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宸也永远不会知道,颜乔尤和周若谷这一对,原本就是天生的演员。
臭臭伤得并不重,此刻躺在床上,头上缠着纱布,一张小脸却是煞白煞白,额上的伤口,连累两只眼睛都肿了起来。
颜乔尤哪能不心疼,轻轻摸着儿子的手,在他耳边喃喃说着话。
周若谷将手放在她的肩头,语气低沉,“怎么会这么巧。”
颜乔尤直起身子,同样冷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冻成冰一般地蹦出来,“中了邪了,要是我早点记得去接孩子,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了。”
周若谷将手轻轻拍了拍,“既然都这样了,也没办法。”似有些犹豫,终还是勾了勾嘴角,笑言,“我有个办法,能让他不来打扰,你要不要试一试?”
这个方法,哪怕他不说,颜乔尤也能猜得出。她往前倾了倾身子,手拂过臭臭的脸,并不看他。
“今天麻烦你了,你有事就先走吧,这儿有我来照顾。”
周若谷嘴角的弧度就那样僵住,杵在原地,一时心内百感交集。
他是好心好意,想为这女人分忧——即使,他承认带有一些私心——可这女人非但不理,还下起了逐客令,将他拦在重重堡垒之外。
颜乔尤的脾气,五年不变,他实在是怕了。
此刻扭过她的脸,拿手指着彼此的心,问,“从这儿到这儿的距离,到底有多远,我走了五年了,还是到不了那一边。”
她微微一侧头,竟然是笑了笑,眼底却是一阵茫然的空洞,“若谷,别在我身上花时间,不值得。”
同样的一句话,她说了许多年。
从开始的气急败坏到现在的无奈而笑,这一路,他走得尤为辛苦。
床上的臭臭有些不满,这两个大人只顾着自己说话,却是冷落下他来,怎么可以,他现在可是个病人呢。
臭臭半睁半闭着眼睛,冲周若谷看去,“叔叔,你喜欢我妈妈和我,可是我和我妈妈不喜欢你哦。”
颜乔尤恢复了那股温和的颜色,握着臭臭的小手,哭笑不得,“小朋友不可以没礼貌的,叔叔买过那么多好吃的给你——”
“我不管。”臭臭是很确定的语气,“真的哦,妈妈只喜欢臭臭、舅舅还有爸爸,臭臭也只喜欢妈妈、爸爸和舅舅。”
周若谷不相信,对个孩子反驳,“叔叔娶了妈妈,便是爸爸,妈妈还会不喜欢吗?”
“那样的话,臭臭会不喜欢啊。”臭臭低声咕哝着,“你又不是我爸爸。”
孩子很敏感,自知道爸爸这个概念之后,便对外来的周若谷有着异乎寻常的排斥。他知道爸爸不姓周,也不是这个时常来找妈妈的男人。
三个人一同相处时,他便费尽心思的捣乱,从不让妈妈和叔叔单独在一起。
因为颜乔尤告诉过他,爸爸在很远的地方工作,等忙完一切,就会回来找他们。
他是早也盼,晚也盼,可是爸爸却一直没回来。
颜乔尤看着儿子的眼睛红了一圈,便知道小家伙又开始胡思乱想,连忙在他耳边吹气,和他一阵叽叽喳喳耳语,这才哄得他又喜笑颜开。
她将手向臭臭的领口摸索而去,细滑的皮肤上,绑着一圈红绳,绳上还绑着一个银色的东西。
铂金戒指,是他送的那一枚。
颜乔尤赶回公司,单独留了颜乔修来陪孩子。
五年前,周若谷送她来到这个遥远的北方城市。
联系到颜乔修的那一天,她靠在医院冰冷的瓷砖上发颤,手里拿着化验单,对着电话那头声嘶力竭的哭。
颜乔修一直没有挂电话,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鼻尖酸得可怕。
直到哭到无力支持,瘫倒在地,还喃喃重复着,“我怀孕了……”
颜乔修挺了挺胸,长长呼出一口气,从未觉得自己比现在更像是一个男人,“我回国,陪你拿掉这个孩子。”
她却拼命摇着头,“医生说,如果流产就再也怀不上了……而且……这是他的孩子……”
颜乔尤打着方向盘,心里一阵阵的纠痛。
一个女人为爱情能下`贱到什么地步,她算是尝到了。
孩子很好,生下来时六斤六两,颜乔修特地回国,开玩笑说小名要叫六六。
她面色苍白地躺在病榻,摇了摇头,执意要叫他臭臭。他生下来时,脸上的皮都皱在一起,和个又臭又丑的小老头一般。
就叫臭臭,没有爸爸的孩子,还有——糙名好养。
她坚持彻头彻尾的唯物论,只除了这一件事。
她是为这个孩子而活,是为颜乔修而活。
在公司开完部门会议,又处理了一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一看表都已经晚上九点了。
刚刚整理完东西,要去医院看臭臭,手机却极不和适宜地响起。一看名字:顾总,她便已头大。
几句话一劝,她再急,也不得不听从这男人,紧赶慢赶开车去往目的地。
顾总是新东家的老主顾,几笔大订单公司都有重点在盯,她个小小的组长,不敢多加得罪。
顾总约的地方是市内一家高档夜总会,他的助理一早在外等着,颜乔尤方才进了这家会员制夜总会。
豪包中,灯光闪烁,一长排沙发上坐着稀稀落落几个男人,都是左拥右抱地搂着,见她来了,顾总急忙站起来,拉了她的手,将她按在身旁。
“颜小姐不够意思,晚饭请你来你都不肯赏脸。”顾总端来一杯酒,凑到她嘴下,“罚酒一杯,要是又不喝,我多没面子。”
一溜人都在起哄,颜乔尤见惯这种场面,也不多说,接过酒杯,豪爽地一饮而尽。
周围有人拍手称好,又是各种借口的灌她酒。
颜乔尤一路喝下来,头早就昏得受不了。偏偏还有人过来拉她唱歌,她是赶鸭子上架躲不开,依依呀呀陪人唱了半天,直到嗓子哑了,这才体力透支地坐去一边。
灯红酒绿,各色嘴脸,她在混沌中,看着世事浮生。
心内,已是凄凉。
顾总似乎看准了这一个机会,在一众人的兴致都玩得极高时,向颜乔尤这边挪着身子。酒气喷在她的脸上,双手都不规矩,绕过她的腰,在腿根慢慢地摸。
颜乔尤蓦地惊醒,受不了这男人的腌臜气味,身体拼命向一边拗着,却是不敢推他一把。
“颜小姐,别不好意思嘛。你要是跟了我,保证你吃香的喝辣的,连班都不用去上,呆在家里享享清福……”
说着嘴就凑过来,颜乔尤用手推着,急忙说着,“顾总,你别这样,真的别这样,您是有家室的人……”
“家里那糟糠之妻怎么比得上颜小姐你,别害羞,让我香一个……”
颜乔尤简直摆脱不开,包厢的门却突然被人推开,紧接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压过来,有强力将她拉拽起来。
她坠进一个坚实的胸膛,抬头看时,却惊得目瞪口呆。
邹宸一手拉紧她,一手握拳,拼尽力气向顾总脸上袭去,只一拳便将他打得人仰马翻。
四周有人尖叫,颜乔尤还没回过神来,已经被这男人拉离,连拉带拖将她带出包厢。
邹宸胸腔内堵着一口气,偏偏这女人还不听话,拉着门把手不肯和他走,他二话不说,将这女人扛了就走。
颜乔尤猛然被他甩在肩头,像是一麻袋般被他驮着,一路走一路颠,她的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哪里经得住这样的折磨。
刚刚被他放在地上,一躬身,“哇”地吐出来。
邹宸喜洁,却是毫无厌恶地呆在她身后,手轻轻拍着背,蹙着眉,兀自心疼。
颜乔尤只觉得快将胃都吐出,俯身在一旁喘气,接过他递来的手帕,却是毫不留情地推了他一把。
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如此这般的狼狈,这样的场景已不是第一次出现,他永远都是这样,高人一等,清贵逼人。
她却是无可奈何,为生计奔波。
两相对比,更显得她可悲。
邹宸没理她,搂着她的腰,将她扔进车里,自己坐去一边,扶着她的肩,不许她动弹一下。
颜乔尤哪里会服软,车子却疾驰而去。
邹宸在一边,黑暗里看不清他的表情,那双光亮的眸子却锆石般熠熠生辉。
“这么多年,你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了。”他是一偏头,直直望向她,“我知道臭臭是我的孩子,你和周若谷的戏演得不够好。”
只这一句话,颜乔尤就被噎得无言以对。
她咬着牙,索性选择沉默。
邹宸拿手指勾着她的下颔,迫使她听自己说话,“别再躲了,我们把问题摊上台面,好好谈一谈,怎么样?”
颜乔尤依旧沉默,垂着眼帘,冷冽逼人,一直冻得连他都在退却。
松了手,背靠在位子上,一时无措。
在颜乔尤的公寓下停了车,也不待她说出个不字,将她拉进电梯,一直送到家门前。她脸黒沉一片,他只当看不见。
“回去睡一觉,别担心臭臭,我找了保姆去照顾他。”
“你凭什么这样做!”
颜乔尤不听,想往外走,却被他拦住,只好开了房门进去,硬是将他抵在门外。
邹宸点点头,“Ok,我不进去,只要你乖乖进去洗个澡,再好好睡一觉,我什么都听你的。”
颜乔尤没来由地想笑,笑着笑着,却是凝了神情,语气暴躁,“我警告你别来打扰我和孩子的生活,我被你害得还不够惨吗?”
邹宸清亮的眸子一转,移开视线,慌乱中带着一丝难掩的失落。
却是被颜乔尤一一看在眼里,往后退了两步,“砰”地关上门。
这个男人,又一次出现在生命之中,两个原本越走越远的轨迹,此刻又相撞在一起。
她不知道,这是好是坏。
身上一阵臭味,她钻进浴室,将自己洗得干干净净。
换上睡衣,无意从窗子中看下去,他的车竟然还停在楼下,一个黑色的人影靠在车边,她眯着眼仔细一看,是他仰面望着这一处。
退后几步,进了房间,先睡一觉,明早再想。
颜乔尤的生物钟是早上七点,没到七点,必定起床。洗漱穿衣,做早餐,喊了两声“臭臭、乔修”,这才猛然记起,这两人都在医院呆着。
她捏了捏太阳穴,将粥灌进保温瓶,一路跑着下楼,开车赶去医院。
刚刚到了病房外,便听见里面有一阵清脆的笑声。臭臭和颜乔修是前世的冤家,遇见不吵都难,此刻怎么笑成这样?
她按下门把手,也是笑得一脸粲然,“什么事啊,笑得这样——”
话未说完便已中断,剩下的几个字被她一一吞进喉咙,坠下时撞得心脏生疼。
臭臭的床边坐着一个清俊的背影,此刻听见声音,转过身来,笑容出奇地温柔。
听见他说,“这么早就来了……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