令人扼腕的英雄时代也在与我们渐行渐远。也许对于田壮壮来说,那是一个失去的乐园。
物理学诺贝尔奖得主杨振宁博士在谈到他对中国的贡献时说,他让中国人重新获得了从事科学创造活动的自信。那么,吴清源留给了中国人什么?是自由和大胆的创造精神?是所向披靡的战功?是不世出的天才光芒?还是虔诚的心灵?或者是一个九旬老人依然保持的童心?反正,吴清源身上有的都是中国人中间匮乏的。吴清源的形象之于中国,正如电影人物Forrest%Gump之于经历了越战和“水门事件”后的美国。我们向往,是因为我们缺乏。
二、围棋的兴衰:国运与棋运
历史上,围棋兴盛,都有国家力量的倡导。如中国的南朝,由皇帝的推动,围棋与文章、学理、书法并列为文化之尊。日本的明治时代,围棋的蓬勃发展也得益于国家的倡导。1949年后陈毅元帅把“国运“和”棋运“联系起来,对推动中国的围棋运动有巨大作用。但是,不可忽视的是每个时代对围棋的制度上的支持。日本围棋的俸禄制度,和当年文艺复兴时期的为艺术家提供的俸禄一样,物质上保证了棋士的优厚生活,文化上确立了棋士的尊贵地位。客观地说,围棋作为文化是在日本完成了它的现代转型的。如果说围棋在中国还是文人雅士的闲适玩物的话,它在日本获得了新的文化元素:围棋不仅成了一门真正的竞技,可以呕心沥血,毕生钻研,而且高超的棋艺被视作是精神上的完成。
在日本,围棋经过了武士道精神的洗礼,具有鲜明的贵族色彩。棋手是一种名士,他们有自己独有的精神风范和操守。在当今的日本,围棋和相扑一样,代表的是历史的遗风,受到广泛尊重,但不可能成为社会的主流。事实上,川端康成已经看到了这一名士传统的末日,在《名人》中唱出了一首挽歌。围棋在日本的式微,年青一代追求更为时尚的娱乐和消遣,已经是不可逆转的趋势。
从棋枰纵横前沐浴净身的神圣仪式,到棋馆里为赚取烟酒钱的厮杀,甚至到网络时代10分钟一盘棋的速战速决,围棋的文化形态经历了沧海桑田的变化。许多文人雅士的失落感也就在所难免。他们担心在功利主义和物质主义氛围下,围棋的精髓正在被淡化,甚至异化。作家李洁非提出了这番警告:“围棋到了现代,愈益制度化、商业化、锦标化、国际化,它的竞技制度和水平确实大大提高了,但与此同时,棋手和围棋本身的天真、个性、自由本质却明显受到严重的挤压。金钱、名誉、地位甚至政治,都在对围棋发出各种诱惑与支配,使棋手心灵意识愈益不天真、不自由,甚而与围棋的本质愈益疏隔。长此以往,吾恐围棋将被釜底抽薪,从深富哲学、艺术底蕴的伟大的人文体系降低为一种雕虫小技般的空心之物。”
在当今后现代社会,围棋在相当程度上的边缘化,可能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围棋的精神实质与“快餐文化”是不相融的(当然人们还是可以用10分钟去下一盘棋)。在文化多样化的今天,任何文化形态都不可能,也不应该有独尊的地位。在比较自然的生态条件下,围棋会受到知识界追捧,会被尊为人文理想的符号,这和历史上士大夫阶层喜欢围棋,留下许多文字有关,也和官僚文人对围棋的推崇有关。但是围棋的文人传统并不能为大众所广泛认同。相比之下,象棋在百姓中可能有更大的市场,这主要是象棋历来是大众休闲乘凉时打发时间的主要工具,而围棋除了个别角落(如上海的襄阳公园)和特殊人群外,基本上和大众是隔膜的。
三、围棋、游戏、自由
把围棋重新摆上文化的神龛未必是明智之举,但是推广围棋不失为提高大众品位和素养的有效途径。承认围棋的“小众性”,不意味着大众无法领略它的博大精深,被它的精神气质所感染。在日本,围棋依然保持着它的彰显地位,因为它代表着日本文化的精粹:对惨烈美和形式美的倾心和依恋。在韩国,围棋成为一个新的国家品牌,代表着为荣誉而战和倔强不屈、骁勇善战的民族性格。在中国,围棋代表着经历了几千年的文化积淀的中华智慧。美国退休哲学教授William%Cobb在接触围棋后,对围棋中所蕴藉的佛学禅宗的世界观深有感触,写下一系列感想,比如棋盘的从无到有的空,与佛教中的“空”的异曲同工。一个显见的事实是,在中国大众中推广围棋,显然比西方有着更深厚的土壤,中国人更愿意接受。这就好像中国人更容易接受武侠小说一样。金庸《神雕侠侣》中杨过看到一把刚刚发掘的长剑上刻着“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八个字,试图领悟其中的玄机。假如围棋有一天也成了这样一件被历史尘埃湮没而重新被发掘出来的宝贝,最初领悟它的玄机的应该是中国人。遗憾的是,当今许多家长送孩子去学围棋还抱有狭隘的功利主义意图,对围棋中潜在的自我教育力量缺乏认识。所以,中国的围棋老师、教练,要尝试教教棋外的东西,能够把围棋棋艺放在更广阔的文化视野中(如可以阅读川端康成或金庸的作品)。
围棋文化的品格也在经历变化。从日本围棋的贵族气息,到当今围棋的平民化发展,围棋的“深奥幽玄”已经不再是少数人独享的专利,而为更多人欣赏。传统的日本围棋文化中的等级、保守、冗长、刻板,也已经由今天棋坛更为平民化的鲜活多样、自由不羁所取代。也许,围棋会由此而失去原有的某种背水一战的“悲怆”格调,而增添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过程”取向。
今天的围棋已经超出了弈棋的胜负范畴,而表达出广泛的人文底蕴。田壮壮在电影《吴清源》中表现的是吴清源不为尘世纷争干扰的用志不分、宁静致远的气质。这种精神气质与围棋的精髓如天衣无缝般吻合,使吴清源成为围棋的最好的代言人。围棋朴实而又深邃,简单而又博大,对文人和知识分子有天然的亲和力,是一个能够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园。
但是,围棋也是属于所有人的。人生追求的无非是自由,自由即享受生命和大千世界带来的愉悦和快乐,因此,自由也是一种审美情感。实现自由有两个层面,外部自由是通过权利、财富、地位、机会、智力等等赋予的行动自由,内部自由是通过知识、智慧、心境、信仰、创造等等实现的精神自由。外部自由并不能保证内心自由,物质上富有但被欲望和焦虑所奴役而惶惶不可终日的例子比比皆是,这是各种宗教和世俗人道主义者一再强调的。围棋是一种实现内部自由的途径。围棋是游戏,游戏的精神是自由精神:只有在游戏时你是真正自由的。更何况,围棋中你不仅能展现想象力和逻辑思维能力,还能真切经历人生拼搏的跌宕起伏,峰回路转。当然,围棋的自由还因为它让我们领悟到作为具有欲望和意志的主体如何协调平衡与外部世界(包括他人)的关系,它教我们生活得更加富有策略,富有智慧。在一个缺乏强烈的价值信念和体系的世俗社会,围棋有助于实现个人自由,提高民族素质,由此也会增强社会的稳定和发展。在日益离散碎片化的后现代社会,围棋有助于我们找回完整的自我。围棋教育的最终目的莫过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