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岳的种种好处,先前只是听说,总觉玄虚的成分多,不像是真的。尽管名山之中必有古刹,但类似于“佛气凝止,不复南渐”的标榜,就有点妄自尊大的意思。殊不知当初六祖惠能从少林寺出走,逃往曹溪,就越过了丘岭。南岳的风景如何?落于纸上的也少见独特之处不像泰山和华山那样屡屡引发大诗人的赞叹。无论云雾林莽、花草溪泉,还是日出日落、暮鼓晨钟,别人鼎中也有此一脔,味道未必就是最新鲜的。
山中岁月,若非僧道之流,隐逸之辈,能够寡欲清心,实是很难久捱的。夏日固然不知溽暑为何物,但身子清爽的同时,风心则难免感觉沉闷,种种消息隔绝,日子静得犹如止水一般,天天看层峦叠嶂,听鸟语蝉鸣,仿佛直接从文明社会跌入蛮荒,很难一下子就适应过来。
我对自然山水还远远没有爱到痴迷的程度,但置身其间,总能感到心旷神怡。我看山,完全是随意的,乘兴而往,兴尽而归,不管彼处有多大的名头,且已被夸张得怎样不实,我只用自己的眼光去打量。如此几回出游,都有所会心。古木清泉,野鸟怪石,凡入于胸间的事物,纷纷烂漫成文。
山间的明月是一面古镜,被谁擦得锃亮,来照古木苍藤下的苔痕,从窄窄的山径上走过,乳色的月光如水银泻地,朗照得人心里愈加慌乱,再加上各处的响声,顿觉眼前有憧憧幻影飘忽往来,传说中最喜欢作祟的山魈也仿佛就在左近虎视眈眈似的。同行的一位女士夜半惊魂,将整个一层楼的人都闹醒了。瞧她吓成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再瞧瞧白晃晃的夜幕,便觉山中的明月真有些精灵古怪。
一个星期后,南岳的胜景大致已被我们梳理一遍。一位同伴便提议去山下的镇子里瞧瞧,或许还可以买些纪念品,回家好有交待。
南岳镇竟是很俗艳的,到处是念珠、丝巾、贝饰、壁挂、生肖铜牌、竹骨纸扇和以假乱真的“古董”。诸如此类的工艺品在别处也可见到,义乌的流水线供应着所有的旅游景区而绰绰有余,它们如出一手,没有多少新花样。我瞥见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壶,做工还算考究,壶盖上刻了一圈字——“可以清心也”,怎么读都通,就觉可爱之极,但一看价钱,哪敢再吱声?恋恋不舍地走开去,蓦然回首,它依然委屈在一大堆俗不可耐的纪念品中间,恐怕想清心也难。
几位同伴如入宝山,表现出狂热的购物癖。颈上挂着,袋里装着,手中拿着,还拉我为他们作参谋:这根项链送给太太够不够漂亮?那条丝巾送给女友是不是乡气?等等。我不想打消他们的热情,就帮着出了些馊点子。直到各有所获,皆大欢喜,才余兴未已地去游南岳大庙。
说也奇怪,南岳山中佛寺如麻,这大庙中供奉的却是不明所自的野路山神。信男信女也问来历,照样烧高香,叩头如仪。此神曾得宋真宗的册封,御笔一挥,它就可保千秋万世香火不绝。人有求于它,多半是未能应验;它有求于人,则次次称心。千年以往,庙宇虽屡次毁于兵燹,却又屡次重修重建,庭院扩大了,香客日渐增多,鲜香供品四季不断。别看它装出十二分威严的样子,心里肯定是窃窃自喜,乐不可支。香烛呛得人透不过气来,庙廊里、地坪上,到处是走走瞧瞧的游客,脸上既无兴奋之色,心中也无虔诚之意。
不知何时,乌云麇集在天顶,把亮丽热烈的太阳幽禁起来,顿时,大片大片的阴影笼盖四野。“山雨欲来风满楼”,狂风直刮得尘土飞扬,接踵而至的就是噼噼啪啪的大雨点,打在地上,溅起近似铁锈一般甜腥的气味。我抬头望向南岳,只见苍翠的群峰都藏入了雨雾之中,隐隐绰绰的身姿已不复旧时模样,就像一幅着墨不多的国画,一痕轻倩的山影横抹在视野的远端。
大雨狂泼一气,同伴担心被困在这大庙里,急着去寻上山的车。其实这雨只是不速之客,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大约半个小时光景,雨就转小了,再过一刻便收起了雨幕。
上山时,大家谈笑风生,将纪念品又捣腾出来,啧啧叹赏,爱不释手,也有褒贬失当,彼此不服气的,喋喋不休地争论什么购物眼光的高低,谁也不买谁的账,满车厢都充满了他们的喧哗。好景当前,任他们怎样相持不下,我都懒得去担任他们的仲裁人,只把目光急切地撒网到云雾飘散后苍翠欲滴的群峰。
也许是前缘所定,今生有约,我才得以饱餐秀色。如此寻思,便觉南岳的一颗雨珠也比那大堆的纪念品强胜许多,因为它圆润晶莹,如美人脸上的泪,我不忍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