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11881500000024

第24章 玩偶心迹

半年前,我得到一个木的玩偶,高翘鼻,招风耳,一撇小胡子,似笑非笑,极丑陋,极滑稽。有两根绳儿牵制着四肢,因而可以作出许多姿势,其中最逗趣的有:大劈叉,简直不要命;单踢腿,俨然日本武士模样;轮流屈臂,动作比健美运动员还要规范;举手投降,乖乖地做俘虏,真正煞有介事。把玩把玩着,便觉这玩偶是牛得草所饰的七品芝麻官,或是黑白电影时代卓别林所演的流浪汉。如此正可以逗人一笑。拉着绳子,它会不厌其烦地重复表演那些动作,直到我有了别的乐子,把它吊在某个挂钩上,或扔在某个角落里。

有一天,真是出人意料,这不知何时已修炼得道的玩偶竟开口说话了。

玩偶:瞧着不倒翁自鸣得意的样子,我直想吐。恕我冒昧地说一句,您对它可是太客气,将这老奸巨猾的家伙摆放在最显眼处,莫非您真的喜欢这贼骨头?我知道他完全没有心肝,只是精于看风使舵,曲意逢迎,说穿了,顶多是惯善仰人鼻息、观人眼色的可怜虫。你瞧它肥头大耳圆滑无比的样子,无疑是那种为了保固自己的地位什么昧良心的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主儿。说句实话,我瞅着它就不顺眼,气就不打一处来,求您给我挪挪地方好了。

我:我原没想到你们玩偶之间,也有不能相容的。不倒翁在人世间是很受看重很受推崇的,唯其不倒,则必有过人之处,逢迎拍马之术固然可以用于无形,察颜观色之技更是炉火纯青,这实在不是一门浅显的学问。比如说,它也有失算的时候,但它可以立刻找到解救和收场的法门。一般人,学得其深奥学问的十分之一,则可以左右逢源,上下徇情;学得其五分之一,则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如果天资很高,学得一半功夫,则可以进退有据,福寿生根;学得十之七八,则无路不通,无欲不逞;学得其全,尽得其秘,则可以三代为宰相,五朝做重臣。以我的见识所及,历史中有不少大大小小的不倒翁,但顶呱呱的并不多。李鸿章说过:世上最容易的事情就是做官,连官都不会做的,那才是真格的蠢材。这位慈禧跟前的大红人就是一位顶呱呱的不倒翁。

我并不喜欢不倒翁,之所以将它置于最醒目的地方,实是有些嘲弄它的意思,它的徒子徒孙们在世间忙于钻营,甚至都忘了给它敬奉香火,它不免受了些冷落。好在这家伙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词色,我们也就不知它究竟转的是什么心思。

这不倒翁另有一用处,可以借它的便便大腹储存硬币,据说它贪心如壑,轻紧是填不满的。

玩偶:经你这么一说,我的气消了一大半。先前,我很沮丧,因为不管我落到谁手中,都要被拉拉扯扯,筋疲力尽地表演那些千篇一律的动作,我真是早就烦了。现在,看到你也是整天忙得晕头转向的,常有熟人来拜访,寒暄半日,言不及义,空耗心情和时间,他们反正闲得无聊,找到你,便算找到了冤大头,你要赔上烟和茶,赔上饭和菜,我真是很同情你。只是不明白,你干吗要为这些交情很浅,且不怀善意的人忙这忙那?何不干脆将他们轰走了事?有许多事情派到你头上,其实是该别人去做的,你却二话不说,承接下来,也没见你皱皱眉头,发发脾气。现在我想清楚了,你的情形比我好不了多少。先前,我一直以为世间只有我才会身不由己,想不到你手中抓着我的牵绳,别人的手中也抓着你的牵绳,哈,请原谅我的冒犯,因为这样一想,我心里好受多了。

我:你原来并不笨,看事情也很透彻,平日里不言不语,说起来,句句都在点子上。做个老实人,的确是身不由己,想朝东,却被人领着朝西;想大哭一场,却要强作欢颜,想干的事情迟迟不能干,想避开的面孔总是不能避开。你不知道,你头脑简单,原是你的福气,可以少受许多鸟气,你只是意识到自己的困境,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和挣扎,因此你的痛苦不大;而一个人,不管他多么卑微,多么软弱,只要他尚未死心,尚未绝望,他内心总要作一番挣扎和反抗的。只是这根绳索拴得太紧,多半挣不脱,况且人人自顾不暇,谁也无法帮你,最终就只有认命了。一个婴儿最初在母腹中,是由一根脐带牵制着,它供来养分,实是输送母爱的管道。尔后,脐带一断,呱呱坠地,那无形的绳头便捉在命运手中。你该明白,拴在你身上的细绳实在不算什么,只要假以时日,它们就会被人弄断,你也就可以乐得逍遥自在了。

玩偶:你觉得有一个玩偶在手,可以得到一种心理上的平衡,因为单纯地做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太苦,太无趣。不管你承认与否,实际上,你不是在取乐,而是在作践一个玩偶的同时顾影自怜,你这样做是没有出息的,不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我是一个天生的倒霉蛋,必须认命,再也没有别的出路,而你不该这样早就放弃抗争的机会。一个小孩玩我这样的木偶,那纯粹是兴趣使然,不过三五天,玩腻了,就弃置一旁。而你买下我,肯定是不怀好意,我的苦就受得大了。你在人生的沙场上初尝败绩,就悲观地认为前程无望,急着打退堂鼓,鸣金收兵。一个人风华正茂,竟萌生了消沉的念头,就如一块铁刚刚从炉中取出,才遭到第一锤锻打,并未淬火加钢,就认定自己难为大用,这是没有道理的,也见出你的性格不够坚强。你仅仅有一点闲愁,有一点小小的烦恼,就自怨自艾,自以为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且不说你这样子很可笑,也真是很让人瞧不起的。我只是一个玩偶,没有更多的思想,也没有更多的经历,即使你对我不够好,那也算不得什么,但我很为你感到可惜。你做一件事,往往优柔寡断,一旦受挫,更是半途而废,我真希望你更自信一些,更坚韧一些,甚至更狂放一些。不管你的自我感觉如何,我坦诚地说吧,你必须针砭自己,你性格上有许多毛病,日久不治,必将养痈贻患。

我:你的话没一句顺耳中听,几次都惹恼我,差一点要敲碎你的木脑袋。你的猜测很准确,我将你买来,绝对不是童心未泯,只是找个替罪羊,这种朦胧的想法已被你一语点破。你毫不留情地指出我性格上的弱点,虽然我很恼怒,却也同时感到惭愧。一个人不能自省,已是蒙昧;若被人指陈其病,依然讳疾忌医,就堪称愚昧了。尽管你的话太刺耳,教人一时间无法接受,但句句在理,的确直击病灶。我还没有变成一个冥顽不化的人,以我的性情而言,多一些磨练是好的,但要不断地吃苦,总是不大容易保持劲头。

玩偶:太悬了,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五分钟内,我已历几世几劫,可见讲真话十分危险。你的运气不坏,碰上一个不计私仇的木偶冒死诤谏。其实,我的生命,姑且叫它生命,是毫无价值的。想想看,一般的玩艺儿,木的也好,瓷的也好,铁的也好,都毫无灵气,任人摆布,一旦破损,就遭丢弃。我有幸得一机缘,能够开口说话,这真是很怪异的经历,究竟是谁将魂附体,让我忍不住与你交谈?我原先怕这魂魄来附,现在又怕这魂魄离去,多少有点混乱,有点矛盾。一个普通的玩偶没有资格祈求什么,但我还是在这快乐的时刻斗胆向你请求一件事,那就是别将我扔进垃圾堆里,也别让脏手再来耍弄我。我希望你能让我处于长久的休眠状态中,不再做一个杂耍小丑。倘若你能将我视为方外之友,那就更妙了。

我:不求天,不求地,我们今日有一席深谈,这完全是意外的缘分使然。我很感激你的直谏,这比任何药石都强,我们之间有了同情之理解和理解之同情,又有什么不好商量呢?我答应解放你,给你自由,使你获得宁静的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