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盖朗琪罗在那个睡着的雕像座上写道:
“只要世间还有苦难和羞辱,睡眠是甜密的。要能成为顽石那就更好。一无所感,便是我的福气。因此,别惊醒我。啊,说话轻些吧。”
这是夜色最浓密的时候,似乎可以用刀子把它一块一块地脔割下来。
此刻,仍有太多的声音在夜中喧哗,也有太多的思想犹如蠢蠢的幼蛹,在黑暗的表土下悄悄颤动。
我未能铲除心头沉闷的根芽,而是一意地逼迫自己把目光投向夜海深处,捡回飘零的耳朵。
你该知道,这就是倾听了。
如一个滤子,倾听细细的水响,但那些藏在岁月中的笑声——哭声——吵闹声——叫喊声皆已寂灭,你只能守着一盏孤灯,倾听自己的心跳,倾听若有若无的潮汐。让我再教给你一种方式,拿起一支箫,站在窗前,对着忧伤的夜色吹一曲,远处必有一颗心为你开花,为你结果,这缥缈的乐韵必然唤起一份感激。应和你的那是另一个人,她还醒着,似乎为你而醒,为一种默契而醒,真若有一天你认识了她,她将用全身心来报答你,因为在那个复活之夜,她发誓要找到你。
你要由自己来选定一条人生的道路,哪怕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你也要走到头。然而,你还不知道你的信念与现实有多大的距离。似你这般守着一张书桌,守着一堆故纸,时间长了,本就很容高估自己。你认为你是一个有创见的学者,这世界需要你,就像一个人需要食物和水一样,不料你并没有站到舞台的中心,你只是龙套中一个可有可无的角色,你没有台词,更没有亮相的机会,你没有出头之日。
你如众人一般怀着侥幸之心;这世界这么大,怎会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你便辗转于风尘之中,觅取机会,犹如鸟雀在茫茫雪地上寻觅谷粒一样。或许你还不至于那么愁苦,食物足以果腹,饥饿的只是心灵。而这羸弱的心向隅而自怜,你将怎样去抚慰它?
我的朋友,你如此憔悴,似寒鸦一般无处投林,我的哀悯于你何益?你早已告别了白日梦,一个失去了梦想的人实已置身于生活的漩流,我在岸上看见你在浮沉,在挣扎,你举起手臂,如一根无帆的樯桅,不肯屈膝于巨浪,不肯储首于狂风,这样的悲壮令我惊心。
你并不是赫克勒斯那样力大无穷的巨人,但你也许是命运身上一只小小的跳蚤,他将不能无视你的存在,你要不断地刺激他,不断地骚扰他,直到被他捉住的那一悲壮时刻。
午夜之后,不安的鸽子仍在鸽房里咕咕地叫着,是什么在滋扰它们?现在,你斟满了酒杯,斟落了一个刚刚落空了的日子,你对着灰白的镜面,照见自己密密的胡茬像野草一样葱茏。你是一条汉子,一条喝闷酒的汉子,这时,有谁从你的窗前走过而不会得到你的邀请呢?这不是醍醐灌顶,而是更深的沉醉。你仿佛摇着一叶孤舟,慢慢地入了睡眠的荷塘,而突然一声啼喔,柳岸消逝了,你已站在白昼的门槛边,等候一个稚童来开启门闩。
你是一只陀螺,你诅咒着头顶的鞭子,同时又祈福于头顶的鞭子,因为它一旦停下来,你就会很快地失去生机,就会被踢到某个阴暗的角落里。
朋友,我们该怎样来怜惜自己呢?
夤夜时分,你沿着不曾走过的甬道,通往你不曾打开的那扇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门窗已经掩上,有那么多的梦想即将开花,有那么多的罪恶正在繁衍。而你,是一个彻底的失眠者,默默地守着一弯残月,如守着自己的白发情侣,在露水缓慢的滴落声中,郁积千年的心事也如烟而逝。
只有犬儒主义者才会躲进一只桶,才会在夜中鞭笞自己,去领受死神虚情假意;只有他们才会吃着最糟糕的食物,饮着最脏的水,以讨取死神的欢心。而我在灯下写出自己的姓名,然后将它一笔勾去。
尽管有许多奇异的幻影就在身后,夤夜,我们不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