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暖是艺校毕业的,在毕业演出的时候扭伤了脚,竟然再也上不了台。当时,她正唱着“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那句子就生生地断了,如同她浓妆艳抹的人生。
那个当年领着她一起在她家门前站了一夜请求她的父母送她去学戏的老师说,宋春暖,这是命。结果,宋春暖,没有哭,带了那套戏服,离开了艺校,找一家幼儿园做老师,常常咿呀地唱着,周围是大群眼睛明亮的孩子。
妆是化了很久的,本来已经娴熟的动作生生在镜子前面荒芜,化了改,改了化,毕业演出怕也比那时坦然。
最后,将票看了一遍,黑色的纸上画着一张张模糊的脸谱,妥帖地放好,踩着心里的鼓点飘下楼去。
人很多,做了各异的装扮,猫王,超人,怪兽,甚至变形金刚。服务员也变身成兔女郎或者007。只有她,宋春暖穿着一件戏服,粉墨登场。
三
一个男人走到宋春暖身边,说,可以一起喝杯酒吗?宋春暖,说,好。其实,她已经注意到这个男人很久了,因为他是整个酒吧里唯一一个没有装扮的人,休闲T恤,牛仔裤,运动鞋,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在灯火的明灭中突兀着,显得与四周格格不入。现在,他离她那样近,她看清他的脸,刚毅,硬朗,她甚至听到他呼吸的声音,有分明的急促。
她问他为什么这样来参加化妆舞会。他说生活里每个人都是戴着面具的,素净的一张脸或许恰恰是另一面妆容。她就不再多问,陪他喝酒。
从身边跳过去贴身的男女,男的是007,女的是邦德女郎。看着两人耳鬓厮磨的样子,宋春暖暗笑,果真是一对,狗男女。她听到,男人对女人说,你的香水像极了春天的味道。
宋春暖的心猛地颤了一下,问身边的棒球帽男子,我叫宋春暖,你叫什么名字。
梁秋寒。
四
宋春暖每天只做两件事情,与梁秋寒做爱或者等梁秋寒过来跟她做爱。
宋春暖是固执的,否则,她不会冒着被逐出家门的危险执意去学唱戏。只是,自毕业演出跌倒的那一跤起,她开始相信命运。或许,是真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宋春暖成了波澜不惊的姑娘。比如,遇到那个说她的香水像极了春天味道的男孩子,她是在那一刹那被他的目光灼伤了的。只是,当她看见007和邦德女郎在一起热烈地从她身边经过的时候,她心里的火花就瞬间全部熄灭了,连灰烬都未曾留下。
梁秋寒也喜欢戏,他不是戏迷,因为他是戏痴。他陪宋春暖唱戏,唱霸王别姬。她唱虞姬,他唱霸王。他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她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在家里,穿着整整齐齐的戏服,勾脸。
彼此便是听众。
她说,这一生一世你是否已认定了我?
他说,是,这一生一世,你是我永远的虞姬。
然后,他们做爱,抵死缠绵,世界末日一般。每每都是如此。分不清到底是霸王与虞姬,抑或是梁秋寒与宋春暖。分不清到底是戏,抑或是现实。
五
菊子的堕落带着自甘的性质。她勾引面前的男人,她将自己拔得精光,如一尾光滑的鱼,泛着青白的光芒,然后扑过去撕扯男人的衣服。她说,你要我啊,你要我啊,你说过我的香水像极了春天的味道,难道你不想融进春天的怀抱。
男人,说,对不起,当时我认错人了。
菊子就用纤纤玉指抚摸男人的身体,嘴里说着,我不管,我不管,你看,你看,我的眼里都是风尘,满眼满眼的风尘。
男人,终究不是圣人,终究在菊子的柔软里坚挺。
菊子说,曾经,她等过一个男人七年。菊子说,你也许不会相信,但是这是真的,千真万确。菊子说,当年的那些岁月里,她还不知道什么叫花开荼糜,她只是觉得那年的花开得很浓烈,火红色的一大片,开在梦里。菊子说,就是在那样的岁月,她遇见他,他的脸,刚毅,硬朗,冷冷的。菊子说,后来她只得在那个春天极速地不停地奔跑,将有关他的一切甩在后头。
身边的男人安静地听着,然后轻轻地亲吻了她的脸颊。他看见床单上一抹红,恰似一朵开到荼蘼的花。男人说,让我爱你一辈子。
菊子不答,顾自地接着自己的话题。她的爱情过于盛大,那个男人未必可以承担,现在好了,她不必再担心,他们终于对等了。
菊子开始穿衣服,男人坐在床上,安静地看着整个过程。看着菊子走到门口,男人终于开口,你可不可以记住我的名字,我叫……
菊子背对着他,瘦且白的手摇了摇。
请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蓝冬阳。谢谢。
我叫,菊子。说罢,菊子就走出门去,始终没有回头。
六
宋春暖死了。
菊子见到梁秋寒。
梁秋寒像一只颓败的狮子,红着眼睛。菊子拿着笔录本记录。菊子说,梁先生,请节哀,请您配合警方回答一些问题。
七
蓝冬阳是来提供线索的,他说他只和菊子单独谈。
蓝冬阳说,其实,他是来自首的,他勾引过宋春暖,如果不是这样,或许宋春暖不会死。
菊子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蓝冬阳说,化妆舞会那天他认错了人,他记得宋春暖的香水味道,可是菊子也用那种香水,于是他认错了人,然后有了和菊子后来的种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爱上菊子,他看见菊子让他要她的时候,眼睛里的决绝。他知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乖巧的女孩子,只愿意为爱情搏一次,破釜沉舟,粉身碎骨都在所不惜。于是,他成全了她,然后,爱上她。
他知道那个男人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恰恰就是宋春暖,一切阴差阳错。他去找宋春暖,然后他勾引了她。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不过是他的圈套。他制造了一些假象,他只想让梁秋寒以为宋春暖背叛了他。只有没有宋春暖,菊子才有机会得到梁秋寒。
蓝冬阳是真的爱上菊子。
八
菊子躺在梁秋寒的怀里。菊子感觉到他内心里压制不住的不安。菊子说,放松一点,我有男人的。
梁秋寒顿了顿,终于说,我们做爱吧。
菊子说,好。
这句话,菊子等了七年。对,梁秋寒就是菊子爱了七年的男子。
菊子是在万圣节的化妆舞会上再次看见梁秋寒,她想走到他的身边,喊出他的名字。只是她在迟疑,或许他仍然不认识她,就像当年在大学校园里一样,他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每天尾随着他去戏剧社,她趴在窗口听他唱霸王别姬。他唱霸王。而这一切,他并不知情。他只是会在她终于鼓足了勇气对他说“你的东西掉了”的时候,对她说“谢谢你,同学。不过这个不是我掉的。”。只是,那么短暂的迟疑,比当年鼓足勇气的时间要短很多,却还是迟了。她看见他在和虞姬喝酒。然后,她以邦德女郎的身份搭上了007。在喧嚣的人群中,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菊子说,如果你得不到一个人就是爱得还不足够。菊子说,她是他的港,安静地为他等待,如果他累了随时可以来。菊子说,当年她的生活就像植物一般规律,甚至连开放都被预算好了花期。菊子说,那一年的春天,周遭的男孩儿和女孩儿都在谈着一场场不大不小不紧不慢的有着乳糖味道的恋爱。只有她,没有。菊子说,她其实也爱过一个男生。菊子问梁秋寒知不知道,到底知不知道?
梁秋寒还来不及回答,菊子就吻上他的唇,她狠狠地吻他,吻到极尽窒息。她说,他是她注定忘记,执意铭记的男子,于是她只得与命运僵持。
九
菊子说,宋春暖的尸体旁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除了一根头发,头发技术科化验过,那是一根一百三十岁的头发。菊子说,她知道梁秋寒收藏有一件古董戏服,是清代的。菊子说,她想,那根头发是霸王的胡子。
梁秋寒说,这一生一世,宋春暖是他永远的虞姬。她不能背叛他,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