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人爱恨分明,三条线都异常清晰,各走各路。”桑梓看着自己的掌纹,笑说,“我呢,一团糨糊,注定是纠缠不清。”
记忆中有一个晚上,月光特别的好,没记错的话,应该是个下弦月。晚自修上到一半,尧睿回过头,看见桑梓只是沉思着在纸上信笔涂鸦,轮廓模模糊糊的,看不出什么东西。尧睿敲敲她的桌子,问她一道题。桑梓看了看,摇头说不会,就继续对着稿纸发呆。
“你明明会,这题两个月前你给我讲过。”
桑梓奇怪地看尧睿一眼,“会你干吗问?”
“我是怕我会了,你反倒不会,来给你讲。”
“神经病。”桑梓挥开尧睿的本子,“高考那么多题,又不一定考这道。”
尧睿顿了顿,忽然说:“赏月去吧?”
“不了,回宿舍看书。”
“不去吃阳春面?”
“很饱。”
“你变了。”尧睿小声地说。
“又胡说。”桑梓似乎对这场谈话很不感兴趣,急着想结束。
“你心里装着那个臭小子?”尧睿哼了一声。
桑梓诧异地抬起头,看着尧睿。
尧睿说:“他拒绝了韦明燕,你高兴得不得了。”
桑梓急忙分辩:“我高兴是因为明燕没有受到伤害!”
“你明明是因为觉得自己有了机会!”
桑梓脸都气红了,“你再胡说,我跟你绝交!”
尧睿上下看着桑梓,眼光一动不动,仿佛要把桑梓看个透。“你跟我绝交?”尧睿淡淡地说,“要是我真的胡说,你就跟我绝交好了。”
桑梓憋了一会,说:“他是我干弟弟。”
“你的干弟弟又不止他一个,为何不见你对其他的那么热心肠?何况,”尧睿继续说,“你其实比他小几个月,根本就不是什么姐姐。”
桑梓看着草稿本上龙飞凤舞的东西,一语不发。
“韦明燕拜托你的事,你拖了一个礼拜才去问。要是只把他当弟弟那么简单,何必犹豫这么久?”
桑梓看一眼埋头批改试卷的老师,低声说:“不要告诉任何人,求你。”
“你……”尧睿盯着她,“你真的喜欢他?”
“你小声一点!”桑梓瞪她一眼,以满不在乎的语气小声说:“那是我的事。”
“他有什么好的,只要是女生他都会去搭讪!”
“你给我闭嘴。”桑梓低狠狠地说。
“他不会喜欢你的!”尧睿咬牙说。
“那、是、我、的、事!”桑梓切齿说。
批改试卷的老师终于醒过来,推推眼镜看这边,“尧睿、桑梓,你们两个在交头接耳说什么?安静点,别影响人家。”
良久,尧睿转回去,桑梓也低下头。
晚自修下课后,桑梓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径自走了出去。
原佳看着她的背影,回过头来呆呆地问尧睿:“她怎么了?”
“别理她,头脑抽筋。”尧睿把书摔打着叠成一起,嘴里咕哝着,“这么紧张的时候,还想些旁门左道的事。”
回到宿舍却不见桑梓的影子,胡盈诧异地说了一句:“咦,桑梓不是先回来了吗?”
原佳和张夕都看着尧睿。大概是觉得推卸不了责任,尧睿把书放下后说了一句:“大概是去买消夜吧,我去找她。”
她趁管理员不注意,猫着腰闪过窗口下面。
尧睿没有去找桑梓,以她俩的个性,谁也不会在闹僵以后先向对方妥协。她一个人径自去了那片珊瑚堡,在空旷的废地上,桑梓独自坐在一根房梁上,双手抱着膝盖看天空。
尧睿看见桑梓的同时,桑梓也看见了她。她们对视了没多久,尧睿就转过身打算走。
“尧睿,”桑梓说,“你别告诉其他人,算我求你行吗?”
尧睿站住了,可是没有立刻回头。桑梓鲜少求人什么事,这是绝无仅有的一次,但尧睿却不想答应她。
尧睿头也没回地跑远了,去生意很好的小店买凉面时却看到了张孟扬。他和很多男生一起吃着大碗的拉面,好像在比赛似的,周围的人不住地边喊加油边往面里加佐料。尧睿抿着唇看了一会,忽然拨开人群走进去,推了他的肩膀一把——
“张孟扬,你出来,我有话和你说。”
他的脸差点栽进汤碗里。“等我吃完再说吧。”因为嘴里含着面,他说话的腔调有点可笑。
“你来不来?!”尧睿大声问。
张孟扬看了看这位不善的来者,咬断了面条,懒洋洋地对桌子对面那傻小子说:“今天放你一马。”然后就站了起来。
他们来到一条僻静的小巷口,路灯下,尧睿说:“你知道你做错了什么吗?”
张孟扬手里攥着半截卷筒餐巾纸,擦拭着嘴角,“我不知道呀。”
尧睿觉得这男生可恶透了,“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女孩喜欢你,你又都不喜欢人家。”
张孟扬愣愣地看着她,“我怎么了我?”
“整日跟女孩子打情骂俏,弄得人家都以为你对她们有意思。但一旦动真格的,你就摇头、躲老远。”
张孟扬想了半天,“你说韦明燕吗?我对她确实没意思呀,我不是都说了吗?”
尧睿斩钉截铁地问:“那你到底喜欢谁,你身边那么多女孩子中,你到底想跟谁好?”
张孟扬为难地摸摸鼻子,斜看着尧睿,“这个,是我私人的问题吧?”
私人问题?尧睿真想向他鼻梁上抡一拳,“还不懂?你认识的女孩中,你只能选一个来交女朋友。她们每个都喜欢你,你又同时让她们觉得自己很有希望,所以她们就完全无视其他男孩的好感。你要是个负责任的人,就应该在这种问题上处理干净,不要非得等人家亲口说喜欢你了,才扭扭捏捏地拒绝。”
“慢、慢着。”张孟扬举起一只手挡住尧睿滔滔不绝的攻势,“我当然得等到人家跟我告白才能有所反应吧。不然万一人家对我没意思、就只是交朋友,我不就跟有病一样吗?”
尧睿皱着眉头喊:“难道你感觉不出来谁对你有意思吗?”
那欠揍的张孟扬一挑眉、看着天空,想了许久说:“谁?”他看着尧睿,慢慢露出惊讶的神色,“你说的不会是桑梓吧?”
尧睿盯着他,目光似在反问:除了她还有谁?
“不会吧!”张孟扬惊呼,“我真的只把她当姐姐。”他举着手说,“天地明鉴。”
尧睿看着他,忽然松了口气。就像韦明燕能够接受程愈一样,没有了张孟扬,桑梓毕竟还有她们这些伙伴。
她拎着凉面,转身跑掉了。
日子还是平静地过着。早自修,午自修,晚自修,中间是学校的正课。打从那个晚上后,桑梓没再和尧睿说过话,尧睿也没有理桑梓。张孟扬不再选择靠近她们俩的位子,更别提传纸条。
晚自修中间休息的时候,原佳将一本厚厚的练习册拍在桑梓的桌子上,“你们这是怎么啦,都不说话,也不去堡里聚会了吗?”
提到堡里,尧睿心中还有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暖意。除了家之外,那是唯一一个能够唤醒她心底柔情的地方。尧睿转头冲原佳笑了笑,“去!怎么不去?最近练习太多了嘛。我去买零食,下了课就去。”
张夕去问桑梓,得到的答复也是肯定的。
年轻的时候,若你爱上一个人
无论如何都要温柔地对待他,不管相爱时间的长短
若是你们始终如此,那所有时刻都是无瑕的美
若是不得不分离,也要好好道别,心存感激
谢谢他给你这么一段岁月的回忆
长大以后,你才会知道
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
如同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
——席慕容
她的青春有没有错过风景,尧睿不知道。但是静静的满月,她倒是看得很多。她牢牢地记得胡盈说过的话——深夜的天空是头顶上的海面,她们是自在游弋于珊瑚礁之间的人鱼公主。希望永远也不要出现王子和巫婆,宁愿不去经历童话世界中的波折,让故事只有开头、没有结尾,那该有多好。
尧睿和桑梓恢复讲话就是在那个月亮很好的晚上。趁着胡盈张夕还有原佳在说历史老师的事,尧睿问桑梓:“要是我说出去了,你会怎样?”
桑梓手里拿着截粉笔在一块石头上画着。听到这个问题,她抬头看了尧睿一眼,眼里亮晶晶的:“你说了吗?”
“还没有。”尧睿想,自己也不算撒谎,因为那是张孟扬猜出来的,她可什么都没说。
桑梓低下头去,继续画着一些凌乱的图案,然后低声说:“要是被人知道了,我就自杀。”
她的声音虽然低却很决绝。尧睿心里一颤,暗暗地说:你还真狠,竟然用这招来胁迫我。
“为什么,张孟扬有那么好吗?你觉得他可能喜欢你吗?”
“我喜欢他。”桑梓说。
月光真是很明亮,尧睿能清楚地看见桑梓鼻翼两边分布的雀斑。
“我喜欢他,这就够了。”
尧睿觉得自己的心被这句话迅速地划过,开始慢慢浮现一道浅浅的伤痕。她想,自己可能永远也不会明白喜欢一个人、喜欢一个男孩的心情。
“你不希望他喜欢你?”
“不。”桑梓淡淡地说。
“甚至他有了公开的女朋友以后?”
“嗯。”
尧睿讨厌桑梓这样的固执。为什么呢?她为什么不能干脆决断一些?她是不是言情小说和电视剧看多了,非得学那些无聊的女主角一样,不到男方开口、决不抛出绣球?醒醒吧!现实世界里哪有那样的童话?你不出击,就只有沉下去的分。
“你不懂。”仿佛看透了尧睿的心思,桑梓淡淡地说。
“我不想懂。”尧睿把问题推还给她,“难道我说出去,你真打算一死了之?死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你爹娘还白养你那么多年。”
桑梓看看短了许多的粉笔,说:“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不管。”
尧睿和桑梓同学这么多年,对她的家庭了解甚详。桑梓的爸爸牢牢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大权,为人脾气暴躁,长期与她们母女划清界限,吃饭都不在同一张桌子上。桑梓母亲嫁人时已经三十多岁,一向惯于忍气吞声,跟着丈夫做生意以来,一块两块零散地攒起一笔钱,只打算不依靠丈夫,单独供女儿读大学。
尧睿说:“就算不管你爸爸,总要为你妈妈。”
“我不管。”桑梓还是说,“我只为自己活,也为自己死。”她紧紧地握住尧睿的手,说:“你不会说的,对吧?”她手里那截因为摩擦剧烈而变得短短的粉笔,在尧睿手心里发着烫。
“我不告诉其他人。”尧睿说,如果张孟扬不算其他人的话。
桑梓慢慢地松开她的手,说:“谢谢。”
在桑梓的心里,尧睿也不轻易答应人,但只要答应了,必然信守诺言。所以她很放心把自己的秘密告诉尧睿。
她那截粉笔留在尧睿手心里。尧睿握着它,在石头上无意识地涂鸦,“你说我不懂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其实我懂。”
没等桑梓有所反应,她接着说:“其实打从开学起看见你,我就觉得你特别亲切。”
桑梓失笑,“说你傻你就傻,这哪能一样呢?我是你干姐姐呀。”
“不,原佳、胡盈,还有张夕,我对她们都只有好朋友的感觉。”
桑梓沉思了一下,缓慢地说:“我知道了……是因为你家庭的关系?”
尧睿托着腮,认真地看了一眼手里的粉笔,又继续画起来。
“别想那么多了,你父母的事又不是你的事。”桑梓劝。
尧睿把手撑开压在石头上,用粉笔围着手的轮廓画了一周,“你说得对,大人的事不关我的事。但我就是天生讨厌男孩子,特别讨厌。”
桑梓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但是没说什么过激的话,“你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男孩子罢了。”
“要是在没有遇到喜欢的男人之前,我就先喜欢上一个女孩了呢?”尧睿开玩笑地问桑梓。
桑梓看着她,笑了,“那也不会是我,我这样坏脾气。”
尧睿把手拿起来,看着石头上那个手印说:“我想起来了,男左女右!女的要画右手。我左手不好使,你来。”
桑梓接过粉笔,利落地沿着尧睿的右手画了一圈。
“八岁时候算命的看我面相,说我一生无可亲近之人呢。”
“我看看,你的生命线长至手腕;爱情线中间虽然完全断开,最后却也走到了食指与中指之间。事业线就不怎么乐观了,虽然明朗清晰,却只到掌心,就销声匿迹。”桑梓一边看一边用粉笔在那只拓下来的手上画着说。
“但是你这个人爱恨分明,三条线都异常清晰,各走各路。”桑梓看着自己的掌纹,笑说,“我呢,一团乱麻,注定是纠缠不清。”
天气预报明明说这天是个大晴天,可是到了下午就开始下起雨来。
可怜尧睿和桑梓画的那些掌印,连在废墟上建起新屋子的时刻都没等到,就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想来命中注定了某些事,就是要如此早早夭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