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晚上好,月亮!”
稀朗的星星像一粒粒纯银的扣子将夜的衣袂扣得严严实实,何处传来木犀草浓奉承的气息,使人微微有些晕眩。格外关情的笑声也如同落在瓮中的豆子,一一安稳了。
下弦月,这不倦的夜行者,因为什么而兼程呢?它寻寻觅觅,直到阒寂的午夜,才停歇下来,像一只白猫蜷伏克远处的楼顶。
今夜,我抚弄这管久被弃置的笛子,这管贞静的笛子。它也许期待了很久吧,首先,它期待我欣喜如故的目光,然后,它期待那沉睡未醒的旋律。它已张开每个音孔,等候我的手指和嘴唇。
汩汩的音乐从笛空中流出,注入时间无底的漏瓢。深夜里,谁在远处的高楼听见如梦如幻的笛音,而不歆羡和感激那个痴痴的吹笛者呢?
邻家檐下的风铃,在夜中叮叮作响。那些日子,我在阳台上,铃声一串串滴在耳朵里,满是一种清凉的意味,那声音响得繁密而惊心,使我感到夜中有许多无形的手指在拨动它,仿佛月光也被一点点地敲碎了。
我用汤匙随兴地敲击酒盅和茶杯,弄出一些节奏分明的脆响,但谁又曾倾听过昙花的叹息呢?连同这无法预料的风铃声,包括所有渐次入梦的事物,它们都在传递着生命的信息。
某个狂风之夜,铃声大作,吵醒了一些愤怒的耳朵,主人赶紧取走了它,像领回一个捣蛋闯祸的孩子。
夜里还剩下什么?剩下呜呜的风声,剩下门窗的乒乓声,剩下玻璃的破碎声。我却猛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寂寞,它压迫我,使我久久难眠。
在夏夜,并不是每个人都能耐着性子听一听昆虫的演奏。
蝈蝈儿在黄昏前后就试开了嗓子,它们的性情较蛐蛐儿温和些,因此叫声也颇轻柔,似乎低唤着:“哥——哥,哥——哥”。儿时玩角力或斗智的游戏,输家就得学蝈蝈儿叫,这名堂只算小小的挫败,比钻裤裆强。现在,我听着蝈蝈儿叫,仍然倍感亲切。蛐蛐儿则生性逞勇好斗,叫起来,也是嘬着尖嘴,一味地穷噪,只是没有白日的蝉那般大嗓门。这样子,不到后半夜,它们便泄了劲。蛐蛐儿的叫声显得嘈杂,很少有耳朵会喜欢它们,这些经不起撩拨的中心子在草丛里蹦来蹦去,不论是在荒旷的野地,还是在宿舍区,都能听见它们“瞿瞿”的哨音。夏夜里唯有纺织娘是温柔的歌手,它们唧唧而鸣,尾音拖出软而细的和声。它们真的开动了纺车吗?这个十分美丽的名字让人浮想联翩。它们有时在花丛中叫,有时在瓦砾中叫,有时跑到墙角和床下去叫。即使是苦热的夜晚,躺在树荫下,听他们断续的弹唱,也不会厌烦。
一年中,只有夏夜最为热闹,也只有夏夜,人们才能听到甲壳虫乐队的联奏。秋风一起,虫子的叫声就渐渐有些寥落和凄清了。中秋时节,蛩音已然凋残,这时,我们就等着听它们的告别演唱会了。直待虫声噤绝,白露为霜,冬天差不多逼近我们的门廊,夜间已如曲终人散的剧场,变得空空荡荡。
只在乡村,才能看见蝙蝠之翅在夜空中交织的景象。它们“吱吱”地叫着,与惯善逾墙的家鼠的叫声一般无二。若让警醒的猫儿听见,仰望飞影停在檐角,它们“嗷嗷”大叫,夜里就会潜藏着几许杀机。
我在水边,想着青青水草下有许多酣睡的鱼儿,就似乎的见了它们的鼾声。这当然只是一种错觉。安睡吧,鱼儿们,安睡比什么都好。
时间一点点蚕食我们的生命,犹如水潦侵蚀一块巨石一样。夜里独醒,与钟摆一起默数时辰,立刻感到那是一个向往日挥别的仪式,每一响都在城市寥阔的夜空中溅起激越的回音。
午夜的钟声敲过之后,我不是沉沉地睡去,而是重新有了开始。几乎总在此刻,我感觉神奇的时间如针剂一般刺入静脉,听见一阵将药水推进的兴奋之声。这恰似一只灵猴在玉米地里的心情,掰下一个日子就失去另一个日子,但并不自觉懊丧,毕竟我会好好地收拾它们。
很多年前,我啼哭着爬出辉煌的产门,午夜收留了我。我嘹亮的哭声使那个同时剪去脐带的日子京戏得更为生动。
月亮就镶嵌在窗子上,但我不需要任何光就眺望到自己的内心,那是一片展开的花园,隐隐传来蜜蜂的嗡鸣。
暖秋比一杯陈酿的葡萄酒还要好,我可以像一只壁虎那样饱餐星光。一枝神情诡谲的蛇形喇叭花缘着楼下的角架悄悄地攀上了我的阳台,使我心生感激。这时,读一本妙趣横生的书,心情妥帖得如同一页不著任何墨迹的纸。
一个纯净的夜晚。与最好的朋友对弈,每敲定一颗棋子,便发出很自信很坚定的声音,输赢仍是重要的,这种令人欢娱的较量就在轻一下重一下的落子声中走向潮
无论是翻动书页的沙沙声,还是笃定棋子的砰砰声,都唤起我亲切的感知,这不是榨取小小的乐趣,而是对生活持着一种达观的态度。
我热爱夜间的大雨点,它们洗净白昼的积垢和尘埃。我在小小的院落里,听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喧哗得像铙钹。听雨点叩击屋顶,又听檐水敲打台阶,总在心里激起悠远的回响。我在高楼上俯瞰夜行人,他们擎着伞走过空净的街道,犹似闲庭信步。薄薄的雨雾中,路灯照着一个水洼,显得那么恬静和安谧。
坐在窗前,听这致密的雨声,内心亦如被清水涤过一般。瘦高的梧桐展开了所有的叶子,像伸出一片片手掌欢呼,这些喜雨的树该多么欣悦。
我热爱这大雨点,热爱那些穿过大雨点走向家园的人们。
正月放出饿狼一样嗥叫的北风,夜雪纷飞,覆盖了斑斑秃秃的大地,那些在晴天也瑟瑟发抖的枝条,现在更加绝望地颤栗着,大雪之后,是必然的冰冻,它们如何捱过这一年一度的难关?
屋子里燃着旺旺的火,炉薪嘘嘘作声,像一位老友的絮语。在乡下专烧劈柴的火塘边,我曾躲闪噼噼叭叭飞溅的火星,也曾谛听火焰扑哧的笑声,冬天就是这样意味深长。任凭大雪封门,我往炉膛里添足木炭,从门缝里挤进来的寒气又从门缝里被挤了出去。
在这样暖烘烘的夜里,拄着一杆笔,在纸上迂行,就像滑冰滑雪一样轻松自如。不需要喧闹,只循着一条新的思路往前走,走进很深的林子,不怕迷失。
正是这样,我从来不惯于用品茶的态度对待生活,小口小口地抿,细细地咂摸,那是多么矫情。希望它注满我的杯子,哪怕是一杯苦酒,也当一饮而尽。生活不该是一盏清茶,即使是绝佳的香茗;也不该是咖啡,靠方糖去减轻它轻度的苦涩。
万籁俱寂之后,唯有我们的心依然怦怦而跳。让我倾听这异常热烈的心声,让我为这生命的潮音所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