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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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站在山谷与你对话

我想,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所呼吸的空气不同了,所观赏的景物不同了,所见到的面孔不同了,我的心情必然会很快地好起来。因为我发觉了自己精神上的病兆,一种不知来由的抑郁总如影随形地暗算我。像这样一个入侵者,有最好的武装,又按预谋行事,一开始我注定要败给它,如果它只为了求得一隅安身之处,我还不一定非要即刻将它撵走。但它已闹得烽烟四起,我只好在心中摆定战场,不计将遭到怎样的破坏,也要把它杀得片甲不留,否则,我就只有眼睁睁地等着它用一包“炸药”把我的脑颅掀开。

这里有多得不可计数的山峰,都是一色的石头骨架,嶙嶙峋峋的,也不见有多少树木,这些并立而高耸的山峰便似一个个袒裸着身子的巨人,你别指望它们会有一副祥和的神气。至少我是这样觉得的,它们并不欢迎从山外乐颠颠跑来的游客,恰在这个季节,山外是溽暑,而山里胜似凉秋,游客便赶集似地纷至沓来。

以往出门,我的行囊里总带着几本书,解闷的也好,提神的也好,总之是不可或缺。独独这一回,一张纸一个字都未带。临行前,那些书挤在书架上,神情很是恳切的,无非希望我能选中它们,也叨光出去旅游一趟。然而,我并没有像古代的皇帝遴选妃嫔那样大伤脑筋,而是将它们统统撂下了。

到了这里,我没有急于去爬山,山都摆在那里,时间又有的是,它们不急于见我,我也不急于访它们。睡是睡不着的,窗外有许多的鸟雀在鸣叫,叫得十分卖劲,若不是它们神态安祥,我真要怀疑这些小精灵是在吵架或故意捣鬼。平常除了偶尔从邻家的笼子里听到几声呼救似的啼叫以外,我是久不闻这泼辣的鸟鸣了,它们叫得那么野,那么开心,一点也不忌惮什么,因为已近黄昏,这些早早归巢的鸟,也许在交换山里山外的消息,只可惜我不是鸟国公民,听不懂它们的谈话,否则,在这偏僻的山中,我倒是完全可以不去翻阅那些旧报纸的。

久久地谛听鸟喧,我仿佛误入了另一种生活,只有一些山峰陪着我,只有一些流水伴着我,只有一些树木守着我。似乎再不曾在别处生活过。我坐在一块扁平的石头上,那石头只为我而存在,它等了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就为了我无意间跑来,坐上片刻。这是一个小小的迷局,我很快就走出来,不禁要笑一笑,对自己摇头。

这时,夕阳衔山了,像一颗熟透了的果子,我真担心那山峦极不整齐的牙齿会忍不住将它咬破。黄昏简直比一个拾稻穗的小男孩还要眼明手快,收拾了那地上的余晖,只有群山的颈项还套着一个个耀眼的光环,而它们也渐渐地暗淡,直到最高的山峰上最后一条金链被摘去,夜色便泼墨似地来临了。

我开了灯,独坐在光影里,没有一点焦躁不安的迹象,那抑郁的影子已藏了起来,我想,这头一仗我是不战而胜了。为此,我要感谢我的朋友,他先已跟这家宾馆的主事打了招呼,我便被例外地安排在朝阳的房间里,独占一方天地。我的性情总不宜于与萍水相逢的人打得火热,这无话找话的情形便最令我头痛。一向身不由己,今日我却可以为自己作主了。

傍晚的风,凉飕飕的,一件单衣几乎抗不住,山中无暑的话是对的。如水的蛩声也颇有些清凉的意味,胜过最好的摇篮曲,使人在不知不觉间已悠然入梦。

想想看,一大早去山中会是什么滋味?空气再清新不过,我的肺叶最是惊喜不已。到处是流水声,不知它们是在何处喧响,汇到我跟前时,已是一条十分湍急的溪涧,直往山外奔去,不肯作片刻的停留,看来,它与我是背道而驰的,它喜欢山外,我喜欢山里。这是一个新开发的风景区,没有石级,偏偏山路又险,总须提心吊胆地往上爬,心思便被这路占去了一半。到得一个坡头,见许多的滑竿摆在那里,许多的精壮汉子守在旁边,因这时天光尚早,游人不多,他们也显得有些闲散无聊。我从他们身边走过,有人随便问了一声,并不拦着路,也不没完没了地缠,仅这一点,就比南岳那些抬滑竿的要规矩许多。

(若按着古人的说法,“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我就要被摒出这个行列,我既不曾浮槎大海,也不曾浪迹名山。我最终要求助于山水,实是不得已的。)

到了半山腰,已可以俯瞰较矮的山峰,再看山下的行人,只是蚂蚁般大小,他们陆续上了山,确也似蚂蚁上树的情形。这时,听见吱吱的声音愈来愈近,冉冉地便见一架滑竿到了跟前,上面坐着一个胖墩墩的女人,很神气的。那一前一后的汉子行得很稳。颤颤悠悠的吱吱之声便格外逗人。我倒是很佩服那女子履险如夷的镇定劲儿,把性命托付给这两个完全不相识的人,而一路上多处临着悬崖峭壁,稍一不慎,汉子们把持不住,掉进万丈深渊,准定会粉身碎骨。只是这样寻思,我心里也要吓着,而她却像是吃了定心丸一样,丝毫不担忧会出什么乱子。接着上来的滑竿上坐着一位男人,而他还咋咋呼呼地喊着前面女子的名字,极是亲昵,极是兴奋。他们置生死于度外,出几个钱,体味一份平日难得的惊险和悠闲,而一前一后抬滑竿的汉子却全然不看四周的景色,是不能看,也是不想看,在他们的眼里并不存在什么风景,或全部的风景都印在钞票上面,虽然千篇一律,却是百看不厌的。

我忽然又想起了蚂蚁。若上树时,两只可怜虫也用一副滑竿抬着另一只可怜虫,那会是怎样的情形?想着想着,我独个儿笑了。

群山都偃伏在下面,连极远处的平畴也隐隐可见。日出的景象是看不到了,我虽然起了个大早,却仍然迟到一步,或许也有看到了的,只不知他们有几多欢喜。我曾在峨眉山顶看过云中的日出,也曾在南岳之巅躬逢那壮丽的时辰,因此,这一次的错失机缘,并不以为很可惜。同样的一轮红日,天天照临人类的顶空,却偏要跑很远的路途,费很多的心情去看它冉冉初升的样子,实是被远山遮着,并非初始,到了那山,却仍不是天边,何尝有什么初升的日出?那么,这可说是一个永远也玩不完的戏法,是大自然最得意的一个保留节目。曾有一种高论,说人类观日出乃是源于对生殖的神秘性的好奇,因此无论男女老少,都爱赶这趟热闹,且每次看过,仍是意犹未尽。对这一说法存疑的大有人在,但也不必骂它是荒谬。各人看日出的心思不同,有的迷恋它拔俗的灿烂,有的热爱它喷薄的壮观,有的崇拜它取之千古的热力,有的仰慕它施于万邦的威仪。我却不这样看日出,我从未被它慑服过。在那一刻,山是小的,太阳是大的;太阳是小的,宇宙是大的;宇宙是小的,人的心胸是大的。如此循环一周,便可见出人是大的,太阳是小的。

许多人连声惋惜未看到日出,我又立刻同情起他们来,在世间奔走得累了,原是来寻一个开心的瞬间,却无奈一再地不凑巧。我有个朋友曾十次看日出十次未见着,每次不是遇上坏天气,就是堪堪迟到一步,告诉我时,他是很遗憾的。不一定要体会日出的种种意义,只为了寻求那沉醉的一刻,却屡屡落空,岂不沮丧?在他看来,最可恼的不是看不到日出,而是根本提不起那份兴致。只有对世事人情完全灰了心的人才会无动于衷。

我决计不再去登山,并非怕险,而是觉得在峰顶看山,虽无遮拦,也可看得很远,但趣味独

独要少些,一览众山小也并不能有什么宽慰。站在山顶,遗世而独立,感到自己孤孤单单的,感到那些树木、石头云朵无不是孤孤单单的。在山下,沿溪而行,扳开石头,有时可见螃蟹仓皇而逃,那副惊惶失措的滑稽样子很可使人解颐;顶方便的,顺手攀到悬崖下一根粗壮的葛藤,试着荡几下,那份快意是公园的秋千不能比的。

我找到一个山谷,一个很少有人去的山谷,因为在导游图上,这里没有景点。此地经一条溪水冲过,留下了满山谷的石头,大的比一坪地还大,小的却比拳头还小,用手去抚摩,便可以感到那石头的光滑与清凉。这时溪里的水不多,仿佛它有意要把许多的石头展示给我看,看上面天然的纹理,随便找到一叶很薄的石片,白色或黄色的表面便大有脉络可寻。我选着那最大的的石头攀上去,盘坐着,像一个闷头僧,只少一条木鱼,如此也可以诵经礼佛,像一位王者,只少一顶冠冕,如此也可以顾盼自雄。四周都是峻峭的山峰,围拢来,仅给溪水留下一条出路,山谷里的寂静比长年腐积的落叶还厚。但我想,在这里若有一个朋友,且是一个肯交心的密友,必可以得到一份奇趣。世上那么多耳朵,真正懂得倾听的,却日日听着嚣声,听着废话,听着谗言,听着谣诼。在这山谷里,即使没有一个交谈的对象,至少可以倾听大自然最真实的嘘息。我多少次将耳朵倾向一个人,倾向一群人,去听小声唧唧和大声嚷嚷,告诉我某些金科玉律,某些至理名言,某些世故的法则,从小学到大学,最后一次走出课堂,我一扬手将极端无趣的教科书扔进了垃圾箱,满以为从此可以不听别人的教训,可以自己教导自己了,事实却大谬不然。许多张嘴把语言吐出来,吐在我的耳朵里,有的语言是多么令人不快,令人反感,令人愤怒,而它们是长者,是亲人,是朋友。于是,我的耳朵不再用于倾听,很久很久了,我的耳朵愈来愈世故,当别人刚刚启齿,它们就已候在那里,一副谄媚的样子。但它们毕竟能够分辨出这声音的真假,这声音的自然和矫造,就像一个多年只喝白水的人,仍能一口尝出白酒的滋味来。

我渴望在这山谷里与你对话,尽管我们亲密无间,在匆匆流失的时间里我们却很少敞开心怀细细地交谈,只因我们总找不到一个契机,解除我们对外物的戒备,如果不像一幢大楼敞开里面所有的门,我们又如何看到彼此深心里的风景呢?我们作了很久的朋友,却不能轻易找到一处比这山谷更好的地方来好好地交谈,好好地倾听,这难道不是可悲的吗?这山却不同,它与我一见如故,把它的胸抱敞开给我看,这满谷被岁月打磨过的石头便是它全部语言的结晶。

在这幽杳的山谷里,最了不得的功绩还在于我胸中那些英勇的甲兵终于找胜了他们最后一仗。抑郁的阴影被彻底地拂去了,再也不留一点痕迹。但我不会因此早早地归去。我还要留在这里,每日在山中徜徉,与你交谈,虽然这些谈话只是假想出来的情形。日复一日,谛听美妙的天籁,我的耳朵欣喜若狂了,犹如掉入了深深酒池的人,再也爬不到岸上来。

站在山谷与你对话,这是我一生中最强烈的愿望,何日才能实现呢?你还在世间奔走,一定很疲惫,那么停下来吧,好好地休息一些日子。记住,我在这山谷等你,而这山谷在离你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