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童书长大有意思
11773800000012

第12章 我的左脚(2)

他总是老头汗衫加肥肥的灰裤子,把好看的T恤、俊朗的牛仔塞到衣柜最底下。可是我的那些女同学们更欢迎这个外星人一样冷漠又英俊的帅哥了,她们偷偷跟着他,在他身后窃窃私语,说吉利哥哥老头汗衫、肥裤子的造型像足《功夫》里的星爷。

我和他并排走着,听见女生们在背后热烈议论,想做他的妹妹。吉利突然站住,一把抓牢我的手,举得高高的,摇了几摇,示威似的叫了一声:“我的妹妹在这里,别跟着我!”我这个妹妹就成了他的挡箭牌,上学、放学都被他紧紧抓着,他快我也得快,他慢我也得慢,有一次差点儿一不小心就被憋急的他带进男生厕所了呢。

哥哥有一些特别的习惯,上学带好盒饭之外,还要带漱口水,是薄荷味的。他会牵着我的手,挑一棵树冠最茂密的树,坐下,等我有一口没一口地吃完盒饭,牵着我的手到公用水房,倒上一盖子的漱口水递给我,薄荷的凉爽清新霎时溢满我的口腔、我的心扉。

我们一起去图书馆看书,每本哥哥借的书,在看以前都会先仔仔细细把折起叠起卷起的边边角角抹平了,才放心地开始阅读。哥哥还皱眉对我说女孩还是少看点言情小说,看多了可没什么好处,只会让人头脑发昏、想入非非。

我听见允典阿姨悄悄在和爸爸说,声音里带着笑:“他们真是天生有缘吧,完全不用我们操心,如愿好像很愿意听吉利的话呢。”“嘿嘿,”爸爸憨笑着,“我也很愿意听允典的话呢。”其实,以我酷呆、自由的射手座性格,是不太适应吉利哥哥那样太过完美的要求和有轻微的洁癖的处女座的。

可我也不知怎么啦,就这么听他的话,心甘情愿当他的挡箭牌,每天乖乖漱口,又戒了言情小说去啃侦探小说。做着作业,我会想象自己是一个侦探,我仔细看着四周的情况,对着最靠近下巴的第一粒扣子——秘密对讲机(真酷呀!)不露声色地讲着:没有异常情况。一会又说:左手边那个家伙很可疑呀……

我们相处得越来越不错起来,终于有一天我们小心翼翼地彼此询问。

“你亲生妈妈呢?”哥哥问我。

“死了,妈妈是用她的命换来我的命。”然后我问哥哥,“你亲生爸爸呢?”“走了。”“走了?是去世的意思吗?”哥哥叫起来:“不是!”想了想,又黯然承认说,“和去世也差不多!”允典阿姨和吉利哥哥就像奇妙酱,给我和爸爸的生活带来了全新的幸福滋味。一对孤独的父女、一对漂亮的母子,就像两个半圆合并在一起,完美的四口之家,我以为从此可以享受这种天衣无缝的幸福,我甚至心满意足地不想再许愿。

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允典阿姨收到一封用铅笔字写的歪歪扭扭的信,看着看着,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唇边的两粒酒酿圆子很快浸泡在咸咸的泪水里。

她悲伤地对我和爸爸说:“对不起,我们得离开这里了!”爸爸和我都露出被雷击中的神情。

允典阿姨和爸爸关起房间门谈了很久,房门打开了,爸爸一下子老了十岁,他嘶哑着嗓子对哥哥和允典阿姨说:“你们走吧,我不拦你们!”我哭起来,叫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不让允典阿姨走,不让吉利哥哥走!”夜半人静时,我悄悄起来,把哥哥所有鞋子的左脚都藏起来了。

这也挡不住他们离去的脚步。

允典阿姨不停流着眼泪,除了说“对不起”好像不会说别的了。吉利哥哥站在那里,穿着临时买的新皮鞋,一语不发。爸爸的肩膀耷拉下来,好像骨头都断了。

只过了半年的时间,允典阿姨和吉利哥哥就在我和爸爸的生活中迅速地抽离。家里像被一场龙卷风刮过,空了一半。

比家更空的是我和爸爸两个人的心。

如果一个人一直在黑暗里,他也许就习惯黑暗。如果一个人一直在绝望里,他也就习惯绝望,能够忍耐绝望。可是千万不要给他带来了一丝光明又抽身离开。允典阿姨给爸爸带来了希望,希望没有了,爸爸几乎就垮了。

小城很小,关于允典阿姨的离开,传说得沸沸扬扬。他们说爸爸这个女人根本是骗子,她卷走了爸爸所有的储蓄。

我很清楚这是没有的事情,要说这个家开始有储蓄,也是允典阿姨来了以后一点点积攒起来的。临走的时候,一个存折在爸爸和允典阿姨之间推来推去,她最终还是一分钱也没拿走。

可允典阿姨的确卷走了很多东西,比如我和爸爸的感情,而且一去后就没有任何音信。

为什么他们要走?为什么爸爸就眼睁睁地让他们离开?我不甘心地反复问爸爸。

爸爸告诉了我允典阿姨的事情。当年,允典阿姨全力以赴送吉利哥哥的爸爸出国留学,没想到他出国以后就再也没了消息,一连几年。在周围人的眼里,这等于是他把允典母子抛弃了。允典阿姨迫切需要换一个新的环境来开始新生活,所以她很快接受了对她一往情深的爸爸,搬来和我们一起住。可是吉利的爸爸又回来找到他们母子,他事业成功、腰缠万贯,感情上却无所寄托。允典阿姨向爸爸坦白,她想了又想,自己很没用,还是忘记不了这个负心的男人,况且他可以给吉利一个更好的未来。

“幸福就是过眼云烟啊,爸爸抓不住,我更抓不住。我还是一个不能如愿的小姑娘。”我呆呆地想。

允典阿姨的行为深深刺伤了爸爸的心。

稍微过了一段日子,我给允典阿姨和吉利哥哥写信,有三种。一种是爸爸口述让我写的,爸爸在信里狠狠骂允典阿姨是虚荣的人,是过河拆桥的人……好像要借我的爪子,去挠伤允典阿姨,让她也负疚难过。还有一种是我写给允典阿姨的说明信:“对不起对不起,那都是爸爸要我写的,妈妈,我无数次这么默默叫你了,妈妈你会回来的对吧?”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允典阿姨那清新甜美的笑容,我对她就总也恨不起来。最后一种是偷偷写给哥哥的,我在信里把哥哥当成了最好的倾诉对象,告诉哥哥多么怀念我们在一起的短短的却是幸福满满的时光,告诉他我希望哥哥一切都好,能够如愿以偿到喜欢的国家开始美好的前程……

我的生活好像被写信和等信填满了,我写啊写啊,我等啊等啊,只有发出的信,没有回来的信。

失望和失落一点点吞没了我。

有一天爸爸喝醉了,开始和想象中的允典阿姨不停说话,老婆老婆地喊,把店里的两张靠背凳子拖来拖去,他拖开来说离婚了,又把椅子拖过来挨着,说复婚了。

他们经常一起并排偎依在那里看碟,允典阿姨喜欢把头搁在爸爸微宽的肩膀上,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像小女孩一样流口水,把爸爸的肩膀都濡湿了。

我推倒了允典阿姨常坐的那张椅子,跌跌撞撞跑出去,跑到一家咖啡馆大哭起来,纸巾像雪花一样铺满了桌子。然后我红肿着眼睛叫了蜜汁烤鸡翅,用叉子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狠狠地咀嚼。

我叫了一壶薰衣草茶,镇定情绪。

我叫了两块抹茶蛋糕,填饱肚子。

尽情哭够了吃饱了,我头也不回跑去车站,买了最近一班到上海的车票。我要亲自去问他们为什么不回信,是真的完全忘记了我和爸爸吗?

很顺利找到了允典阿姨的新家,透过敞亮的落地玻璃窗,我看到满屋子的家具上都贴着写着字的小纸条,是哥哥正为出国闭关学习吗?怪不得总是收不到回信,我有点儿释然。

开门的是哥哥,看见背着一个鼓鼓的大包的我,又是紧张又是惊讶,套上鞋子拉着我就走。

吉利哥哥带着我漫无目的地在外面乱走,始终不说话。

我们随便进了陆家嘴的海洋水族馆。

我第一次看见了西瓜蟹,壳青青绿绿,有花纹的,有一只火红的钳子。更新鲜的是泪光闪闪的接吻鱼,不接吻的时候就撅着嘴唇,生气似的。当两条接吻鱼碰面的时候,会一起伸出长有锯齿的长嘴唇,用力碰在一起,很长时间不分开来。它们不是要好,而是在打嘴架,谁要进犯了谁的领地,嘿嘿,就伸出长嘴唇来,斗上一番,看谁厉害。

不由想起刚刚吉利哥哥连门也不让我进,拉起我逃一样地跑的情景。我心里酸酸的,嘴里马上表现出来了:“哥哥似乎、好像很怕我进你们家搞破坏似的。”“不是!”吉利哥哥坚决摇头,“是里面实在太乱了。”“允典阿姨不收拾吗?”想起了爱整洁、爱干净的允典阿姨。

“是没办法收拾呀。”吉利哥哥轻轻嘘了一口气。

“喔?”我又问哥哥,“你们收到了我的信了吗?”“收到了。”哥哥低声但是肯定地说。

“每一封都收到了吗?”哥哥也点头。

“那为什么不回信,哪怕一封?”我又生气又伤心。

“想让你们慢慢忘记我们,忘记得干干净净才好!”“我恨你们!”想起了爸爸对着允典妈妈坐过的靠背凳子,睹物思人,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想起我写啊写啊等啊等啊,总是绝望了又绝望。

吉利哥哥的眼里似乎泪光一闪,我鼓足最后的勇气看着他,就好像一个落难的公主等待王子的拯救。

他终于开口了,他……他居然轻飘飘地说:“妹妹,你还是回去吧。”我一语不发地打开鼓鼓的大包,里面装的全部是吉利哥哥左脚的鞋子,一只只都被撑得有点变形。我用别样的眼神看着吉利说,“哥哥,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什么?怎么会?”吉利哥哥有点迷惑了。

我一边一只一只往外掏鞋子一边说——“好吧,我告诉你一个左脚的秘密。

“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幼儿园组织大一班的小朋友参观小学,我们和一帮二年级的小哥哥小姐姐们一起参加完升旗仪式以后,一起到体操馆玩左脚右脚的游戏。

就是两个小朋友一组,肩膀搭肩膀单脚跳,一个出左脚,一个出右脚,看哪一组跳得最快。老师动员二年级的小哥哥到大班里请小妹妹一起玩。小哥哥们都很勇敢,一个接一个上去脱掉鞋子,站到软软的毯子上,和小妹妹们结成一组一组。

“到最后,只剩下一个小妹妹和一个小哥哥。那个小妹妹就是我。爸爸不太会照顾我,六岁的我像只又难看又瘦弱的小猫。我站在那里,因为没人要和我一起玩,抽抽搭搭哭起来。剩下的一个小哥哥看看我,终于慢慢走过来,牵起我的手,走到毯子旁边,慢慢脱掉小跑鞋,脱到左脚的时候,头低得不能再低了。我忽然听到周围响起响亮的笑声,小朋友们都拥过来,争先恐后数着123456,牵着我的手的小哥哥居然有六根脚趾耶!二年级还有小女孩很夸张地尖叫:‘卫吉利是怪胎!’然后四散逃走。

“小哥哥紧紧攥着我的手,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个怪物一样被人嘲笑,眼泪憋在眼眶里团团乱转。老师不得不重新整理好队伍,才正式开始比赛。小哥哥咬着牙,他出左脚,我出右脚,我们肩并肩,一起拼命朝前跳跳跳,我们第一个跳到了终点,小哥哥眼泪夺眶而出,连奖品也不拿就飞快跑了。我追着他跑,一边跑一边喊,左脚哥哥别走,左脚哥哥别走……

“六岁那年的新年,许愿的时候我偷偷说,除了妈妈,最好再给我一个哥哥吧!

“我第一眼看见允典阿姨的时候,我为爸爸快乐。然后你在后面出现时,我觉得你有点儿熟悉。我看到你左脚的鞋子有突出的一块时,我快乐得发抖,我默默对自己说:你再不是一个什么愿望都不能实现的倒霉的女孩子,从那一刻起,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因为,左脚哥哥真的成为了我的哥哥……”袋子里的鞋子掏空了,我也像一个弹尽粮绝的士兵,喃喃地问他:“你还记不记得?记不记得?应该早就早就忘记了吧?”我肚子里一抽一抽,很痛!哥哥和允典阿姨你们要过更好的生活,你们是下了狠心要把我和爸爸的影子在生命中彻底擦去了。

如果没有遇见你们,我就不会那么幸福。

可是,如果没有遇见你们,我也不会那么不幸吧?

“你的记忆好得难以置信!”吉利哥哥蹲下来,低头一只一只摸着那些“左脚”——被他六个的脚趾撑得有点儿变形的鞋子说。

“好吧!”抬头的时候,他微微笑着,可是泛着点点泪光,“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吧。”“我爸爸失去消息那么多年,不是因为他抛弃了我们,而是因为他脑子里突然多出了一个橡皮擦,把他的记忆一点点毫不留情地擦掉,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了。当他意识到自己得了这个叫阿兹海默症的无法治愈只会越来越糟糕的病症时,他选择了远远离开。阿兹海默症,不太熟悉对吧?美国总统里根就是和这个病战斗了十年,最后还是走了。

“爸爸在一个专门的治疗医院里,一天天变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然而,就在某个夜晚短暂的一闪念里,他突然回忆起他有过一个妻子,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像他一样,有六个脚趾。他很爱很爱他们。他抓起一支铅笔,像跟谁赛跑一样拼命地写了一封信——亲爱的允典、亲爱的吉利,你们在哪里?你们肯定很恨我,因为我把你们忘了。

我是把你们忘记了,可那是我万不得已的……你们想我吗?如果我说我不成样子了你们还想见我吗?算了吧,还是把我扔在这里吧,我会毫无痛苦地走掉。在我走掉以前,只祈求你们不恨我好吗?我写这封信只是为了让你们不要恨我,这样,我才能毫无牵挂地走,无忧无虑地走。不是么,没有了回忆虽然很悲伤,可这也免去了过去生活里所有痛苦的回忆啊……最后还想告诉你们,今天,当我像一个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脆弱的稻草,在浮出水面短暂呼吸、短暂清醒的片刻,我无比清晰地知道,在这世界上,我最爱的人就是你们,我的爱人、我的孩子。我爱你们,在我忘记以后,请你们帮我记住好不好?永远也不要忘记好不好?……

“这封信寄到了我们原来住的地方,再转到妈妈的乐团,再辗转到了妈妈的手里……

“妈妈选择了放弃健康的你的爸爸,回到我的爸爸身边,帮他度过最难也是最后的一段人生光阴。

“让一个爱你的人完全忘记自己,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恨你。所以妈妈编了那样的借口。妈妈知道这很残酷,可是真的很对不起你们呀!

“如愿,对不起,如果没有这样的不幸,我和妈妈,你和爸爸,我们真的可以成为一家人,完整的美满的一家。可惜,我们不能让如愿你如愿了……”我蹲下来,默默帮吉利哥哥把两只鞋带绑结实了,先是右脚,然后是左脚。然后,我站起来,说:“哥哥,我们再玩一次吧!”“什么?”我右脚单脚独立,用手牢牢搭住吉利哥哥的肩膀,那个因为悲伤而微微颤动的肩膀。

“左脚哥哥,快出你的左脚!”我的声音里有一丝欢快。

我和哥哥手搭着手,肩膀挨着肩膀,你撑着我,我撑着你,在四合的暮色里一跳一跳地向前,向前……

我真的幸运,如愿以偿地知道了虽然悲伤的却是美好的真相,在这个真相里,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

而在哥哥离开的那一天,我就曾对自己说:“如果一只鞋子走了,另一只鞋子哪怕走遍每个角落也要走到那一只鞋子面前,狠狠地说‘让我们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了!’”只要心有所想,最后都能心想事成的。我从来没有这样乐观地相信自己。

因为我叫祝如愿,不是吗?

##散文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