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沈从文和他身边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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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与张兆和订婚

欢乐和遗憾,或许原本就是丰富多彩生命的两种色彩,但不管怎样,生命总得继续下去。回到青岛后的沈从文,开始了忙碌紧张的写作和教学生活。

只是因为心中有了那个人的一份爱的承诺,突然就感到生命敞亮了许多,似乎有更多的光明,在生命中熠熠地闪耀着,生活变得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他仍然那样按自己的特长来讲课,讲到“散文写作”时,虽然极认真地备了课,到课堂上却没有讲义,他只是即兴漫谈,并不去引经据典,只讲自己的感受、经验和消化了的东西。改作文时,他比任何老师都更加认真,不仅对在读的学生,就是旁听生的作文,只要交到他手上,也总是一视同仁,一样认真地批改。

青岛大学图书馆有一位叫李云鹤的管理员,人聪明,爱学习,又喜欢演戏,她不满足月薪三十块钱的小职员生活,渴望有更大的发展,便去旁听闻一多的课,跟他学写诗;又旁听沈从文的课,跟他学写小说。

这管理员写了篇小说送来给沈从文看,沈从文不但给她仔细修改了,还一处一处地给她解释,这地方为什么要这么改。管理员送来的一篇文章是这样,再写一篇送来又是这样,后来这图书管理员就开始发表小说了:《催命符》《拜金丈夫》《为自由而战牺牲》等小说、散文、评论,各种文体的文章一篇篇发表出来。

这个叫李云鹤的图书管理员,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的第一夫人江青,当年刚刚十七岁。四十年后,年近花甲,在中国政坛上呼风唤雨的江青还对《红都女皇》的作者维特克说:“我最喜欢的老师,就是沈从文。”

除了教书、写作,青岛有趣的事情还很多,与闻一多、梁实秋、赵太侔等几位学人,在杨振声那座二层小楼里闲聊;与陈翔鹤一道,漫步在海边的沙地上畅言,大家聊人生谈文学,品艺术议时政,尽兴而痛快。

年初,“一·二八事变”发生,日本海军陆战队进攻上海,驻沪十九路军奋起抵抗;年中,蒋介石集兵60余万,对共产党的苏区展开围剿。多事之秋,大学里也得不到安逸,青岛大学的学生,要求国民政府抗日,要去南京政府请愿。

早在“五四运动”期间,杨振声还在北京大学读书时,就是“新潮”社的主要骨干之一,他曾因为火烧赵家楼,怒打“五四运动”中广大学生要求严惩的三大卖国贼之一章宗祥,被抓进监狱。现在,学生要求政府抗日,杨振声当然不能去阻拦。

学生去了南京,蒋介石对杨振声大为不满。正义总是要有人坚守的,尽管这样的坚守会付出牺牲。因为委员长的不满,杨振声选择了辞职,1933年9月,刚开学不久,他就返回北平。

杨振声走了,沈从文也要跟着离去,杨振声劝他说:“待我在北京站稳了脚跟,再来通知你。”

沈从文正十分失落之时,巴金来了,他立刻变得像小孩子过年一样欢天喜地起来。闲聊着让巴金喘过一口气,他就忙着给巴金让出房子来。一切都原封不动,沈从文只需拿走要看的一些书和稿子。见他在忙着整理这些东西,巴金搓着双手有些着急地说:“这恐怕不妥,我来了,却要让你走。”

“我搬到学校去住,那边条件一样不错。”

“可是……”

“别再说了,这是早先我们在上海时说好的,我把学校分配的宿舍让你住。”

“可是……”

沈从文见巴金那不安的样子,放下手里的书,拉着巴金来到屋外:“你看,这儿确实不错,是我从湘西出来这么些年住得最好的地方。朋友来了,如果不让他也住住,我还真就过意不去。”

国立青岛大学分配给沈从文居住的地方是今福山路3号宿舍,是一栋距学校不远的三层楼建筑,沈从文的一套住房,正对着海面,从窗口可以望见阳光下“随时变幻着颜色的海面和天光云影”。

沈从文住到这里之后,曾写下了这样轻松的文字:

白色的小艇,支持了白色三角小篷,出了停顿小艇的平坞后,向作宝石蓝颜色放光的海面滑去,风极清和温柔,海浪轻轻的拍着船头船舷,船身侧向一边,轻盈的如同一只掠水的燕子。

文字所描写的风景,实际上是宿舍到下面的海滩上随处可见的。这是在小说《若墨医生》里面,他这样告诉读者。

沈从文把这地方让给巴金,自己去学校找了个地方栖身。在都安顿好了之后,俩人白天各忙着自己的事情,一到傍晚,便聚在一起,“毫无拘束地在樱花林中散步”,说自己想说的事情。除了他俩,常常还会有一个极标致的姑娘伴在他们身边。

这姑娘便是九妹,她跟着沈从文来到青岛,仍然是插班借读,继续学习法语。巴金后来回忆着这段往事说:

我在他那里过得很愉快,我随便,他也随便,好像我们有几十年的交往一样。他的妹妹在山东大学念书,有时也和我们一起出去走走看看。他对妹妹很友爱,极体贴……

在闲聊中,沈从文讲得最多的还是徐志摩:

我在去中国公立大学做教师之前,每个月要卖一部稿子养家,徐志摩常常给我帮忙,后来,写多了,卖稿有困难,徐志摩便介绍我到大学教书。

巴金则跟沈从文讲了一个故事,一个自己正在今福山路三号开始动笔要写的故事:

一个画家,把一女模特儿收为情妇后,不久便想抛弃她。模特儿于是声明,若这样自己将自杀。画家不信,结果模特儿真跳楼自杀,未遂身残。画家悔恨不已,只好与她结婚,但婚后生活却极为不幸。

“这故事与莫泊桑的《模特儿》比较接近。”沈从文坦率地说,“《模特儿》讲一个丈夫发现妻子不忠后决定杀死她,可当她孤独无助地站在他面前时,他的同情心产生了,于是带她回家,抚养她,照顾她。妻子不明真情,十分感激他;而丈夫又怜悯又厌恶她甚至再起杀心,最后她终于寿终正寝了。”

沈从文说完,不等巴金回答,又说:“无爱的婚姻悲剧,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比较普遍的事情。”

巴金的这个爱情悲剧故事在青岛写成了,取名为《爱》,除了这个短篇,巴金还在沈从文的家里写了中篇小说《砂丁》的序言。在“序言”中,巴金说,“希望永远立在我们的前面,就在阴云掩蔽了全个天空的时候,我也不会悲观的”;还指出,这是“用另一种笔调写成的”,是“忙迫”中的产物;末尾,巴金特别注明“一九三二年九月巴金在青岛”。

时间很快过去,巴金在沈从文家里住了一星期。他有事要去北平。临别时,沈从文给巴金写了自己两个朋友的地址:

“你到北平,可以去看这两个朋友,不用介绍,只要提我的名字,他们一定会好好待你。”

沈从文介绍的这两个人,一位姓程,在城里工作,业余搞点翻译;一位姓夏,在燕京大学教书。巴金后来去找到他俩,只说沈从文介绍的,他们果然待巴金十分友好,与巴金谈文学谈沈从文。

巴金后来回忆说:“我从谈话时看得出,他俩对沈从文都非常关心。以后接触到了更多的沈从文的朋友,我发现他们对沈从文同样都有一种很深的感情。”

这俩人后来也成了巴金的朋友,巴金一年后再到北平,还去燕京大学夏教授的宿舍里住了十几天,一直把中篇小说《电》写完。

我常说我是靠朋友生活的。友情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就像一盏明灯,照彻了我灵魂的黑暗,使我的生存又多了一点点光彩。我有时禁不住问自己,假如我没有那么多朋友,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可怜的人?我自己也不敢给一个回答。

巴金后来十分感慨地说。

1932年的沈从文精力十分旺盛,在报刊发表作品近四十篇,出版了《虎雏》《记胡也频》《泥涂》《都市一妇人》等集子。创作上的丰收,对沈从文来说已经习以为常,而爱情上的丰收却刚刚开始。

元旦节刚过,沈从文就急急忙忙地从青岛赶往苏州,在苏州九如巷三号大宅中,拜见了岳父岳母。

八天后,沈从文与张兆和在苏州举行了一个并不那么简单的订婚仪式,然后双双来到青岛。

沈从文人生最美妙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白日里,他安心于写作和阅读,张兆和去青岛大学图书馆上班,下班以后,俩人热聊起人生、文学,还有社会上的种种事情。

冬天很快过去,春天说来就来了,沈从文陪着张兆和去崂山作一日游,路过北九水时,“见村中有死者家人‘报庙’行列,一小女孩儿奉灵幡引路”。

这样的全中国都依循的风俗,让沈从文想到了故乡。他忘了赶路,站着看了很久,甚至陷入了沉思,直到张兆和在前面大声催他,才应声去追赶张兆和。

“真是太妙了,刚才的这一幕我想是印入我的灵魂中了,我一定会据此写出一篇小说、一篇最好的小说。三三,你信吗?”沈从文有些激动地说。

文学素养很高的张兆和是很能欣赏沈从文文章的人,何况她很清楚,能让自己未婚夫——一个颇有天分的作家如此动容的事情,他一定会写出一篇好文章来,张兆和十分愉快地回答:

“我相信,我相信你据此会有一篇好文章出来,只是,今天还是专心玩玩吧。”

有个女人在身边,真好!

生活上一塌糊涂的沈从文,因为张兆和的到来,一时变得精神许多。张兆和以女人的细心和温柔照料着他,操持着他俩与九妹的生活,常常因为九妹的一声嫂子和沈从文的一声“三三”而欣喜不已。

张兆和很快成了九妹最好的朋友,直到她晚年,只要提到九妹时,她还会情不自禁地夸赞说:“九妹可美了!”

在张兆和没有来到沈从文身边之前,沈从文的生活有时靠九妹沈岳萌照顾一下,岳萌是世上最让人喜欢的妹妹,沈从文也是世上最好的哥哥。

母亲黄英携九妹从湘西来北京、随着沈从文又到上海,沈从文靠一支笔打天下,为了生活,他流着鼻血赶稿子。在那段时间里,光景虽然惨淡,亲情一直很浓烈。后来,沈从文大哥沈云麓到上海接了母亲回湘西去,兄妹俩生活常陷入窘境,饭也开不出,没炭生火,沈从文用铺盖包着脚,坐在桌边教九妹读书。

九妹是沈从文生命的光亮,曾给他的创作带来了无穷的灵感。他笔下的湘西少女,多以九妹为参照物。对于九妹,沈从文也是寄予很高的希望,一心想把她打造成像凌叔华林徽因那样的知性女人。他为九妹预许了将来读书的一切费用,希望她将来能去法国或美国深造,有完全异于湘西女人的命运。

沈从文的初期作品集,总是让九妹来给题字。在沈从文苦恋张兆和无果的三年中,唯有九妹陪着他度过寂寞。当沈从文去武大教书时,他留下九妹继续上海求学。偶尔因假因事去看她时,总会发现她一个人住在那个俄国菜馆楼上小房间里,认真地翻着字典看原版法文《吉诃德先生》。

兄妹俩相见万分高兴,做哥哥的便一定要请妹妹去看电影,下饭馆,结果,常常会使得沈从文离开妹妹时连回去的路费也剩不下来。每当这时候,九妹一定会不知从什么地方掏出一些银元来,塞到哥哥手上。

“你哪儿来的?”

“还不都是你给的!”

“你可不兴这么节约!”沈从文说话的态度虽然很严肃,却因为回去的需要,也就并没有把钱再还给九妹。

沈从文这样的一种不会安排生活的状况,张兆和一来就发现了,面对一对毫无生活经验的兄妹,张兆和只好放弃到北大继续深造的机会,开始料理沈从文的家庭事务。

到五月时,快乐中的沈从文似乎突然惊醒过来,责怪自己说:“我怎么能这样呢?”

“你怎么啦?”张兆和有些担心地问他。

“我竟成了重色轻友的小人。”

“是怎么回事?”

“我们都订婚三个多月了,怎么就没有想到给胡先生去一个信。”

张兆和笑着看他一眼,摇摇头走开,沈从文坐下来给胡适写信。适之先生:

多久不给您写信,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因为我已经订了婚。人就是在中公读书那个张家女孩子,近来也在这边作点小事,两人每次谈到过去一些日子的事情时,总觉得应当感谢的是适之先生:“若不是那么一个校长,怎么会请到一个那么蹩脚的先生?”在这里生活倒很好,八月七月也许还得过北平,因为在这边学校教书,读书太少,我总觉得十分惭愧,恐怕对不起学生。只希望简简单单过一阵日子,好好的来读一些书。

从文敬上

五月四日

几年之后,张兆和问沈从文:“为什么许多很好看的女人你不去麻烦,却老缠住我。我又并不是什么美人,很平凡,老实而不调皮罢了。”

“美不是固定无界限的名词,凡事凡物对一个人能够激起情绪引起惊讶感到舒服就是美。你由于聪明和谨慎,显得多情而贞洁,容易使人关心或倾心。我觉得正是你温和的眼光能驯服我的野心,澄清我的杂念。我认识了很多女子,能征服我,统一我,唯你有这种魔力或能力。”

沈从文回答了这么多,却仍然感到有许多要说的,只是一时不知从哪里说起,稍稍停了一会儿,才又开口,再说出那句被后人争相反复吟诵的情语:

我这辈子走过许多地方的路,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上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