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落白回到苏州那天,天空像少女忧郁的脸。
她赶到苏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在太平间里,看到母亲。
林流珠死了,就在她回来前的几个小时,那么年轻美丽温婉动人的女子林流珠干净而安静地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
她寂寞而悲苦的一生。
林落白伏在她的身上哭的喘不过气,她抱着她冰凉的手嘶声地喊:“妈妈,妈妈,你为什么不等我?落落回来了,你为什么要留落落一个人?”
在这悲凉而阴灰的人世上,从此落落,就是孤苦无依的一个人了。
她说,妈,你寂寞了一生,如今终于有了一个幸福的依靠,你又怎么舍得走得这么匆匆这么早。
从此以后,美眷枯萎流年老,谁还能在江南的烟雨里,一袭旗袍袅娜婉转地唱一曲《牡丹亭》。
医生护士也看的凄怆,对她说,幸而病人去的很平静,就那么一下子,就过去了。
史铁生在回忆他的母亲时说,也许是上天看她在世上受的苦太多了,所以早早地把她召回去了。
妈妈,妈妈,你也是被上帝召回去的么。
她哭了几个钟头,直到嗓子沙哑眼眶红肿,赫连独欢抱着她出了医院,然后联系安排林流珠的后事。
林落白在某一瞬间突然醒悟过来:冷叔叔呢?
妈妈死了,为什么他连面也不露?而妈妈她,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林落白捶着赫连独欢的胸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我要找冷叔叔,冷慕云,他为什么让我妈妈一个人走……”
他哄着她,她说什么都应下,他找到一直在医院里的警察,问:“冷慕云到底犯了什么案子。”
“二十年前的一桩杀人案。”
那个警察缓慢地吐出这句话,赫连独欢吃了一惊,回头看了一眼缩在长椅上流泪的女子,与那警察绕到一个角落里。
“也就是说,林母是被这件案子刺激之后突发的心脏病?”他蹙紧双眉,沉思着。
“占很大部分因素,不过好像还有什么事。”四十多岁的男警察站在逆光的窗口,胸前的编号闪闪发光,他说:
“冷慕云对二十年前的案子供认不讳,据我们调查,林流珠对这事也是知道的,她也是当年案子的当事人之一,如果是突然得知自己的丈夫杀过人,一时接受不了而发病还说的过去,问题是她一早就知情,冷慕云在逃二十年,虽然是旧案子,但我们还是会仔细调查。”
警察看着不远处的林落白皱了下眉:“等她情绪稳定一点,你们到局里再说吧。我可以安排林落白和她继父见一面。”
第二天,赫连独欢陪着林落白去警局,在审讯室,她看到了冷慕云。
那个笑容慈蔼,眉目清正的男人,一夜白头,眼泪纵横。
他笑着说,落落,叔叔想你呀,叔叔给你买到了六个版本的《牡丹亭》,还有白先勇的青春版《牡丹亭》原版光碟,你妈妈说,等你从云南回来,带到学校里去看。
林落白泣不成声,隔着铁栏,她哽噎难言:“冷叔叔,你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一切都没有了。”
咫尺的幸福,温暖的家庭,怎么就在一夜之间,全部坍塌了。
冷慕云双眼含泪地望着她笑:“乖落落,想听我和你妈妈之间的故事吗。”
二十年了,总该有一双手揭起那些旧尘,打扫打扫那些老光阴了。
那么,美好的光阴。
流年如花,二十年前的林流珠除了有林落白一样的清丽相貌和袅娜身姿,还有一把天生丽质的好嗓子,软软水袖一洒,石榴裙下倾倒无数男儿。
十八岁那年,她被苏州一家剧团相中,凭着自身的好条件,她从春香、红娘一路唱到杜丽娘、崔莺莺的红旦主角,冷慕云就是那时与她相识的,两人是搭档,默契和情愫从戏里衍生到戏外,也曾执手月下许下天不老情难绝的绵绵誓言。
那时的林流珠亦是单纯的小女子,渴望爱情渴望幸福,渴望风流倜傥的冷慕云有朝一日成为自己的丈夫,两人偕老相伴,度此一生。
然自古红颜多祸事,剧团团长亦是三十出头的美男子,风流薄情,与团里不少女演员传出过桃色绯事,林流珠自以为避之又避,却终究没能躲过。
二十岁生日那天,约好了和冷慕云在剧团外的梅树下相见,她决意将一生交给他,他也打算许下一生的诺言。
梅雨时节,冷慕云拿着积蓄跑遍整座苏州市为她买戒指,误了回来的汽车,空留林流珠撑着伞在梅树底下等了又等。
天黑了,风冷雨寒。她穿着新旗袍裹着他送的那条桃红流苏披肩踮脚张望,心中时喜时忧,他说要给自己一个惊喜,会是什么呢?
她垂着脸笑了,雨花也成了幸福的滴答,这时一双手捂在了自己的眼睛上,她起初有些慌,继而笑了:
“你怎么才来,我冷死了,今晚我们去哪里?”
那双手很凉,很宽大,那人并不说话,只是从背后搂住她的腰肢,紧紧地,紧紧地把身子贴到了她的后面,羞涩和悸动让林流珠慌了神,她闭上眼,小声地呢喃:“冷慕。”
二十四骨的油纸伞掉进积水里,梅树暗影婆娑,那夜的风是凉的,林流珠的心却烫的像一团火。
她被他从后面抱着,迷迷糊糊中她像被什么迷倒了,身子酥软地被人带进剧团的化妆室里,油彩戏衣,粉墨雨夜,她听到有人在楼顶依依呀呀地练嗓子,戏词唱的凌乱凄怆,宝玉一声声地呼唤:
金玉良缘将我骗,害妹妹魂归离恨天。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空留下素烛白帏伴灵前。林妹妹呀!林妹妹呀!如今是千呼万唤唤不归,上天入地难寻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