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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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独掩黄昏

恼这秋风的,不是我,也不是路上那些面无表情的行人,而不是她,一个扫落叶的女孩。她要将四处的落叶拢成一堆,在大风天,这并不比把一群淘气的孩子归成一队更容易。她注定要吃些苦头的,刚刚集合起来的叶片,经风一吹,就似乎听到了“解散”的口令,她只好呆呆地看着它们跟随风儿跑远,连车斗里的叶子好都在蠢蠢欲动。

懊恼的女孩也知道,只有火才能慑服这捣鬼的风和这顽皮的落叶。她原是不要那一团烟呛着行人,然而已到黄昏,该收场了。

我在楼上看着那火燃起,看着她把枯叶投入,风也是个懦夫,不敢火中取栗,反而一味地讨好,拨得那火撒欢似的,仿佛被搔中了痒痒处。女孩的工作很有成效,只是满街都飞扬辛辣的烟尘,使本已不纯净的空气更加污浊了。

今夜的风必然还要捣鬼,弄得到处是残灰,女孩,你明日又该怎样去收拾这灰烬呢?但明日的事是不必非得今日去琢磨的,难道她非得带着无济于事的懊恼回家不可吗?

我目送她推着空车走了,明朝也许是个无风的日子,甚至会下一场暴雨,简直妙不可言,谁知道呢?

已是深秋,女孩还穿着一条牛仔裙,若不思谋明日的风雨,或许她并不会感到冷的。她那么年轻,扫着秋天的落叶,却又推着空车,在黄昏时归去。我不知这女孩是怎样恨着或忍受着这份工作,日复一日地收拾这条街。她不认识那些乜斜着眼走过去的人,难道他们真的高贵些吗?她不相信,我也不相信。

女孩是恼这秋风的,因为它要劫夺她的青春,将它揉皱,丢在地上,就像它从枝头哄下一片树叶,然后随意地耍弄它,把它遗弃在陌生的地方,交给冷雨,交给寒霜。

恼这暮色的,不是我,而是街口那忙碌的鞋匠。最初,他雨天不干活,后来雨天也撑起一把大伞。他的活计多,手艺也不错。时下的各个鞋厂似乎都是他舅舅开的,不管是洋名牌,还是土货,上脚不久就百病丛生,不是脱胶,就是裂缝,少不了就得去找他给治治。经他一摆弄,穿新鞋的快活劲儿虽已荡然无存,但好长一段时间可以不必担心它旧病复发。他还会修伞,时下的各个伞厂也似乎是他叔叔开的。你买来一把伞,布面花色都满意但折叠几回后,不是龙骨散架,就是按钮失灵,总之,你又得去找这位好手艺的鞋匠给治治。我就是这样认识他的,一交谈,才发觉他是乡下人,性子十分朴讷,全然不是什么鞋厂伞厂老板的外甥和侄儿。

多与他交谈几次,便知他凭手艺赚钱,也不容易,日日蹲坐在街边,躬着腰干活,一天下来,浑身酸痛,冬夏两季,尤其难捱。早餐两个馒头,午餐一碗米粉,寄住在亲戚家,在那里吃一顿正规的晚餐。每天能赚到二三十元。哈,一年下来,就差不多可以变成万元户,比我强多了。他却不这样想,收入虽然不低,但很辛苦,天天这样累,才一年多,背都驼了。不像你们吃皇粮,有身分,又轻闲,让你换,这点钱,你肯不肯?

这全是从劳动中生发出来的朴素的思想,每天他默默地干活,敲敲打打,缝缝补补,几乎将他看成了一台修鞋修伞的机器。殊不知,他并不满意这样的生活,他望着清水衙门里进进出出的人,心里好生羡慕。辛辛苦苦挣到钱,也并不让他自觉富足,他的这份苦闷,谁会去在意和关心?

在乡下,他建了房子,娶了老婆,有了儿子,一个农民所必备的一切他都有了,而他的脑子里独独还多出一样东西,便是他对城市生活的神往,而这最终使他一筹莫展。很朴讷很能干的鞋匠因为自己是农民出身而痛苦,即使日进斗金,缺乏归宿感,他也不会觉得快乐。他有钱,却不敢去舞厅,也怕去城里人消遣的场合。他太自卑了,这自卑与生俱来,像一颗痣长在身上,洗不去,刮不掉。如果有一天他发出一声闷吼和绝叫,那一定是他的精神负荷到了极限,他会收拾工具,消消地溜回去,给乡下人讲城里的故事,而他早已受伤的心,这时又撕开了伤痂。

他现在还是恼这暮色,因为他必须回亲戚家吃晚了。虽然每月付了不少钱,但还是要瞧别人的脸色,听别人的冷语。吃完饭,看电视,愣坐着不发一言,实在憋不住了,说话,没人听,孩子也敢嘘他。

他恼这早早降临的暮色。只要手头有活干,就可以心无旁骛,而晚上百无聊赖时,不禁勾想起许多事情,便感到一阵阵难过。如果他不进城里来,不接触现代文明的一鳞半爪,是不会感到这种苦恼的,他将守着土地过日子,不会迷失于身外的世界。

他是一个手艺不错的鞋匠,在城乡的接壤处,进退无据了。他的头脑里不全是农民的念头,所掺入的部分又并非市民的想法,谁能理解他呢?他的朋友们不能,他的妻子不能,我也不能。

眼下,他正恼着这愈益浓厚的暮色,谁去帮帮他吧。

恼这钟声的,不是我,而是那些孤独的朋友。他们大概也立在楼头,心情却不似我这样散淡和宁静。那是郁结的一团,经不住轻轻的碰触。

他们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头发稀疏,身体瘦弱。他们都有一份好职业,或称之为可靠的谋生手段,他们之所以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如此愁苦,是因为中了魔法,爱上了文学,偏又缺少必需的最低限度的天赋,没法子,就去榨取文字中的养分。单纯的文字,经过千百年一代又一代人的提炼,就像是一堆被反复嚼过的甘蔗渣。偏偏他们不信邪,认死理,一面苦读,一面苦写,到头来,镜花水月,还是摘不到捞不着。先是健康受了损害,后是心灵遭了打击,能就此撒手、就此看开的人却不多,大都相信自己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落拓才子,别人并不比自己强胜多少,为什么就能成名成家?断断续续见诸报刊的作品则使他们在这片泥沼地愈陷愈深,不能自拔。

可怜的朋友们,放弃了人生的快乐原则,一味地强迫自己南辕北辙地追求根本追求不到的东西,直到理想幻灭,心灰意冷,不愿再捡起别的事情来做,也无力唤回自己往日的热情。一条文学的窄道和小桥上何以挤塞了这样多的人?是我们太需要文学,像需要空气和食物那样,还是文学正像一种青春期的传染病,使充满幻想的青年人在劫难逃?殊不知文学也正如爱情,敲不开的门终归还是敲不开,那些偶然成名的误会,也正如无爱结合的家庭,隐伏了深刻的危机。

他们很少旅游,很少消遣,甚至故意冷落自己的感情。整日枯坐如僧,读一些自己未必喜欢的世界名著,硬写一些谁也不愿意阅读的作品,直到一点点将自己耗干,一天天远离生活的乐趣,感受力日益贫弱,最终衰竭。这时,他们掸去身上的尘土,说,我追求过,虽然一无所获,但努力了就无愧于心。再想想看,这种偏执,实为不智。

他们是一群苦行僧,聚在一起,谈文学,或恹恹不振,或愤愤不平。他们必然要恼恨这钟声的,因为这钟声又敲碎了他们的一个白日梦,让他们再次感觉时光的催逼,如一个讨债人一般,虎视眈眈地站在跟前。

他们恼这纷响的钟声,却不料那些情人是怎样急切地等待着傍晚的来临!孤独的追求者们执意不进入生活的中心花园,不去看看其中的风景,却又如何提振士气呢?

但愿这钟声是适时的警示,而不是像丧钟那样传达讣告,才好。让他们恼吧。钟敲六响的时刻,我回到屋子,打开灯,将自己完完全全地浸入光影里。

像掩一本书,掩一扇门,我独掩黄昏。

我无忧无虑,不再记挂那个女孩,那个鞋匠,那些孤独的朋友,我只慢慢地饮干杯中的残茶,品味其中的清甜和苦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