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高玛丽接到了一封电邮,是许国富写来的,他是高玛丽未成型的初恋,而他们的关系有点暧昧不清,像一对兄妹,又像一对隐忍着爱意的男女朋友,或者只是有过几面之缘的路人。
而对高玛丽来说也许忘记吴慰的时刻到了。
2001年2月,高玛丽正在徐家汇一家外语培训学校读雅思,当时住在龙华寺附近的一个住宅区,那个区是新区,所以边上还附庸着建筑工人临时搭建的棚屋。后来她又报读了晚上的口语班,下课后刚好赶上最后一班巴士。从巴士站到家需要走一段路,不过那段路没有路灯,唯一的光源来自边上的棚屋亮着微弱的灯光。通常黑夜加上民工会让人想到强奸、抢劫和露天洗澡。所以她习惯在巴士站等上一个同道的路人。
这天来了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人,高玛丽上前和他招呼:”先生,我能不能和你一起走?”
“哝住啥地方?”他用蹩脚的上海问她。
“就在前面,弄底的住宅区。”高玛丽说,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
“哦,那走吧。”他下了车,他的个子很高,她感觉自己矮了一截。
“那你住哪?”高玛丽跟在他后面,问道。
“就在那。”他指着边上的棚屋说。原来他是民工!真是瞎猫逮到死耗子了!
突然他一个回头,问:“你怎么这么晚才回家啊?”
“哦,……那个……加班。”高玛丽心里发毛了。
“这段路没灯,一个女孩子要小心些!你一个人住吗?”他开始把问题往刀口上问,高玛丽悄悄地把手伸进书包,好不用意抓住了一支笔。
“不,我和我父母、奶奶、爷爷住在一起,还有我哥,他们本来要来接我的,不过我刚刚忘了给他们打电话了,不过这个时候他大概知道我回来,会在门口等我吧,说不定正出来接我呢。”高玛丽虚张声势。
“哦,你家人还真多!”他将信将疑。
两人走到拐角处,高玛丽说:“谢谢你,我进去了。”
“不用我送你到家吗?”他没有离开的意思。
“不用!不用!”高玛丽慌忙拒绝。
但她没走几步,他追了上来,“等一等!”他唤她。
高玛丽把笔从包里抽出来,握在手中,提腿想跑。他追上了她,并拉住她的袖子。她吓坏了,哆嗦。
“这个给你。”他那手里的手电筒递给她,“你以后加班会有用的。”
“你为什么无缘无故送我东西?”高玛丽接过手电筒,望着他。
“听你口音不像上海人,大家都是在这里讨生活,能帮一点是一点,刚刚你叫和你一道走就说明你信任我。”他说。
高玛丽松开手里的笔,把它递给他,“那我送你一只笔,小小心意。”他接了过去,之后骑着车离开了。
高玛丽把准凶器当成礼物送给了他,同时也送走对那段夜路的恐惧,这并是因为那只手电筒,而是那双清澈的眼睛,第二天她一个人走在那段路上,举头望向天空,发现这种黑暗有点透明。
一个雨夜,高玛丽在巴士站又碰到了他。
“咦!很久不见!”高玛丽撑着一把小花伞,手里还拿着他送的电筒。
“我在等你!”他没有打伞,他的刘海被雨水梳理了一番,顺从得贴着额头。
“下雨呢?你怎么不打伞?都淋湿了。”她走近他,把雨伞分给他一半。
“不是淋湿,而是滋润。”他把刘海一拂,全体翻到了上面,露出额头,他看起来很兴奋,有做诗的心情。
“你等我?有事吗?”高玛丽问。
“我毕业了。”他有点激动地说,“我在上海没有朋友,所以找你……”
“恭喜!”此时高玛丽并不知道他所谓的“毕业”是什么一个概念。
“我想请你去坐坐。”
“去哪?”高玛丽环顾四周,觉得这是个特别暧昧的邀请,甚至有点不怀好意。
“明天吧!今天太晚了,明天是周末,下午我在这里等你。好吗?”他解释道。
“明天下午?行!”高玛丽答应了,看他的样子不像坏人,也许她对他已经有了某种好感。
“三点。”
“好。”
第二天他们约在麦当劳。他说喜欢那里大玻璃,有透明度,他暗指我们的约会是光明正大的,也暗指他是个正派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啊?”两人坐定,高玛丽问。
“许国富。”
“你呢?”
“高玛丽。”
“你是哪里人?”她又问。
“江西。”
“那么你呢?”
“温州。”
“温州?”他若有所思。
“温州嘛,假货与发廊。”高玛丽拿起一个鸡腿,“我现在的同学中有人是这么评价我的家乡的,似乎温州人不太高雅。”这个评论者就是与她同在雅思班的小P。
“温州人很会吃苦,很勤劳。”许国富下定义。
“那么是我们的父辈,我从来就是把安逸和快乐看作是生活的本身,这种理论我管它叫猪栏的理想。”高玛丽撕咬着鸡腿。
“你很坦荡!”许国富微微一笑。
“因为我的话吗?”
“不!你吃东西的样子!”许国富“噗嗤”笑了。
“你很坦白!”高玛丽继续咬我的鸡腿。
“喂,拜托!把你袖子上的商标撕下来吧!”吃饭的间歇高玛丽凑到他面前说,他大概是第一次穿西装。
“要撕吗?”许国富一脸的木然。
“非要不可!这是西装入门第一课。”
“过几天我要找工作,你说我这样去行吗?”他突然变得有些扭捏。
“不行!头发应该再短点,这样瞧着不精神!”高玛丽朝他比画。
“恩。我等下就去陈记。”他说。
“陈记”其实是一面白布旗子,是那片棚屋区旁边的一个简易理发店,主理老陈,是一个年过六十的大爷。门口还有立着一个牌子:三元理发。
“那里太CHEAP了。”高玛丽嘀咕了一句。
“你的优越感似乎都是来金钱,It's not a shame to be poor, but a shame to be ambitionless。”他吐了一串英文。
“什么意思?”许国富的后半句高玛丽全然听不懂。
“贫不足羞,可羞是贫而无志。”
“你的英文真不赖。”高玛丽赞美道。
“我去年过了英语8级。”
“8级?”高玛丽失声叫了出来,“恕我有眼不识泰山。”
许国富高中毕业后,来上海投靠他的姐夫,在工地工作,期间报考了自学考,今年已经拿到了国际贸易本科的文凭。几个星期后他进了一家贸易公司上班,他的头发是老陈给理的。在金钱面前他有些固执,一如老人般固执,大概这种固执是从岁月里提炼的。他的墙脚摆着一双鞋面已经破旧成须的绿色解放鞋,但它却很干净。
许国富说心中无尘是大男儿的胸怀,高玛丽说他又开始参禅悟道了,他说参禅悟道未必要遁入空门,认真生活就够了。的确,他是一个认真生活的人。
许国富在星期三来到了荷兰,他此行是来开展销会的。他和高玛丽约在阿姆斯特丹二战纪念广场附近的麦当劳,他说麦当劳已然是他们的据点了。
“玛丽!”高玛丽看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国男人唤自己,他戴着一副墨镜。
她走近他,问:“你是许国富?”
“恩,是我!”许国富摘下太阳镜,“你好吗?”
“现在学会装酷了!还戴墨镜?像瞎子阿炳!”他们走进餐厅。他应酬般得笑了笑,但笑得不够坦荡,不似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