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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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片石苍茫

我平日出游,每到一处,先要寻访先贤的遗踪,然后才去游览名胜风景。这一回前往浏阳,早已打定主意,去拜谒谭嗣同烈士的墓地、祠堂和故居。

也许是我从小就喜欢读历史传记的积习和深信“惟楚有材”的老调所致,我对湘籍名人的生平事迹尤为关心,谭嗣同就是近代史上我最为景慕的英雄和烈士。

谭嗣同的专祠和故居都在县城里。时近黄昏,我难捺急切瞻仰的心情。祠门半掩,管理员正要下班,好在她很能理解我远道而至的虔诚,肯放我进去。

谭嗣同祠始建于民国初年,早已毁败,前些年,县拨专款将它修葺一新,虽搜集了许多文字图片,种种实物资料却早已荡然无存。

正厅里置一画屏,画屏上是谭嗣同烈士的巨幅画像,画像的上方是梁启超的赠匾,匾文是“民国先觉”,匾的两侧立柱上镌刻的则是康有为的挽联:“殷干酷刑,宋岳枉戮,臣本无恨,君亦何尤,当效正学先生,奋舌问成王安在;汉廷禁锢,晋代清流,振古如斯,于今为烈,好似子胥相国,悬眸看越寇飞来。”此联工于用典,极抒悲愤之情,读后令人心中热血滔滔。

薄暮时分,厅中阴暗,又无灯火,文字和图片都已模糊,不能认读,但谭嗣同按剑而立,炯炯而视的挺拔之姿,却在余光浮影之中格外醒目。厅里厅外静无声息,令人感到沉重的压抑,在烈士正气凛然的画像前,我顿感自身的平庸和渺小。

当年,谭嗣同勇于任事,锐意进取,在湖南开学办报,倡风气之先,四方响应。一时间,民心振作,民智大开,士人纷纷走出书斋,顿觉新政有望,国事犹有可为。戊戌八月,谭嗣同欣然入京,受命于危难之际,然而百日新政为贼子袁世凯所卖,六君子喋血菜市口,清王朝也因为自行抽去最后的梁木,颓败而不可救挽。

谭嗣同在《仁学》一书中阐明了自己鲜明的政治主张,有对历代暴政的鞭挞,对封建意识的抨击,对革命前景的向往。他的思想比保皇观念浓重的康有为、梁启超激进得多。他认为维新改良只是初步,革命才是真正的目的。梁启超称之为“民国先觉”,一点也不夸张。

生逢乱世,一个人可以为小我的利益而蝇营狗苟,也可以为民族的存亡而奋然抗争;可以为保全性命而偷安一隅,也可以为正义事业而浴血牺牲。维新失败后,慈禧下懿旨缉拿党人,与谭嗣同结为刎颈之交的大刀王五曾再三劝他暂避凶险,日本友人也答应给他提供庇护,但他慷慨陈辞:“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吾中国数千年未闻有因变法则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他劝梁启超去东瀛避难,更是义薄云天,他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留生路给同志,留死路给自己,此语掷地作金石声。愿以热血将蒙昧的民众唤醒,愿以一死为后代启蒙,这样做没有献身精神固然不行,没有英雄气慨也同样不行。在监狱里,谭嗣同用煤屑在粉壁上写下了豪气逼人的诗篇:“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据史料所记载,他在从容赴死之时,神色全无沮丧颓唐,大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真是慷慨悲壮,令观者掩面垂首。

谭嗣同故居——大夫第——十分难寻,年轻一辈无人知道,幸好有一位老人识得。大夫第隐藏在一所理发店和一间文物商店的后面。当晚,我与李元洛先生一道去寻访,只见旧宅的一隅堆满了柴薪杂物,几根粗大的梁柱立在暗影里,叩之,铮铮有声。听理发店的老人说,这座大宅院住有十户人家,各自分隔开来,这道门已经堵死,须从另一个门洞进去。夜里漆黑一团,那个门洞又已关闭,因此我们废然而返。

翌日清晨,天空下起了毛毛雨,恰是深秋时节,黄叶满地,颇感萧瑟凄清。李元洛先生说:“当年谭嗣同也曾在这样的秋风秋雨中劈面走来。”由此,更增沧桑之感。我们从理发店旁的一个门洞进去,眼前便是大夫第了。宅子历经百余年,其间虽曾有频仍的战火兵燹,却并没造成大毁损。典型的砖木结构,外墙是青砖砌就,内壁和楼阁则用板木搭成,粗可一抱的柱子牢牢地撑持着屋梁,没有倾欹的痕迹。从现存的规模看,是三进回廊式的宅院。谭嗣同的父亲谭继洵官至湖北巡抚兼署湖广总督,是一品封疆大吏,这所宅子就是在他手上建成的。谭嗣同的侄子撰文回忆道:“复生公殉难后,七婶竟夜哀哭。”革职回家的谭继洵劝慰道:“七嫂,不要太伤心了,老七的名声将来只会在我之上。”谭公真有知子之明。

我们立于中庭,不知哪个房间是谭嗣同的发妻李闰住过的,那细细缕缕的哀哭声却仿佛绕梁未绝,犹然在耳。李闰是清末湖湘名士李篁仙的女公子,受家学濡染,工于辞章,她的悼亡诗哀婉动人,催人泪下,可惜后来大都散佚了。仅存的几首诗仍显示出她贤德贞淑的风范。

大夫第里,到处堆放着锅碗瓢盆,凌乱不堪,烟火气十足。住户告诉我们,土改时,这所宅子被分配给十余户居民,里面的器具早已流落不见。前些年,省里县里的文物部门和谭氏后人曾打算修复故居,但要搬迁安置这些住户,非得有大笔经费才行,如此一来,便偃旗息鼓,没了下文。大夫第历尽沧桑,最终却被埋没在穷街陋巷中,面目全非,还有几人识得?它究竟还可以撑持多久?这个问题真是无解。这些木板、梁柱也许就快要耗尽它们最后一点力气了。我真不敢相信,历史上的血迹犹新,人们就将先烈遗忘了。现在,不少官员喜欢声色征逐,酒筵铺张,浪费和挥霍的钱财累千累万。也许历史本来就须每个人都去记取,有些人抛之脑后,有些人铭刻心中,历史只为那些有良知的人写就。

我们从耳门出来,在霏霏细雨中,看梧桐落叶,如一声声悠悠的叹息。我们只有无言,只有无语,才能回首去看那破旧的宅院瑟缩在深秋的风雨中。

谭嗣同的墓地位于离县城六公里的牛石乡。当年,谭家人从北京扶柩归来,用五十人的大龙杠为烈士送葬,场面凄凉而冷落,因为谭嗣同是钦犯,又受了大辟之刑,吊唁的人自是寥寥无几。

我们驱车前往,越田过垄,上得山来一座小山,便见到谭嗣同的墓冢。在岳麓山上,我见过黄兴、蔡锷的墓庐,那是何等气派,谭嗣同的墓冢却只是普通的格局。依照清制,四品官墓前可置陪葬的两对石兽,一双阡表。谭嗣同是四品军机章京,行刑前已被褫夺了官职,但名分未夺。为了避讳,谭上刻的是“故中宪大夫谭公复生之墓”。我站在墓道前,俯眺坦坦的平畴,空空的原野,莽莽的群峰,胸中块垒全消,已了无纤尘芥末。阡表上的联语对烈士的功德有很好的写照:“亘古不磨,片石苍茫立天地;一峦挺秀,群山奔赴若波涛。”谭嗣同九泉之下有知,当不会自矜尘世的虚名,是否会为后起者如云而备感欣慰?

谭嗣同的妻子李闰的墓地在毗邻的山头上,隔垄相望而未能同冢。生时,谭嗣同为维新事业四处奔走,夫妻自是聚少离多;死后,颈断难续,黄泉之下又怎能相认?想来,一个可怜的女人要面对这番惨变,内心该是多么悲苦。

谭嗣同的思想对后起的革命者,如孙中山和黄兴,产生过不同程度的影响。一位勇于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志士,一颗璀璨不灭的星辰,映照黑暗的近代史,映照那些浑浑噩噩的灵魂,使昏睡者幡然醒悟,使退缩者奋然前行。他不是一个首鼠两端的保皇党,而是一位真正的革命家。他一生最敬佩文天祥,不为君王一姓赴死,而为民族大业献身,这种“君降臣不降”的气节垂千年以下而有传人。文天祥也是在菜市口慷慨就义,这真是历史可悲的巧合。

仰望秋空,只有几朵晴云飘动。历史上的殷殷血渍都被时光冲淡了,只留下空茫的追念和怀想,重重地拍击我的心扉。真不知千秋功罪,该由谁人评说?

我仿佛又看见了谭嗣同矫健的身影,一袭青衫,径直走进历史去,不再回头。他按剑挺立,仰望苍穹,四野沉沉的暮色已无法吞没他的形象。

1991年11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