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是没有庙宇的
雨水就滴在心上
——里尔克
在大学里,我结识了不少朋友,但多半只是泛泛之交,并非我处处设防,也并非每个人心中都是重门深锁,我想,可能是因为少年意气,无论交友读书,都不免蜻蜓点水,未有一种深刻的把握。后来,我进入社会,从事文学编辑工作,开始识别各色人等,也渐渐学会了世故,真正的朋友是越来越少了。
静夜独坐时,我又不免要庆幸自己还有一些昨日的朋友,尽管他们星散四处,难得聚首交谈,也缺少书信往返,但我心中仍然怀有一份持久不衰的感念。
世间总有一些美丽的机缘。
我和她在一次文学讲座上相识。她坐在邻桌,大大方方的样子,我们很快就无拘无束地攀谈起来,颇有一见如故的意味。
当时,我是四年级的学生,凭经验,一眼就能看出,她刚进校不久,还有几分稚气未脱。如同九段高手给人下指导棋一般,我侃了许多与文学有关和无关的话题,她静静地听着,静静地颔首,有时莞尔一笑,很会心的样子。
我们相处的时间从此多起来,有时去湖边走走,谈谈各自读书的心得,诸如喜爱什么作家,喜欢什么作品,真正十分投契。
可恨我们相识得太迟,那一学期过完,我就毕业了,从此天各一方。随后,我们开始了频繁的书信交往。她的信写得很坦诚,通过这些文字,我逐渐了解到她思想的各个层面,而且更加贴近她的心灵。
“我读高二的时候,就是一种世纪末的情绪。我否定一切,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我深深地恐惧这种孤绝的心境,但就是走不出我的荒原。所以,总是伤心,又总劝着自己不要伤心。虽然人生充满不测,在偌大的时空中翻转失落,还是将一切归于命运去主宰吧,我继续前行,开始新的期待。海明威青年时代的回忆录使我非常动情,那清贫、充实、青春之气激荡洋溢,满是希望的生活是多么令人渴羡!有人曾对我说:‘不满意了,就去找件事做。’我青春的生命要多笑,多行动,而且时刻期待着痛苦的滋润。”
一个十九岁的大学生,对人生的理解还是间接的表面的,但也并非如人们所普遍认为的那样幼稚可笑,因为人生中无时无地不有的苦乐悲欢总或多或少投影在每个人的心灵深处,像她这样一位多思而敏感的女孩,既不可能视而不见,也不可能毫无感触。
“你读过邓肯的自传吗?我高三时读过一遍,近来,逍遥似地重读,却再次被她的自由精神打动了,我们平时活得多么拘谨,总是自己给自己设置障碍,只能让心灵在幻想的天宇中怯怯地试飞。她的自由得益于她果敢行动的勇气。哪有那么多‘不可能’呢?哪有那么多患得患失呢?听任心灵的牵引去奔赴前途就是了。未来总是值得创造,再创造的!何必苦苦羁留于暂时的所得,那样一点点所得又怎能宽慰我们一辈子呢?
“压抑的时候,我总想冲进黑暗,疾走狂呼。我就像里尔克诗中的那只‘豹’,在城市的樊笼中受困。几次去乡间、山里,回来就有失魂落魄的感觉,总觉得自己不是生活在‘这里’,而是生活在‘那里’。我的灵、我的性全在那里。然而,我只能孤独地在楼梯上攀行,空虚地在马路上荡步。我常常觉得,自己不是‘这里’的,而是‘那里’的,但我已被连根拔走,只剩下贫弱的感情、贫弱的思想、贫弱的血性、贫弱的举止行为。永远无法返回,永远实现不了,我唯有更深地压抑,压抑!柔和的灯光下,有时撩开一角窗帘,凝望沉重的夜色,只有它和荒古时一样,一点未受污染,未被矫饰。我想走进去,深深地走进去。
“我常常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忙忙碌碌的日常生活里,也和别的女孩一样,希望自己漂亮,受人喜爱,心里总时不时跳出虚荣的小火舌。我深深可悲我们这些文明人的虚弱、苍白,活得像个空架子,不像人,人该是另一个样子的。我们都被生活牢牢地镶嵌着,你说是网,我却感到更沉重,仿佛是用水泥浇铸的预制构件一般!
“有一次从学校的广告栏前走过,看到一则征文,要阐明北大传统精神为何物。自知不胜任,赶紧偏头离去。转念一想,我把自己幽禁在太窄的地方,只知掂量感情和抽象、玄虚的人性、人生境界,顶多只看到一个影儿。自觉这种活法不好。有时真不在乎什么,喝咖啡咕嘟咕嘟像喝大碗茶。有时又极平淡,对别人的揪心计较都懒得瞟上一眼。不过人前总还是个文静的女孩。”
我们就这样在信中娓娓长谈,涉及到各种各样的话题,最多的当然还是各自的生活与各自的心情。
一年过去了,我最容易厌倦的心却依然沉迷于她的每一封来信之中。哪怕只是淡淡的语调,叙说的也只是一些寻常的感受。
“今天是我的生日,二十岁了。真巧,早晨收到你美丽的贺卡,还有真诚的祝福。那一刻,仿佛有钟声沓沓而清亮地响起,在宇宙中,在灵魂里,又好像在落满阳光的那只白鸽身上。妈妈以前告诉我,我是上午九点左右降生的,而二十年后的这一刻,我正展开远方的祝福,那样珍重,那样感动!人生未必非要在大喜大悲中颠簸才有慧悟,有时,一份由衷的感动,那含义更为深永。中国有很多热闹的节日,却没有一个能教人深思生命的意义。日本还有一个庄重、兴奋的成人节。我们唯有纪念自己的生日了,这个仅仅只属于自己的神圣日子。
“我们转瞬就会老去,人生就是这样残酷。以前,我惋惜上辈人被白白地浪费掉了生命,到如今,莫非我自己也要轮上这般恶运吗?我真的害怕了。”
以我的性情而言,爱孤独,爱宁静,在不咸不淡的日子里,只要有书籍有音乐就能很好地生活。我觉得,我并没有亏负自己,别人以为既快乐又刺激的舞场、赌场,我从不涉足,就是在情场中,我也是一个清醒的人。不肯轻易示爱,更不曾流连忘返。在现代社会中,似我这种格格不入的性情,必然会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十分清苦。她对此曾有担忧,也曾有婉转的劝告。
“还记得我那次到你的卧室兼书房里去吗?你给我讲了讲简单地讲了讲日常的生活安排,当时,我就忍不住问你:就这样,总是自己和自己在一起?你十分泰然,让我感到,你无需鼓起勇气去面对孤独,孤独就是你的空气,有它,你的思想便得以存活。
“有一句话,我是越来越明白。它说:空间的距离远了,心灵的距离反而近了。朋友不厮守,得以免除许多俗事的缠绕,得以向知己呈献最深邃最真实的那颗灵魂。如果两颗灵魂还能互相呼应,仿佛在世界的尽头,听见了渴望中的回声,这常令人对生命把握得更紧更深。这种难得的美好,就是‘心灵的朋友’了。它比平常的儿女情爱更少许多细微的牵挂,但它有最可贵的珍重感!你的信唤起我的感动就在这里,它比好的友情更好,因为它不仅在平时的灵魂交融和共鸣中提供快乐和启示,而且在艰难险恶的日子里,还遥寄一份关爱和祝福,这真正令人刻骨铭心。我视你作我心灵的朋友,它的深度甚至是超越爱情的。
“你不要太苦自己。人要安居,而灵魂永无定居之所。两个世界同等真实,别要求它们重合,那是幻想;也别再执著一个而践踏另一个,那不公平。
“只要是自己情愿去做的事,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也值得。只是别太寻孤独。苍穹之下是有一份美丽的孤独,但人们总还是需要更多更深的交流。有两句诗我非常喜欢:‘两颗心要跋涉多少时日,才能在世界的尽头相聚?’这既是孤独的表白,也是热情的表白。”
我们正处在一个时代激变的关口,追求功利和物质享受的人们倾巢出动,真正的文化和精神则被弃置一旁。就是在大学校园,也不再是一方净土,莘莘学子早已各奔‘钱途’,不肯再去坚守一张清静的书桌和一条冷板凳。她对此时常感到痛心。
“总觉得在书中获得充实和快慰有点像逃生、避世,但外面那个喧嚣浮华的世界又是我无力抗拒的,你不理睬它,它却来进攻你,使你像一条虫子。
“现在大家都是怎么回事呢?不仅玩文学的人有副痞子相,连搞学问的人也怕被人冷落。或许是由别一途径的‘学问’给他们捅破了人生的窗户纸,也一个个痞起来,玩起来。还能冷峻、还能崇高、还能悲剧感的人和书,太少了!能唤起真情和深爱的东西总落不到视野里。人们就像生活在流沙之中。
“相比较而言,我觉得自己纯粹是个人的,而不是社会的,虽然显得幼稚,容易受伤害,没有责任心,但也减少了几分世俗气。我不再激愤地抗辩或争取什么了,常自黯然伤痛,作无奈的沉默。只求自己踏实地做人,让生命更大面积地贴近生活,变得沉着。”
她毕业之前就想出国,因此好不容易才找了一家肯放人的单位——《自学》杂志社。但那份杂志在随后不久一场大整顿中寿终正寝了。
“我一直想出国一段时间,去直接领略西方文化精神,也到一种新的生存环境中体验一下比较合乎人性的生活。
“我刚毕业就失业了,但没什么。我很自由,各种机会我仍勃勃欲试。有些人很坏,是心黑,我不知逃掉一次,还能否次次全身而退。作女孩子很难,我又太耿硬,因此受气极多。我多渴望自己的拳头能打歪他们的鼻子啊!
“你好吗?你仍据守在你的天地里,也好像越走越黑。你的话依然细腻平和,读起来,心静如水。我生活在纷乱之中,再无法向你娓娓而谈什么,像过去那样。也许让你觉得没意思了。”
时光匆匆流失,一切都在改变,包括我们的外貌和内心,说是成熟,实际上已开始衰老。该怎样评价她呢?一个性情看似柔弱却十分刚强的女孩子,有悟性、好学、工愁而多思,她的智识是许多自命不凡的才子所无法企及的。最孤独时候,我有这样一位天使样的朋友,心灵才未曾完全陷落于黑暗。对她,我岂止久久怀念,而且深深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