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细细一看,那七个字端正刻于印章底部,分别是:此情·追忆·已惘然。
第二天中午,舒南忽然拉着尧睿,说要去学校外面吃午饭。凭着自己的直觉,尧睿知道舒南又要开始说与光冶有关的事。
舒南说中午这顿饭由她请客。菜没送上来之前,她用热茶洗尧睿的杯碗,给她烫筷子;菜送上来后,她就一个劲地伺候着尧睿。
尧睿懒得动筷子,直截了当地问:“什么事,说吧。”
舒南托着腮,笑嘻嘻地说:“尧睿,我大学同学里,你对我最好了。”
她撒娇的样子,既不像胡盈,也不像原佳,更不像张夕和桑梓,但是尧睿还是从心底泛起一股久违的柔情,也许是那些昔日会对她撒娇的人已经逐渐远去的缘故。总之,舒南那毫无遮掩的依赖获得了她的怜惜,“又和光冶有关,没差吧?”
舒南点点头,笑着说:“我问光冶,那么多美女为什么他都看不上眼,你知道他怎么说?”
尧睿问:“怎么说?”
“他说美女自恃甚高,看着欠揍。”舒南好像觉得这是非常好笑的事,呵呵乐个没完,然后捂着嘴说,“尧睿,你不要生气啊,我不是在说你欠揍,你是那种又漂亮又有气质的美女。”
尧睿嚼着满嘴甜酱,用手指刮了一下嘴角说:“你看我像吗?我长这么大,说我像什么的都有,就是没说我漂亮的。”
舒南把椅子挪挪地方,蹭着尧睿说:“下个礼拜他就过生日了,我看中一瓶DAVIDOFF的男士香水,你借我点钱行吗?”
尧睿啃着骨头,“扑”地笑了出来:“香水?你没搞错吧,你也不看看,你那位像是会用香水的人吗?”
舒南瞪她一眼说:“你只不过见过他一次呀,正好就那次他穿得比较随便而已,平时他都挺正式的。”
是吗……尧睿嘴里含着排骨,同时在脑子里面回忆。总共三次,第一次他穿了件黑色背心,一半扎到牛仔裤里;第二次和舒南在一起的时候穿着白色的T恤,蓝色牛仔裤;第三次,也就是昨天,穿着烟灰色粗线毛衣,黑色卡其布长裤,哪次正式了?
尧睿脸上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舒南开始抱着她摇起来,“好不好嘛,好不好嘛,借我点钱啦!”
“好好好好,”尧睿伸手扯开她,吐出残渣,所谓吃人嘴软,即使马上要被人坑也一样,“借多少。”
舒南伸出三个手指。
尧睿张大嘴,“有没有弄错?”
“小意思啦,都是这个价,还打过折了呢。”
尧睿把筷子拍在桌上,“小姐,别说现在你还在读书,没有收入,就算你已经工作,你不觉得这个数还是很奢侈吗?”
“一年就一次嘛。”舒南扭着她的胳膊说,“你要知道300块钱对他来说就是吃顿饭而已。”
“行了行了别说了,”尧睿翻出钱包,“给你100,算我出一份,不用还。”没等舒南开口她又竖根手指头威胁说,“300多的香水,门儿都没有。”
舒南苦着脸说:“什么呀,我自己存了两个月,才400,离买那香水还差300呢。”
尧睿真想扇她一耳光。
尧睿以为自己的明确拒绝能让舒南不会再傻乎乎地去买那瓶价格能让人心绞痛的香水。不过很显然,她还不够了解这个女孩,一个星期后,当舒南得意洋洋地拿着一个红色包装的小礼品袋把尧睿叫到走廊里的时候,她顿生一种不祥的预感。
“看,总算被我赶上了,coolwater。漂亮吗?”
尧睿盯着那个水晶似的蓝色瓶子看了三秒,捂住额头,“你哪来的钱?”
“你就别管了,这是最后一瓶,差点没货呢。”舒南小心翼翼地把瓶子装回盒内,仿佛这是什么稀世珍宝。
“你确定这里面装的不是放了香精的白开水吗?”尧睿没好气地问。
舒南瞪了尧睿一眼,但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她马上撒娇似的说:“尧睿,你说我在生日卡上写什么好呢?”没等尧睿反应过来,她把手伸进包里,抽出一张卡片在眼前晃晃,“我选了好半天呢,屈臣氏的,14块钱一张。”
“你已经疯得不可救药了。”尧睿只有如此评语,“自己涂几笔都比这强。我问你,你过生日,他送你什么了吗?”
“我的生日不是还没到吗?”舒南把手伸进尧睿的胳膊内,勾着她,“生日派对,你陪我去好吗?”
尧睿以为她又是随口说笑,“不过二人世界?”
舒南尴尬一笑,“二人世界随时都可以,但是生日一年只有一次,当然要和长辈朋友一起过的——你就陪我去吧。”
尧睿妥协地看她一眼,说:“我可不会准备礼物。”
终于以答应来结束舒南的死缠烂打后,尧睿忽然觉得自己似乎忘掉了什么事情。
离上课的时间还早,她慢慢在学校每个角落闲逛,这是一所被爬山虎、法国梧桐和许多野花装饰的学院,中午的时候往往最为宁静。
尧睿走上高高的长满青苔的石阶,眼前便是美院破败的,被常春藤缠绕的大门。还在上高中时,桑梓曾经逃了一节音乐课,带她来这里参观。
“这是我以后要考的学校。”桑梓说,“我会每天背着画板到这个房间来写生,画什么都行,也许什么都不画,就为了坐上一小会儿。”
尧睿对写生毫无概念,只是单纯地被那些柔软的枝蔓吸引住。桑梓说:“这个美院在整间艺术学院里,历史最为古老,你看那些藤就知道了。”
于是尧睿抬起头,那幢高高在上的建筑,有常年翠绿的墙,灰色的尖顶,俯瞰着整个学院的莘莘学子。
尧睿来了兴致,说:“我们进去看看。”桑梓犹豫一下,看看她们所穿的高中校服。尧睿脱下外套,将两只袖子在腰上打了个结,桑梓便笑了,她短短的T恤下摆处露出一截腰部的蜂蜜色肌肤,那是健康的,属于阳光的颜色。
两个女孩手牵手跑进那大门,像是去经历童话中值得探险的城堡。那银铃般的笑声依然在耳边回荡着,时间却已如流水逝去三年。
尧睿走进美院,先是扑鼻而来一股油漆的味道,接着便是刺骨的森冷。一楼只有一扇窗,几乎不见天日,那些挂在墙上展出的作品,一半隐于昏暗中,使人心生敬畏之感。她朝二楼走去,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里面有几个人,正专心致志地对着支起的画板。从窗口倾泻进来的阳光光柱里,一些灰尘正在跳着寂寞的舞蹈。
尧睿靠在门框上看了一会,在没有人发现她之前关上门,悄悄地离去。
下楼的时候她终于想起来自己忘掉的事情是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桑梓的生日竟然只比光冶的提前一天。
逃掉下午的课,尧睿在玉石市场里逛了三个小时,在鱼脑冻和白芙蓉之间选了半天,终究还是挑选了后者。虽然自己非常喜欢梅清在《寿山石歌》中所描写“冰坚鱼脑同晶莹”的鱼脑冻,但对于桑梓这种只是把玩的外行来说,白芙蓉既石质温润、名字又动听,比较适合送礼。于是马上决定,把钱一起交给老板。
“刻什么字?”
老板递过纸笔,“本来一个字五块钱,不过你识货,会买。这可是上好的白芙蓉,刻字的钱不收了。”
尧睿笑着说:“一个字五块,这么贵啊,那我多刻几个字都可以吗?”
“小姑娘,我又不是搞微雕的,不能超过七个哦。”
“好,那就刻……”尧睿想了想,接过纸和笔说,“就刻七个字吧。”
“刻篆体,还是普通?”
“普通的就好了。”
老板拿了玉和纸,写个收条给尧睿,“过半个小时来取,你先逛逛吧。”
于是她四处乱晃,看到有人在减价卖玉镯子,过去凑热闹看。
举着喇叭嚷嚷的老板见她看起来挺有兴趣又年纪轻轻,忍不住说:“买几个吧,小姐,正宗缅甸玉。”
尧睿拿起几个,对着光看了看,而后笑,摇摇头。
什么缅甸玉啊,人造玉再注点色素罢了。老板当她不识货,哪里知道这个买主打小就跟着母亲在玉石市场里做买卖,摸摸看看便知道个大概。
但是确实有点心动,就算是人造的好了,粗略一看也是美丽异常。就像小时候收集的玻璃弹子,如果换成钻石,小孩子未必还能玩得那样起劲。
尧睿选了五个,让老板拿绣着花的锦囊分别装起来。
没想到她一下子买了那么多的老板捧出一个盒子说:“挑一个吧,不要钱,送的。”
尧睿定睛一看,盒子里装着一些不大且很薄的玉牌,显然都是些边角料。她笑着想,老板真有意思,卖着假货,却送她真玉。
她选了一个绿斑的,那些绿色让她想到九寨沟,那里湖水蓝得通透澄静,湖底却生长着绿得妖异的植物。
取了刻好字的印章放进书包,老板不忘反复叮嘱她要记得上油,否则会裂。看来老板也是一个爱石之人,尧睿能明白他们的心情。印石是有灵性的矿物,和玉石一样,同主人心存灵犀,戴久了的玉,会变得温润光泽,即使离身也有暖温。李商隐不就在《锦瑟》里说过吗,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那首诗里最末两句曾经是桑梓一度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每当她一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尧睿便迅速接“我知道啊,只是当时已惘然嘛。”旁边三人便取笑说:“这两只又对上了。”
离高中毕业才不过4个月,一切就已成了追忆。这也难怪,连昨天都只能用来回味,何况三年以前的时光。
尧睿忽然想起,自己从老板手里接过白芙蓉后都没想起来看看他刻的效果,于是打开书包取出来,翻看底座。老板的手艺很好,一丝裂纹也找不出,完全没有破坏石质。阳光下细细一看,那七个字端正刻于印章底部,分别是:此情?追忆?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