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别无选择,只能从这个流感盛行的世界出发。
——宫崎骏
1
索萧木怎么也没想到,到达梨枝镇会这么简单。她只是睡了一觉,嗯,大概八九个小时吧,然后等她再一睁眼,居然就看见了车窗外那大界碑上的字:凤古梨枝镇。
此刻,车厢里正乌拉乌拉地播放着陈旧的圆舞曲,让人听了烦躁,却又说不出为什么烦躁。火车在缓慢滑行,做靠站准备。她支起耳朵,企图能听到乘务员的站点播报,但很失望,一直没有。
喂,是到梨枝镇了吗?她抬高声音询问经过身边的那个矮个儿乘务员。
大概是。乘务员一脸冷漠回答道。
大概?她反问。
那就是。乘务员说。
哦,真无聊。她撇撇嘴,不再作声。
然后她拎起背包,紧跟矮个儿乘务员的身后,向车门口挪动。
下车也不叫我?
有人拍她的肩膀说。
她回头见是乌鸦人,便回应道:现在告诉你也不迟。
那倒是,下车吧。
乌鸦人说完便一扭身,挤在了她前面。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下车,出了站台。
街道很窄,他们停下,向行人问路。至此,他们才知道脚下的这个地方全名为“凤古梨枝镇”,而非真正的“梨枝镇”。
真正的梨枝镇是老镇子,在凤古梨枝镇的正南方,需要攀过一座山岭,再走一道窄水路才能到。
为什么呢?他们不解。
路人说:凤古梨枝镇是新镇,多不是梨枝镇的本地人,像我就是跟我爷爷从小时候来这儿的,我爷爷是开路工。
哦,那老梨枝镇呢?
老梨枝镇也没有多少人啦,年轻一点儿的或者有点儿能耐的都到大城市打工去了,听说走了的就没有再回来的,都穷怕了。
哦,谢谢你。
索萧木和乌鸦人继续赶路。
在岔道口,乌鸦人问索萧木:是现在就准备爬山,还是歇会儿再去?
索萧木想了想,不就是爬山涉水嘛,有什么难的?我就不信我一个舞蹈演员出身的人会怕吃这点儿苦。
索萧木径直朝前方走去。乌鸦人赶紧跟随其后。
索萧木打心眼里不喜欢这只半路杀出来的黑乌鸦,所以就不与他多说话。她低头走自己的路,心绪也飘出很远。
她想起纯白的衣服,想起舞蹈教练,还想起小时候练舞的艰苦。是的,她永远记得四岁那年,应该是秋天,一个无风的午后,母亲带她到一个大的房间,有很宽很高的玻璃镜的那种房子。母亲说以后你要好好练,等你出人头地了,我就也没啥求的了。而那会儿,她们已经拥有一个新的家庭了。看到母亲跟继父出双入对,她就难受,她觉得母亲的笑一定是装出来的。她命令自己好好学习,因为母亲说过等她有出息了,她也就荣光了。那么母亲也不用嫁人,不用寄人篱下吧?幼小的她常常想。于是她更加卖力得跳啊跳啊,流汗,流泪,流血,她都不在乎,终于她一路春风得意,小小年纪就拿到了一大堆奖状奖章。而每次她站在领奖台上,她都踮起脚尖在远处的人群里搜寻母亲的身影,她费力得找到了,她能看到母亲在笑,满眼晶莹的笑,于是小小的她很开心,她终于找到一个生活的动力与支撑点。嗯,是什么时候呢,这动力又促使她在舞蹈的领域继续进军。后来她又慢慢地知道什么了叫理想。她的理想就是做一个像皮娜·鲍什一样的舞蹈家。她知道很难,但是这“难”又让她坚强了很多。她慢慢长大……只是最近半年,她却越来越困惑了,她突然不愿意继续被裹挟在熙攘与热闹之中。为什么理想非要和现实发生冲突呢?她很委屈。
喂,有点冷,聊聊天怎么样?乌鸦人的问话打断了她的回忆,得以把她从旧时酸楚中拖出来。
你的裤子怎么了?她惊讶地问道。
裤子?乌鸦人说。
喏——都结冰了。
兴许是刚才淌水弄湿了,这天儿可真冷。
刚才那路人说这儿的温度悬殊会很大,过了山就是春天了。
你也信?鬼才相信。
这有什么,被环山包围的小村庄肯定温暖,你没有学过老舍的《济南的冬天》?
也许吧。
在西双版纳那会儿,我就不晓得四季究竟是什么样子了。你知道吧,那儿一年到头从不下雪,开始我很伤心,后来才习惯。
习惯了为什么还离开?
为回来,为十年前的一个约定吧。
哦?约定?
你不懂。很冷啊,在暖和的地方呆久了现在居然受不了,我估计我过不了这山。
那你留下好了。
不行啊,有任务在身呢,我可不是随便放弃的人。
听到“放弃”这个词,索萧木敏感地咬了咬嘴唇。
不随便放弃!也许这也只是一句幼稚的表达决心的话。对经受过心灵苦难的人来讲,它已不具备针灸理疗作用。
来点儿酒?乌鸦人问。
不要。
怕酒后乱性?
不是。
索萧木突然感觉面对的这个人十分熟悉,但她又很确定自己不知道他是谁。也许又是臆想症吧。权当是。这是世界只要有相遇,就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人和人本质上是相近的,性情与行为。
喂,索萧木,你的名字挺好听,但是叫着有点儿拗。我看我叫你一个字吧?索?萧?木?
别叫我“萧”。
为什么?我觉得“萧”最好听。
我说了不许。
哦。乌鸦人不再接腔,他从背包里掏出一瓶威士忌,拧开,咕咚咕咚灌下一半。这样,他就精神了许多。
此时,索萧木已经超过他走在了前面。
他紧追两步喊:萧——
2
求求你,佟沿见,别跟着我了好不好?我很烦!索萧木几乎是发了疯一般大声地嚷。
可是,萧,请你给我们一个一同走回去的机会。
回不去了。
能。
不能!你见过逝去的东西再回来吗?亏你还是研究青瓷的专家,你摔碎一件瓷器试试,看它们能不能再复原?
怎么不能?我可以用强胶。
但裂痕是掩盖不住的,即使掩盖了,那么内心呢?你想过没有。
内心?萧。你是个凶狠的人,你杀了我,居然还说什么内心?你不是已经掏走我的心了吗?现在我就要跟你索要,拿来,拿来吧——
3
啊,不!索萧木大叫。
怎么了,你?乌鸦人上前一步,抓住她的胳膊问。
她剧烈地摇头,脸色煞白。少顷,她又指指别在乌鸦人腰间的小酒瓶。乌鸦人会意,递给她,她猛喝一通。
她挣脱乌鸦人的手,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来,她的喘息声小了许多:我看见他了。
谁?乌鸦人问。
你不认识。我不知道我跟他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我……
可以说给我听听?
凭什么?
凭你现在喝了我的酒。
索萧木没再应声。她已经能从恐慌中镇定下来。她噌地站立,冲乌鸦人一笑,然后自顾自地朝前走,此时在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甩掉他。
那如果再害怕了呢?她问自己。
有什么呢?反正出来了就没有想着会安生。没有什么是可以逃避的。逃不掉。她又如此安慰自己。
她加快了脚步。她的腿力比乌鸦人强很多。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一个大男人,高高的个子,魁梧,还年轻,居然走路都那么磨磨蹭蹭,似乎怕踩着地雷似的。
很快,她把乌鸦人甩在了身后。如果再一个转弯,他可就真的跟不上她了。她的步子更疾。
但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乌鸦人在她身后看不见踪影了一刻钟之后又出现在她的前面,她很懊恼:这家伙一定是抄近路了。
算了,不管他了,爱怎么着怎么着,走自己的路就是了。她依旧快步行走。在一条山路的末梢,又一次甩掉乌鸦人。
山谷寂寥,她突然就想大声唱歌。在城市里,舞台上,她虽然羽翼丰满,但是上面缀满了金属颗粒,于是很重。现在羽翼折伤了,看似价值在消减,身心却轻盈了许多。她张开喉咙,唱一首她很喜欢的英文歌:
I should have known all along,
there was something wrong
I just never read between the lines
Then I woke up one day
and found you on your way
Leaving nothing but my heart behind
What can I do to make it up to you
Promises don't come easy
那时候,她跳舞跳累了就听它,也没有什么意义,只是出自内心的喜欢罢了。不过她从未曾唱出声音来,因为她深深地知道,老天是公平,给了她一双跳舞的腿,就不会再给她优美的嗓音。是的,她向来为自己的腿骄傲,哦,不,那是翅膀。再比如说索青,根本就不具有艺术细胞,她那短粗的小腿也不适合跳起来。索萧木就这样以为,也把这话说给索青听过。但是索青不服气,她去练那种具有爆发力的街舞,靠燃烧激情、出卖体力来拯救她内心的虚火。说到底她不过是要向索萧木示威罢了。索萧木还认为索青把头发染成白色,把裤子剪得千疮百孔,把金鱼生煎了,这一切离奇行径都只是为了跟她的平庸叫板。
不过索青身上也有令她佩服之处,比如说索青的嗓音和乐感。记得小时候母亲带她们去歌剧院看演出,回家的路上索青就能哼出刚刚听过的歌剧段子。每每这个时候父亲就要夸奖索青,而索萧木不嫉妒,只是觉得难过,谁让自己没在亲生父亲身边呢?
后来索青长大了,大概是十三岁那年吧,她大口大口地猛喝冰冻酱油,她说她要打造一副嘶哑的具有爆破力的嗓音。可笑的是此偏方没有灵验,索青却患上了严重的腹泻,一天要往厕所跑十多次,每次她都皱着眉头,之后又旁若无人地唱。她唱的好多歌儿索萧木都没听过。索萧木不记得细节,她只记得索青一直唱,没心没肺地唱,唱到她想吐。
后来索青又学会了一首叫《山鬼》的歌,唱了好几年。索萧木看见过她把歌词抄在笔记本上:
这时冰山醒来呼唤着生长,
这时巨树展翅渴望着飞翔,
这时我们离家去流浪,
长发宛若战旗在飘扬,
俯瞰逝去的悲欢和沧桑,
扛着自己的墓碑走遍四方。
索萧木最喜欢听索青唱这几句。她会呆呆地看索青。唱着歌的索青无比忧伤,唱毕就又欢呼雀跃起来。
她也想学会索青的开朗,但是她做不到。为此佟沿见说心疼她,当时她就以为遇到了知心人,于是疯狂地掏出。他说我们恋爱吧。她无可选择,点头应允。她更像是一个渴望用一场恋情来取暖的孩子。他们相处三年,她慌张了,她不能分辨她是不是真爱他。有时候她会觉得她爱上的只是爱情。所以在上次的舞蹈赛报名时她就跟他吵架。她心情不好,她要分手,他不同意,他说她耍孩子脾气。然后她气呼呼地上台跳舞。她失败了。她更加不能原谅他对她的纠缠。她似乎看透了世事,她要彻底丢掉一切不希望带在身边的东西,包括她习以为常的当成爱情来奉养的恋情。
但是丢掉了么?没有。
佟沿见还是会在任何的时候任何的地方,突然就跳出来讨伐她。她惊慌,却无奈。
4
一路沉默。
只有风声。
5
下了山,一条河横截在她面前,一个船夫摇着船正好经过,她摆手请求上船,支付了两块钱的过河费。
那船夫是聋哑人,木呐。因而索萧木也不得与他交谈。很快,一个村子的影像便出现在索萧木的视线内。看来那便是梨枝镇了。
应该寻个人问问。她想。
可哪里有人影?只有不知从什么时候升腾起的雾气,缭绕着整个村子,加深着它的神秘。
村口有一棵老槐,枝干上挂满了红布条。这并不稀奇,她猜测这一定是一种对神灵的图腾行为,布条上也一定写满了祷文和愿望,以期得到神木的恩泽。
她本没想看布条上的字,可在她经过时,有一个布条却朝她刮过来。她动手扯开,不经意地就看到了上面写着“唐跳跳”的字样。好奇心加剧,她踮起脚尖欲看清每个布条上的内容:
“请把我遮盖起来,那些远山又如何?”
“如果有如果,那么我会虔诚至死。”
“但是,生命已经枯萎,春天还有么?”
“我要报复。”
“你会回来。”
这很奇怪,实在是太奇怪了。索萧木摇摇发昏的脑袋:谁会写这些字呢?故弄玄虚?还是另有隐情?
喂!
有人冲她喊话。
谁?
索萧木提高了警惕,就着黄昏最后一线光亮她想看清楚说话的人,但徒劳。
你来这里干嘛?那声音问。
哦,路过,你是谁?索萧木缓缓地说。
我叫莫洛。
梨枝镇人?
是。
你呢?
路过的人。
好吧,路过的人,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我想在这儿住下来,请问有没有一个叫“唐晚客栈”的店?
唐晚客栈?你找唐晚客栈?哦,有。那你要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然后我才带你去。
是啊,我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呢?索萧木也问自己。她突然想起那封神秘的电子邮件,于是她脱口道:尹跳跳。
“跳跳”两字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村口的布条上也有“跳跳”的字眼,不过那是“唐跳跳”,而现在她的身份是“尹跳跳”。跳跳,跳跳,都是跳跳,真奇怪的名字,玄乎极了。
她觉得冷。气温很低。显然凤古梨枝镇的那个指路人的“梨枝镇是春天”的话是谎言。
自称名叫莫洛的男人说:尹跳跳,名字不错。
她心虚,不知道如何接腔。
尹跳跳!那人又喊。
嗯啊。她不由自主地还是应了。
也好,就把自己当尹跳跳吧,那么自己就真是尹跳跳了。
请你帮我一个忙,我要找唐晚客栈,找客栈的房东唐。她说。
好的。莫洛说完,就在前面领路。
6
莫洛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的速度异常得快:
她到了。
7
在莫洛的安排下,索萧木住进了一家简陋但干净的小客店。莫洛说这是他的店,可以不收费,条件是索萧木能帮他做点什么。
索萧木惊讶:怎么跟在冷榕县遇到的情景如此相像呢?冷榕县。河豚。梨枝镇。莫洛。难道是昨日重现?
这让索萧木陷入对人生的极大的不理解中。她觉得这是对她好奇心的一种泯灭。人生竟然处处有相似处。就像今天在大街上遇到一个人,若干年后又遇到另一个人,前后两个遇上的不相干的人,却都给你带来熟悉的感觉。
莫名的情愫。
她仔细打量,发现这儿跟冷榕县虽然都是穷地儿,但却有着很大的感觉上的差异。莫洛安顿她入住的小店,环境冷清,条件却好很多。她在做着对比:冷榕县的河豚家不过是临时组成的一个接待游人的家庭小店,而梨枝镇莫洛这里不是,莫洛这里的店有一定的规模,上下三层古式样阁楼,每层五个小房间,院落中还有三间大的会客室。据莫洛讲这是清朝一个举人的朝圣房。
由于一路跋涉,索萧木刚放下行李包就犯困。她打算先睡觉,等第二天再去寻找那个叫什么房东唐的人。
她太累了。
等莫洛再来敲门,她才知道自己已经睡了一天一夜。可真安生。她竟然没有做梦,没有梦见佟沿见纠缠她。这对于她来说很奇怪。最近她很少有深度睡眠了,不是睡不着,就是一躺下就做恶梦,梦见佟沿见说要她还债。
她开门,简单的收拾了一下,又吃了莫洛给她准备的薏仁米粥和鱼子酱饼,她说莫洛谢谢你,带我去唐晚客栈吧。
莫洛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又是黄昏时,那些橘红色的光线正好落在他的脸孔上、胳膊上。他不说话,良久才抬头,这时候索萧木看到了一张异常灰白的脸。他怎么了?索萧木有些惊慌。
那张灰白的脸也盯着她看,足足三分钟,之后说:你不是唐跳跳,你是尹跳跳。
索萧木点点头:是,可你怎么了莫洛?
没什么,实话告诉你,这儿——就是唐晚客栈。解放前这么叫,后来改名为木桩旅社,再往后到了我经手时我管它叫“月光村落”,人们还不习惯这个名字,但我想他们总会习惯的,需要给他们时间。
哦,那房东唐?
这个人我不知道,也没有听说过。如果你来这里是要找他,请死了这份心,我想你永远也找不到。
8
索萧木头晕了。她以为这也不过是她自己的幻觉。可几个问题还是显现出来,令她不解:
第一,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第二,一路相伴而来的乌鸦人呢,他不是说也到梨枝镇的么?
第三,这个叫莫洛的年轻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第四,如果自己真是受了陌生邮件的差遣,那么这任务如何完成?房东唐到底存不存在?
这些问题如石头盘踞了她的头脑,让她暂时忘记了属于自身的痛苦。她决定不能做一个迷糊的人,哪怕常常处于真迷糊的状态。她要寻求答案。
她知道人生许多事本来就无答案,无究竟。但若只是信奉了这既定的结局,而不去探究的话,那还真不如她背包里的那块儿木头面饼鲜活呢。
提到木头面饼,她就有些想念那个只有一天之缘的河豚少年了。如果回去能路过冷榕县的话,她会再看望他,住他的家庭旅店。
想着这些,她感觉自己尚且还不算糊涂寡淡之人,还有存在的价值。她取出小镜子,想要看看这些天来经过风餐露宿后自己的姿容。
啊——
一声惊叫,穿透黑夜。
9
她浑身发抖,猛地扔掉小镜子。
地上有蓝色的玻璃碎片,异常刺目。
那些玻璃似乎在汩汩地渗出鲜红的液体。她低头要看。
别动!
有个低沉的声音,让她更加颤抖。她惊问:
谁?
我。
莫洛?!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听见你喊了。
我——
是不是看见一团跳跃的蓝鬼?吼——这么一声?
你别吓唬我,莫洛。我不怕。
哈哈,我干嘛吓唬你,我还害怕呢。我是个愿意安静的人,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我有病。有病,你知道吗?
哦,对不起。
别说对不起,想来道歉这东西真没用。当然,你也用不着跟我道歉,因为你——尹跳跳,没有对不起我。知道吗?
哦。
我告诉你尹跳跳,许多人把我当神经病,我才来这儿的,我要寻找一个属于我的地方,度过我不多的时间。我不知道我的病何时是个了结……尹跳跳,你来的真不是时候,最近这里——
闹鬼!莫洛突然压低了声音。
啊!索萧木本能地叫出声来。
嘘!莫洛示意:安静一些。哦,你是不是要离开?是不是?但已经晚了。你走不掉!
索萧木头皮发麻,最近的遭遇虽然已经把她的神经打磨的异常粗壮,但还没有达到天地不怕的地步,所以在莫洛告诉她闹鬼时,她决定离开。这与她的离家出走的初衷相驳。
10
真如莫洛所说,她走不了了。第二天早上她提着帆布包出现在村口的时候,那颗大槐树挡在了村口的唯一渡船上。她问稀疏的过路人,他们告诉她:七天之后才能造成新船。
她提着背包往回走。
知道你会回来?莫洛靠在客店的门楼旁冷冷地说。
真是怪了?又与她在冷榕县的遭遇相似。莫非眼前的莫洛与河豚有什么说不清的牵扯?
她开始暗中观察莫洛,她发现他是个怪人,具有一般男子所没有的沉着,且情绪变化很快,时而温和如春风,时而阴冷如寒霜。
喂,能给我换个房间吗?她请求。
可以,房间随便你挑,除了最西头那间不行。
好吧,那我还是不换了。
说完她把背包一抓,两臂一晃,做出一个无所谓的动作,有几分滑稽,不像平常的她。
莫洛就站在一旁看她,看她下意识与无意识的任何动作。
喂,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好像偷了你家东西不成?索萧木撇嘴道。
房间没上锁,你可以随时打开。但前提是,你在打开之前必须听我一句话。
什么话?
别动房间里的任何东西,千万别动!
动了又怎样?我付你房费,我就有使用它的权利吧。再说了,动一动摸一摸就能坏了它们不成?
不跟你废话,我再说一遍,不许乱动,否则你会后悔!
哦,好吧,好吧,我等着后悔。那么我要回房间休息了,回见了,您。
说完,索萧木一甩头,拎起背包就走。她重新回到那间她最初居住过的客房。果真,房门没上锁,就那么虚掩着。她轻轻推开,一股子清香而诡异的气息扑面而来。嗯?是什么呢?像医院里清洁卫生用的来苏水。但如果仔细嗅,又不像。比来苏水多了些香甜,好像有新鲜血液的腥甜在其中糅合。她使劲耸鼻子,却还是分辨不清。
这儿还好吧?
莫洛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站在她身后冷冷地发问。
真吓人,进来也不说一声。她嗔怪。
我的客房,我随便进入。
但现在它不是你的,它暂时归我管,不是吗?所以,请你尊重我的自由,也等于尊重你自己。
呵,尊重?你在提这个词语么?这个词语早就该被焚烧了。谁真正尊重过谁?
不跟你谈了,你太偏激。我要休息,您请回。
好,就走,我的劝告你可记牢了。
放心,不就是不许乱动你房间里的东西么。尽管放心好了。
索萧木双手一拱,做出送客状。
莫洛面无表情,转身就走,临末了又甩下一句话:
你跟她真得很像。
莫名奇怪。索萧木特别不耐烦:像像像,本来就像。
其实她也不知道莫洛这家伙说的“她”是谁,更不知道此句话的深意。她太疲倦了,继之而来的是厌倦。于是她不愿意再接受这个呱噪的世界,她想休息,躺到柔软的床铺上。
11
有无知的风隔着木质门窗打转儿。
索萧木能感觉到,也能看见。
她根本睡不着,当四周的一切静寂下来时,她触摸到的自己是沉甸甸的亦是轻浮如羽的。她最清楚,此时,她愿意聆听那来自灵魂的任何响动。这是难能可贵的,在北京时她太沉溺周遭的喧哗与繁荣了。
她想,人还是脱离一下固有的生活模式的好。比如出走,暂时离散,都是不错的主意。
越来越安静。
她侧耳,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在问话:谁跟谁相似呢?这个世界上有两个性情相似的人么?是整体,还是残缺的再重合?
……
问题很突然,也带着稍许的棱角。像她平素思考过的人与人之间是否真的有爱情的问题一样。她甚至还思考过人是否会真的遭遇幸福。幸福很具象么?她不知道。一直以来都不知道。
很多时候她都回答不了自己。
她总是会在突然的一霎那产生错觉:在这个世界的一个角落,一定会有一个跟她一样共知悲伤的人,而这个人就是自己的影子。影子跟身体都是活的,有血肉的。只不过影子在很多时候模糊了它自己,丧失了原则,从而沦落到只有在黑暗中才出现的下场。
思维混乱。这会让她头疼。
于是她转移目标,开始想莫洛刚才的那两句怪异的话,第一个是他说不许动他客房里的任何东西,第二个是他说她跟别人很像。
不让动是吗,好,我偏偏动它一动,看你奈若何。她自言自语道。继而,她就兴奋地从床上跳下来,用眼睛做搜索引擎,仔细查看房间的边边角角。摆设还和第一次住进来时一样,并没添置什么新东西啊?她继续搜索,终于她在墙角发现了一盆细长叶子的植物。如果没猜错的话,它是萱草。索萧木在少年时代就认识它,从一个叫佟亚的邻家男孩那里。
索萧木陷入回忆。都是这盆萱草招惹所致。
记得那天佟亚端给她一株野草,对,起先她就叫它野草,好看的野草。佟亚笑:傻丫头,不是野草。
那是什么?她问。
焉得谖草,言树之背。愿言思伯,便我心痗。佟亚摇头晃脑地背诵起诗句。
哦,我知道我知道,是《诗经》里的吧。
对呀,《卫风·伯兮》篇。萱草也叫谖草。这盆就是。
哪儿来的?
买的啊。
花了不少钱吧?
没有。
可是你哪有钱?你妈妈知道了会骂你的。
不会。你喜欢么?
喜欢。挺好看的野草。
还说野草,都告诉你了,傻丫头,这叫萱草。
好好,萱草,萱草,总之呢我喜欢它,只要是你送的礼物我都喜欢。
呵呵,其实它就像野草,生命力挺强大的,耐旱也耐寒,种哪儿都成。我喜欢它。
那为什么要送给我呢?
因为我快离开了,总得有一份礼物留给你吧。对了,我还有一把折扇送给索青。凡是我的朋友,我都会想念。
瞧你,搞得神秘兮兮,好像要离开这世界一样。
差不多吧。呵呵。你知道么,索萧木,朱子注的诗经里,解“谖”为忘忧之意,所以萱草又有忘忧草的美名。我希望你忘记忧愁,这一生都快乐幸福。
你也是呢,佟亚,你快乐了,我们就都快乐了。
嗯。
佟亚狠狠地点头。索萧木就看见了他眼里满是泪花。
这泪花让索萧木纪念一辈子。很多人都说善于忘记才善于开始新生活,索萧木却不那么以为,她说永远铭记才会激发你继续存活下去的力量。所以说佟亚的早夭,是对她的残酷折磨,更是对她的昭示:要好好活,忘记烦忧。因为她答应过佟亚。忘忧,忘忧。很多年过去的今天,再想起,她多么情愿忘忧也忘爱啊。那么便不会痛苦了么。
她把目光再次投向那盆萱草。她不知道莫洛为什么会在她房间里突然放了它。但是她挺感激的。感激莫洛此举正好给了她缅怀过去的机会。这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思念少时友人,也思念起自己的天真与可爱了。
这其实很美好。
她把花盆挪到床头的椅子上,好更接近它。
但是真糟糕,那花盆只是一个虚拟的摆设。它由零碎的陶瓷碎片拼凑而成。经由索萧木的拖动,突然就散开了架势。
糟糕……索萧木应声叹道。
她突然联想起莫洛的话。难道他就是出于爱惜才反复警告她不要乱动的么?
她决定隐瞒。她小心地把花盆漏土收放回去,再仔细地用一根细绳横腰揽住花盆,以固定它,维持原有的虚假的完好姿态。
12
天擦黑时,莫洛站在窗外问:今晚吃什么?
哦,不麻烦你了,我想去镇上饭馆吃。索萧木说。
随你吧,镇上有一个拉面馆,也只有一个拉面馆了。莫洛说。
拉面啊,拉面挺好,我就喜欢吃这个,那我去看看。
索萧木赶紧表白,为的是能去镇上走走,多与周围的人接触,顺便打听一下莫洛与这家客店的底细。
顺着店门向左,一直走,遇见青狮子门楼再右拐,七八步就到,拉面张的面馆。莫洛给她指路。
好,谢谢你。索萧木一边答应,一边在屋里换衣服。她脱掉沉甸甸的棉服,换上一套休闲运动衫,就出门去了。
一路上不见几个行人。萧条得很。似乎除了她的胶底鞋与地面的摩擦声外,就再无它声。
真不像个古镇,一点儿也不像。美人迟暮啊。她感叹到。
仿佛就着夕阳,她就看到了万事万物的无情变迁,在社会发展的浪潮下,渐渐萎靡渐渐衰败。
她加快了步子,一路向北,来到拉面张的面馆。
来碗拉面。她开门见山,直接吆喝。
好。
一个中等个子,身材笔直的老头一边手里揉面一边应声答道。
此刻店里没人,那么不用猜,这位一定就是拉面张了。
多放辣椒。索萧木再次说道。
好。
拉面张又一声应答。不过这次他抬头了。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抬头看一眼索萧木。
这下,索萧木反而笑了,因为那是一张有意思的脸孔啊。
拉面张虽然五官阔大,但是下巴却生的有些弯曲了,像歪嘴葫芦。更有意思的是他的胡子很多,几乎跟他寡淡的头发形成鲜明对比。
拉面张不好意思,问自己是否很丑,说在镇上这么多年来人们已经习惯了他的长相。索萧木赶紧摇头:不是,不是,我想您做的面条一定好吃。拉面张便也乐呵呵地笑。
拉面张给索萧木盛的拉面放了双料,他是看着她吃第一口的。
嗯,真好吃!
索萧木的语气透着夸张。这完全不像她平时的作风。
说实话这碗面比妈妈的手艺好不到哪儿去,甚至还没有舞蹈队的食堂大厨做的可口,不过索萧木已经很感激了,她能看出来拉面张对她的细心招待。
店里陆陆续续有客人来,拉面张开始忙活。
揉面,拉面,下锅,盛碗,浇卤。
拉面张动作麻利。索萧木时不时地瞅他一眼。他能感觉到,就咧咧嘴角笑笑。
最后,拉面张擦了手,蹲到门槛上抽烟。索萧木凑过去。
姑娘,吃好了?
啊,挺好吃。
呵呵,老了,就这手艺活儿还能养家。
您家几口人?
原来五口,后来就剩下我自己了,呵呵,不好意思,您的面是一块五。
哦。索萧木赶紧掏钱,可倒霉的是她居然因为换衣服而没带钱。她窘迫极了:
我……我忘带了,我,我一会儿再给您送过来吧?
说完,她就要跑。拉面张却一把拽住她。她有些小紧张:
我真是忘带了,要不我的手表押给您。
不用,姑娘,我是说你不用急着跑回去。
那我下次跟您一块儿带回来?
行啊。
拉面张说完便去收拾碗筷。
索萧木站在一旁没有走,她拿了一条闲置的凳子放到最角落的位子上,坐下,看这些吃面的人。
只见他们吃完,一抹嘴,掏出一块五毛钱的零钱往桌子上一放,也不多说话,便起身走人。这种寡淡让索萧木一惊:难道人与人之间的疏淡冷漠已经从大城市延续到小乡镇了么?
终于等最后一位食客也出门,她问拉面张:为什么这里的人都不爱说话呢?
呵呵,那是因为你爱太问为什么。还是少说话的好。姑娘,不是我说你,哪儿不好玩你非要来这儿?荒山野岭的……有能耐的都走喽,走远喽。
哦,我只是路过。
嗯,玩几天还行,有船了就走吧……今儿还要吃面吗?
不了,已经饱了。我就是想跟您聊聊天。
跟我?
是啊。
别闹了,我一个卖面条的老头儿懂得啥。我该关门了,姑娘,要不你明天再来?
这么早?
不早了,晚上不安生。
什么?
索萧木不由得一惊,因这拉面张的一句晚上不安生,让她联想起莫洛的闹鬼一说。她感觉后背凉飕飕的,赶快离开了面馆。
13
回来了?
有人轻轻拍她的肩膀,她知道是莫洛,她能预感到他会在门口等她。
嗯。
好吃吗?
还行。
上楼睡吧。
嗯。
她刚要走,却又被轻轻地扯住了。
还有事?她扭头问。
你真叫尹跳跳?
啊,我想是的。
那你会跳舞?
你怎么知道?
我看出来了,你小跑的姿势,还有你的左脚刚刚受过伤,对吧?
嗯,就是排练时扭了一下子。
我看不是那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我想你要是对我说实话,我可以帮你,我有治疗骨伤的好药。
你有?
是。在国外我经常跟人打架,有时候被打了还不知道伤没伤着,也不知道疼不疼。
不知道疼?
麻木了,或者说习惯了吧。
哦。
我母亲告诉我用一种草籽可以治疗摔打损伤,你要试试么?
谢谢你,我不严重。
那好,如果你需要可以随时来找我,免费的。
好吧。我现在可以上楼睡觉了么?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说?
为什么要折磨自己的爱人呢?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上楼了。
告诉我不好吗?
莫洛一把抓住她的衣服。
放手!
请你告诉我!
不放手我就叫了。
随便,这里除了我只有鬼,哈哈……
莫洛松开手,狂笑而去。在寂静的乡下的夜晚,很恐怖。
14
你好。
莫洛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跃。
屏幕上回复的字幕跳动也很快:
怎么样了?为什么不继续你的小说?
因为不想写了。
这是第几次你说不写了?
你管不着。
那她呢?
无可奉告。
打完这一行,莫洛关了电脑,微微闭目。
他需要很快从风古梨枝镇穿行秘密小道回到梨枝镇。
他知道那个女孩动了他刻意摆放的花盆,他知道她一定是认得花盆的,无论她是否认得他。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花盆跟他的关系。
好,既然说到花盆与他的关系。我们就跟着记忆回到很久以前说起吧。
也是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还有一段感情的事由,但这中间穿插了一个老男人的影子。
男孩就是莫洛,他用一个花盆换了三支玫瑰,在他最窘迫的时候。他满希望女孩会因此而欢心,但事与愿违,他此举换来的是女孩冷若冰霜的质疑:难道你就不会生活吗?
生活?生活跟浪漫矛盾吗?
没有物质做基础,别跟我谈高雅好不好,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解决温饱问题。
哦。好吧,你去找能帮你实现小康的人,他有馒头有牛奶也有大把的鲜花。
说完,他负起而走。
一个晦涩的秘密永远留在了他心里。女孩永远无法知道他是用卖血的钱买的花盆,然后又觉得不妥,又用花盆换了三支玫瑰。
自此,他知道了他痛恨一种冷血女孩。其实他不知道他是痛恨这段晦涩往事。说白了,他是记恨自己,记恨自己的过去。
就像他对索萧木。无端地,他就给她的客房摆放了一盆萱草,为的就是警告她:我不好惹,男人不好惹。
但这有什么关系吗?
15
你打字?
索萧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在了他身边,这次轮到他惊讶:
谁让你进来的?
你啊!你说可以随时来找你要跌打药。
好吧,我给你拿。
一会儿吧,我们也该好好聊聊了。我觉得你很奇怪。你为什么要刻意说有鬼呢?你要知道我是个无神论者,我什么也不相信。我想这些天来我看见的东西都是我的幻觉,我最近精神状态不好。
好吧,既然你说好好谈谈,我们就好好谈谈,这个镇子上像你我这样的年轻人根本就不多。
那么说你没有朋友?
没有。
你也不是老住户吧?
算你聪明,比你早来一年而已。
为什么要来?
复仇。
什么?
哈哈,吓着你了吧……告诉你,是写小说。
你是作家?
不是,只是爱好。
那你以前做什么工作?
杀人,放火,抢劫,强奸,无恶不作!莫洛压突然低声音:害怕了?不怕,人人都是罪犯。大罪小罪都算上的话都该死。
你也是?你也是!你杀了心爱的人对吧?
我说了没有,你不要再乱讲!
那你想看看我写的故事?
好吧。
16
……
《青瓷舞殇》之七:
水格跟坔蓝恋爱了。
水格说如果不是坔蓝为他作证,他一定会被这帮子黑狗拘留起来,再然后上酷刑,再然后喝辣椒水,再然后给你一个最最致命的姿势让你练上半个时辰。看官问啥姿势?好,告诉你,就是把一个花季少男的命官给残酷地摘除掉,让你变成新时代版本的小李公公。
话说当时水格被审讯的时候,原是咬紧了牙关的,可那糟糕的录像带硬是被搜出来,他们小鞭子一挥,狂叫:招!水格心想完了完了,招就招呗,他懂行规,他这行为论公断会被拘个十天半月,但论私断就没准头了,况且抓他来的保安刚才就警告过他,说他们老板不打算将小偷交公。晕了,完蛋了,只有好好表现。如此一想,水格的眼泪就开始往外滚啊。
别打他,我说实话吧!
站在一旁的坔蓝突然开口了。
水格故意挤兑的眼泪瞬时不见了:他妈的,难道还要再诬陷老子吃你豆腐不成。唉,看来,唯女人和小人不可养也,我错看你了,错看你了。
你给我住口!混帐!坔蓝也火了。
不过这小丫头片子一发火,却更漂亮了,惹得五个保安外加一个他们的小头目全部呆住,哈喇子直流啊。
水格起哄,怪声笑闹:小娘子啊小娘子,你是谁家貌美如花的小娘子。
一个瘦带鱼身段的保安麻溜儿地蹿过来,一跺脚,脱下一只臭袜子就赛住了水格的嘴。
瘦带鱼还献媚地朝坔蓝笑:这下他丫的老实了。
坔蓝也不搭理他,指着被绑成麻花的水格,对小头目说:他是我男朋友。
什么?小头目惊了一跳。
是真的,我们上个月确定的恋爱关系,可昨天他因为欠我一顿梅菜烧肉我跟他吵架了,他动手打了我。
因为梅菜烧肉?瘦带鱼怪声怪气地问。
是。
坔蓝点点头,那群保安却像炸开了锅的黄鱼。
好吧好吧,放开那个梅菜烧肉,哈哈……小头目也禁不住笑起来:以后讨好女朋友要讲方法,听见没?这台摄影机没收了,你们走吧。
谢谢你。
坔蓝赶紧帮着解开了水格身上的绳子,拖住他就往外走。
哎哎哎,别介……我的东西,我的东西……
水格赖着不肯走,手指正好抓住门框,任坔蓝怎么给他使眼色他就是视而不见,这下可急坏了坔蓝,要再这么赖下去,指不定会发生什么新的麻烦呢。于是,她吼他:混蛋,给我回家!
水格却嬉皮笑脸:我不,我不,谁让你说我做的梅菜烧肉难吃,我就不回家。
你——
我不嘛。
坔蓝没心跟他胡闹,情急之下,她上去吻了他的唇。而水格万万没有想到这女孩还假戏真做。这会儿他才明白了他们的处境的复杂性,他领会到坔蓝的良苦用心。
小广场的阳光真好,跟刚才被审讯的地下室完全是两种天地。坔蓝松了口气。
嗨,你这一吻可真厉害,你看你看,我都乖乖地跟你走了。你说吧,要我跟你多久?水格歪着脖子问。
别理我!坔蓝扭头冲他喊。
你怎么翻脸不认人?你说的我欠你一顿梅菜烧肉,我可是要偿还的。我看啊,我今生要开始还账喽。
水格依旧不依不饶地闹着,这让坔蓝彻底恼火:我告诉你流氓、无赖,我很后悔救了你,所以请你趁我还没反悔之前,赶紧离开!滚——
哈哈,丫头,你是不会反悔的。好吧,好吧,我道歉,我郑重其事地道歉。啊,不,是感谢,郑重其事地感谢您。谢谢您救我一条贱命,大恩不言谢,让我慢慢报答吧。
说着,这水格就要给坔蓝下跪。幸亏坔蓝拉他拉得快,才没导致一场闹剧上演。
好了,我怕了你了,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帮你,你还是走吧。坔蓝这次说话的语气缓和了很多。
不!水格摇摇头。
为什么?
因为我还欠你一顿梅菜扣肉。
好了好了,不闹了。
哪个有闹,我是说正经事儿,这世界上我只对两个人说实话说正经话,一个是我妈,一个是你,我保证!
也许就是这一句保证吧,坔蓝折服了,从此名正言顺地成了水格的女友。而水格因为没有完成老板万么措的任务,感到羞愧打算亲自上门请罪。也许你会说这大可不必,那是因为你不是江湖人。
17
索萧木看完,没说话。
莫洛问她感受她也不说。她只是沉默。
而莫洛则开始自言自语:故事要能简单结束多好,可,能吗?不能。生活就像戏剧一般,充满了挑战和刺激,更多的是无奈与悲伤。好,来吧,尹跳跳,我不再废话,我退出,请你继续。我是说尹跳跳,请你接着叙述一段如何?你可以把自己当成女主角,你可以说我是坔蓝……
莫洛喋喋不休,甚至都不留下给别人说话的空隙。索萧木很无奈,只有咬着牙齿。
你不说话是不是就代表你有兴趣?嗯?莫落突然关掉电脑显示器,噌地一下跳到索萧木眼前说。
索萧木摇头:没有,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坔蓝。
莫落凑近:没有?晚了,我告诉你已经晚了,你必须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我没做错什么吧?
你动了我的东西。
你的东西?你是说花盆?
是,你动了你就必须付出代价,这是规矩。
哈,无理取闹。我只不过是看看花盆,你摆到屋里上不是给人看的么?
是,可它现在碎裂了。
本来它就是碎裂的,是你存心陷害我。
谁信呢?我说就是你弄坏的,就是!知道吗,那花盆贵的很,够买下这整座房子。而现在你打碎了,你就要负责任。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我服了你的卑鄙。我要离开这儿,等我回去了给你寄钱,双倍赔给你还不行吗?
不行。现在你根本不能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有船。
七天之后就造好船了,我想离开就离开。
但,你等不到七天,我只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内,你要是写不出这个故事的正确结尾,我会杀了你。
莫洛露出凶相,且越来越恶劣,跟他头一天的忧郁气质判若两人。
你胡搅蛮缠!正确结尾?故事有正确结尾?你说什么是正确?索萧木反击。
你怎么不害怕了?莫落突然问:你忘记你曾经杀死最爱你的人了?呜呜,你忘记那团蓝色鬼魂了?哈哈……告诉你吧,我相信这世界上有鬼,你要遭报应的!
你简直是个疯子,彻头彻尾的疯子!你放我出去!
索萧木异常理智起来,她觉得这一切极有可能是一场阴谋,或者巨大的骗局,而她则充当了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她站起来,想要逃。
莫落抢先一步,拦在门口:晚了,你走不了。这间房子本来是我一个人住的,现在留给你,安心想想故事的结尾吧,这儿不会有人来打扰你。我保证!
说完,他就锁紧了门窗,离开。起初索萧木还想呼喊,但转瞬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她知道这家客店中她是唯一的客人,现在她又被囚禁了,为了遮罪,莫落根本就不会再容第二个客人住进来。喊叫无济于事。
那怎么办?她自问。
莫落在窗口说:五天之内,你只有把故事写好,否则你永远回不去。我保证。
这是索萧木今天听见的第三个“我保证。”
好,无非是编故事。索萧木想只能如此了,好在她也是个会写东西的人。
她令自己的思绪平稳下来,她试图在水格、坔蓝与她自己的身上找到契合点,这样才好下笔。
但越是思考头脑越是空乏。深夜,她居然又产生了可怕的幻觉:她看见佟沿见,看见他模糊着面孔,朝她讨要性命。
你又来了?她先发问。
是,想你,萧。来陪我吧。
呵,你知道我五天之后会死掉是吧,你如意了是吧?你看,我都写不出一个字。
那是因为你的心是空的,空心的女人怎么会写字呢?你遗弃了爱情,你会得到爱情的诅咒,死亡吧死亡吧……
我不怕死,但是我一定要写出来,我就不信不可以。
好吧,你写吧,我等你,哈哈。青花瓷片片哦。
青花瓷片片?佟沿见的这句哀嚎给了索萧木启发。有了,就它——青花瓷片。
索萧木居然有些欣喜,她忘记她正在与鬼魂对峙,她忘记佟沿见正要索她性命。真奇怪,她感觉今天晚上的所见一定不是幻觉,那么……难道……难道真有鬼不成?
她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到底还是害怕了。她上床,钻进棉被。
……
她头发全湿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