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萧红精品选
11896800000032

第32章 书信(1)

致萧军

(一)

均:

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想要写信钢笔里面的墨水没有了,可是怎样也装不进来,抽进来的墨水一压又随着压出来了。

华起来就到图书馆去了,我本来也可以去,我留在家里想写一点什么,但哪里写得下去,因为我听不到你那登登上楼的声音。

这里的天气也算很热,并且讲一句话的人也没有,看的书也没有,报也没有,心情非常坏,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认识,话也不会讲。

昨天到神保町的书铺去了一次,但那书铺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这样一天一天的我不晓得怎样过下去,真是好像充军西伯利亚一样。

比我们起初来到上海的时候更感到无聊,也许慢慢的就好了,但这要一个长的时间,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现在准备要走了没有?我已经来了五六天了,不知为什么你还没有信来?

珂已经在十六号起身回去了。

不写了,我要出去吃饭,或者乱走走。

吟上七月廿六十时半

(二)

均:

接到你四号写的信现在也过好几天了,这信看过后,我倒很放心,因为你快乐,并且样子也健康。

稿子我已经发出三篇,一篇小说,两篇不成形的短文。现在又要来一篇短文,这些完了之后,就不来这零碎,要来长的了。

现在十四号,你一定也开始工作了几天了吧?

鸡子你遵命了,我很高兴。

你以为我在混光阴吗?一年已经混过一个月。

我也不用羡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岛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本岛上来——

莹八月十四日

异国

夜间:这窗外的树声,

听来好像家乡田野上抖动着的高粱,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踏踏的木屐声音有时潮水一般了。

日里:这青蓝的天空,

好像家乡六月里广茫的原野,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

(三)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个远路,其实我看也不过三五里,但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书局很多,也很热闹,但自己走起来也总觉得没什么趣味,想买点什么,也没有买,又沿路走回来了。觉得很生疏,街路和风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汇一样,上面是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着破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气味也一样。像这样的河巴黎也会有!

你的小伤风即然伤了许多日子也应该管他,吃点阿司匹林吧!一吃就好。

现在我庄严的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明!就是第一件要你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吃)东西。没有了,以上这就是所有的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

照像机现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来。我在这里多少有点苦寂,不过也没什么,多写些东西也就添补起来了。

旧地重游是很有趣的,并且有那样可爱的海!你现在一定洗海澡去了好几次了?但怕你没有脱衣裳的房子。

你再来信说你这样好那样好,我可说不定也去,我的稿费也可以够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开玩笑,也许是假玩笑。

你随手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也寄一本两本来!实在没有书读,越寂寞就越想读书,一天到晚不说话,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个字我觉得很残忍,又像我从(前)在旅馆一个人住着的那个样子。但有钱,有钱除掉吃饭也买不到别的趣味。

萧上8月17日

(四)

均:

因为夜里发烧,一个月来,就是嘴唇,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精神也烦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

买了三张画,东墙上一张北墙上一张,一张是一男一女在长廊上相会,廊口处站着一个弹琴的女人。还有一张是关于战争的,在一个破屋子里把花瓶打碎了,因为喝了酒,军人穿着绿裤子就跳舞,我最喜欢的是第三张,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了,在椅子上,靠着软枕。旁边来了的大概是她的母亲,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那檐下方块石头的廊道,那远处微红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檐下开着的格窗,那孩子双双的垂着的两条小腿,真是好,不瞒你说,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像看到自己似的,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所以我很爱她。

……

这里没有书看,有时候自己很生气。看看《水浒》吧!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半里的头痛和恶梦对于我是非常坏。前夜就是那样醒来的,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红色酒,到现在还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烧了点菜,就在火盆上烧的(对了,我还没有告诉你,我已经买了火盆,前天是星期日,我来试试)。小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触,于是把房东的孩子唤来,对面吃了。

地震,真是骇人,小的没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两三分钟,房子格格地响着,表在墙上摇着。天还未明,我开了灯,也被震灭了,我梦里梦懵的穿着短衣裳跑下楼去。房东也起来了,他们好像要逃的样子,隔壁老太婆叫唤着我,开着门,人却没有应声,等她看到我是在楼下,大家大笑了一场。

纸烟向来不抽了,可是近几天忽然又挂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们在顶穷的时候那样,就连块面包皮也是喜欢的,点心之类,不敢买,买了就放不下。也许因为日本饭没有油水的关系,早饭一毛钱,晚饭二毛钱,中午两片面包一瓶牛奶。越能吃,我越节制着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这个原因。但是闲饥难忍,这是不错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这里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况这一个饥呢?

又收到了五十元的汇票,不少了。你的费用也不小,再有钱就留下你用吧,明年一月末,照预算是够了的。

前些日子,总梦想着今冬要去滑冰,这里的别的东西都贵,只有滑冰鞋又好又便宜,旧货店门口,挂着的崭新的,简直看不出是旧货,鞋和刀子都好,十一元。还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场一点钟的门票五角,还离得很远,车钱不算,我合计一下,这干不得。我又打算随时买一点旧画,中国是没处买的,一方面留着带回国去,一方面围着火炉看一看,消消寂寞。均:你是还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和蛹一样,自己被卷在茧里去了。希望固然有,目的也固然有,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人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在。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均:上面又写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误解的一些话,因为一向你看得我很弱。

前天我还给奇一信。这信就给她看吧!

许君处,替我问候。

吟1l月19日

(五)

军:

关于周先生的死,二十一日的报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点,但我不相信自己是对的,我跑去问了那唯一的熟人,她说:“你是不懂日本文的,你看错了。”我很希望我是看错,所以很安心的回来了。虽然去的时候是流着眼泪。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片,而且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道。

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哪里去了?虽然在三个月前向他告别的时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说:“每到码头,就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就专会吓唬中国人,茶房就会说:验病的来啦!来啦!……”

我等着你的信来。

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想个法子,好好安慰着她,最好是使她不要静下来,多多的和她来往。过了这一个最难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后总是比开头容易平伏下来。还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够想象了。我想一步踏了回来,这想象的时间,在一个完全孤独了的人是多么可怕!

最后你替我去送一个花圈或是什么!

告诉许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红19361024

(六)

三郎:

廿四日的信,早接到了,汇票今天才来。

于(郁)达夫的讲演今天听过了,会场不大,差一点没把门挤下来,我虽然是买了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近年水果吃得很多,因为大便不通的缘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东亚学校,十二月二十三日第一期终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个私人教授的地方去读,一面是读读小说,一方面可以少费一些时间,这两个月什么也没有写,大概也许太忙了的缘故。

寄来那张译的原稿也读过了,很不错,文章刚发表就有人注意到了。

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房间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我。花,不买了,酒也不想喝,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味,夜里看着窗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青的有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

珂要来就来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点,不能的地方就让他自己找路走,至于“被迫”,我也想不出来被什么所迫。

奇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吧?两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马乱起来了,牵牛房的那些朋友们,都东流西散了。

许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读书的时候,也是勉强挣扎着读的,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纸张,她被传染了猩红热的时候是在朋友的父亲家里养好的。这可见她过去的孤零,可是现在又孤零了。孩子还小,还不能懂得母亲。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她家去玩,L.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

不写了,祝好。

荣子1936112

(七)

军:

昨天又寄了一信,我总觉我的信都寄得那么慢,不然为什么已经这些天了还没能知道一点你的消息?其实是我个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邮便所必须费去的日子。

连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时候我真是为别离所慌乱了,不然为什么写错了一个号数?就连昨天寄的这信,也写的是那个错的号数,不知可能不丢么?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乐的话语,但我的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但明明是知道,明明又做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刹,觉得口渴那个真理,就是世界上顶高的真理。

既然那样我看你还是搬个家的好。

关于珂,我主张既然能够去江西,还是去江西的好,我们的生活也没有一定,他也跟着跑来跑去,还不如让他去安定一个时期,或者上冬,我们有一定了,再让他来,年青人吃点苦好,总比有苦留着后来吃强。

昨天我又去周家一次,这次是宣武门外的那个桥,达智桥,二十五号也找到了,巧得很,也是个粮米店,并没有任何住户。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骇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细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着这种想头,但还有比正在经验着的还更真切的吗?我现在就正在经验着。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吗?

祝好!

荣子 五月四日

所有我们的书若有精装请各寄一本来。

致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

沦落在异地的东北同胞们:

当每个中秋的月亮快圆的时候,我们的心总被悲哀装满。想起高粱油绿的叶子,想起白发的母亲或幼年的亲眷。

他们的希望曾随着秋天的满月,在幻想中赊取了十次。而每次都是月亮如期的圆了,而你们的希望却随着高粱叶子萎落。但是,自从“八·一三”之后,上海的炮火响了,中国政府的积极抗战揭开,成了习惯的愁惨的日子,却在炮火的交响里,焕成了鼓动、兴奋和感激。这时,你们一定也流泪了,这是鼓舞的泪,兴奋的泪,感激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