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扭头看他，他亦转脸看我。当年就是这双眸子，就是这双颜色深浅不一却一般明亮清澈的琥珀眸子，当年我在这双眸子里看见了不知后退的勇气和处变不惊的沉着，而今，这双眸子里除了这些外还多了一份执著。我清楚地看见了他眼眸中倒映的自己，也清楚地看见了他心底的那份执著意味着什么。
“找回瑟瑟之后，我们成亲吧。”我仔仔细细地看了他半晌，忽而微笑。
“瑜儿，不得胡闹！”不等与我们并排的顾飞琼开口，二哥的声音倒是抢先响起，看来他这一路都在注意着我们的谈话，否则也不可能反驳得如此迅速。
“二哥，我什么时候胡闹过？”略带得意地看了一眼天雪魏明显没反应过来的神色，我转头看向不远处的二哥。
“婚嫁之事理应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怎能随便允诺？”二哥微微皱眉，语气虽冷静，脸色却不太好看。
“二哥，你什么时候开始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了？”我故作好奇，心底却已有几分明白他的心思。
“不管如何，此事也要等寻回瑟瑟之后再从长计议，现在决计不能胡乱作数。”二哥没有答我的话，却抛出瑟瑟来堵住了我的嘴。
摸摸鼻子，我决定暂时不去理会他。二哥刚刚所言正印证了顾飞琼所说的话，我和天雪魏要在一起看来确实不容易。
下山到达双梦镇后，我们仔细合计了一番，决定大哥、二哥和三哥走水路，我和天雪魏顺着官道追，顾飞琼、墨雨殇和纳兰君悦则分别抄两条小路进行搜寻。
分开时我们约定，无论找到与否，大家都要在阳关会合。因为花赫云等人现在一定急着赶回曼荼罗教总坛，所以他们势必会以最快的速度出关，我们的目的便是赶在出关之前拦下他们，找回瑟瑟。
与天雪魏策马奔驰在官道上，我沉默不语。刚才二哥在分别时，主动要求让我和大哥他们一路，由他与天雪魏同行，在被我毫不犹豫地拒绝后，他看天雪魏的眼神更加深沉了几分。二哥向来很少这样看一个人，可他一旦这样看了……我忍不住看向天雪魏，却见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前方，并未留意到我正在偷偷看他。
“天雪魏。”我叫了他一声。
“嗯？”他侧过头来看我，表情有些不解。
“不，没事。”
我想了想还是决定不说话，免得惹他徒增烦恼，更何况既然我已做了决定，二哥即便再不快又能如何？天雪魏一不是十恶不赦之徒，二不是鸡鸣狗盗之辈，就算之前天欲宫在江湖上的名声略显狼藉，却也多半是因为我的缘故，想来只要我耐心跟爹娘解释，他们一定会听得进去的。当务之急，除了寻回瑟瑟和洛天锦，断无其他。
人生最苦事，莫过“屋漏偏逢连阴雨”。
本来我与天雪魏在官道一路急驰无碍，却不想刚出郡界就被拦了下来。设置路障者竟是官府的人，沿途已有不少百姓滞留在此，进退不得。
天雪魏自知自己一头白发在人群中尤为打眼，所以在看见前方行人渐多时，便将兜帽戴了起来，在隐去白发的同时，顺便也遮去了一半容颜。
“怎么，堂堂天大宫主亦有害羞怯场之时？”虽然知道他这么做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还是忍不住出声调侃了一句。
“当然，有你在，我自当害羞不是？”他也不恼，反而笑着朝我抛了个媚眼。
“如果可以，我真想让瑟瑟现在就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媚眼如丝’。”我想笑，但一想起瑟瑟又笑不出来了，“天大宫主，这世间恐怕没几个女子能比你更加风情万种了。”
“瑜儿，在我心里，你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哪！”天雪魏仿佛洞悉了我的心思，突然伸过来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发。
“那便散了天欲宫，只嫁我一个如何？”我呼了一口气，半开玩笑地看着他。
“行，只要你愿意娶。”他笑，答得没有半分犹疑。
反而是我在听到回答之后愣了半晌，随即连忙调转马头，朝路边的行人小跑而去。
“笨蛋！”我喃喃自语，脸上一阵灼热，心中却欣喜万分。
我和天雪魏询问了好几个等着过路的百姓，才大致弄清楚了管道封路的原因。南陵城是往西必经之地，而且出长阳郡西行只有这一条官道，所以南陵城一直都是长阳郡与非离郡交界处贸易往来最为繁荣的城市，如今这条官道被官府封了，可见南陵城里一定出了不小的事情。只是，若不从这里过的话，我们就必须绕一座山抄小路越过南陵城之后再返回官道，这无疑太耽误时间。
我下意识地看向天雪魏，发现他同样在看着我。我们对视半晌，忽然默契地微笑，因为我们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一句话，那就是“直闯南陵城而过才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和天雪魏策马冲过路障时，那些官差明显火冒三丈，却无人追来拦截，看来官府此次的戒封令确实不同寻常。
“天雪魏，你说……莫不是南陵城正在爆发瘟疫？”我回头看了许久渐成黑点的官差们，不禁问道。
“不像，若是瘟疫的话，他们不该将路障设在离城如此之远的官道上，而且丝毫不见他们采取任何防护的措施。”天雪魏亦回头看了一眼，答道。
“只盼我们能顺利通过南陵城，早点追上瑟瑟他们。”我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却猛然想起自己的折扇已经遗落，不禁暗自神伤。
“瑜儿，你可是因为折扇不在手而心生不惯？”天雪魏也发现了我的小动作，半是好笑半是关心。
“不，我只是可惜了那幅画仙姚梦华的真迹。早知要丢，我提前卖了多好，还能换些银钱以备不时之需。”这句话虽半是赌气，我却真的非常心痛那把刚淘回来没多久便丢失了的白梅图折扇。
“哈哈，果然还是因为丢了折扇。”天雪魏闻言不禁哑然失笑，他的目光随即越过我，看向了我们身后。
我见他向后看，不禁也回过头去，却见一个并不陌生的身影，正策马疾驰朝我们飞奔而来。
“看来苏公子的意志力的确非同一般。”天雪魏在看清来人后，笑得微妙。
“是啊，换做一般人早就对我敬而远之了。”我也忍不住感叹一句，骤然不语。
“瑜儿？”天雪魏也听出了我的戛然而止，目光落回了我的身上。
“现在，就该看你这株吐蕊牡丹如何与那株盛放桃花斗艳了。”抬眼对他亲切微笑，下一刻我便策马挨近了他，刻意显得与他亲密非常。
“哎，这难道不是早有定夺了吗？”天雪魏惊诧不已，好看的眉拧在一处，仿佛我突然对他始乱终弃了一样。
“我虽心有所属，奈何墙外春光灿烂。”高深莫测地笑了一笑，我趁他不备，将他的狐裘披风掀下来披到了自己身上。
苏烨追上我们的时候，天雪魏正在给我系披风的锦带。他见状脸色立时一阵青白，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子瑜，之前是我大意……抱歉。”他朝我拱手，语气低落。
“要说抱歉的应该是我，无端让你遭此一劫。”待天雪魏给我整理好披风，我亦歉然回礼。
苏烨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默然伸手入怀，将一样东西拿出来递给了我。
“我的扇子！”一看清他递来的物件，我毫不犹豫地将它抢回了手中。
“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这扇子，所以那天在客栈里我便将它捡了起来，只是之前一直没机会给你而已。”见我这般神情，苏烨似乎很高兴，表情瞬间柔和许多。
“多谢，这把可是我难得寻到的扇中珍品，要是丢了的话着实太过可惜。”感激地朝他笑了笑，我迫不及待地展开折扇，仔细查看它的模样。
“瑜儿，既然苏公子知道你在乎这把扇子，他自然会小心翼翼护它周全啊！”哭笑不得地看着我的动作，天雪魏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子瑜查看自是理所当然，又何须天宫主你来出言指点。”苏烨看向天雪魏时眼神立刻一变，冷声冷气地道。
天雪魏对他的挑衅毫不在意，只是笑着凑近了我的耳畔轻声道：“这哪里是一株桃花，分明是一棵仙人掌啊！”
我闻言亦是一笑，抬手将折扇遮在了我俩面前，“话可不能这么说，仙人掌哪里有苏烨这么英姿挺拔。”
“子瑜！”苏烨突然喊了我一声。
“嗯？”我撤下折扇看向他。
“我虽不知你们到底因何急事要强行闯关通过南陵城，但我劝你们还是随我原路折返另行他路。”苏烨顿了一下，沉声道。
“苏烨，你知道南陵城发生了什么事？”我立刻出声问道。
“我在山道边醒转之后立马赶去千雪山庄，封庄主却说你们已经因事下山，待我买了匹马从官道一路疾驰至官府所设关卡，却突然被十几名官差团团围住，好半天才搞明白这是由于之前有两名江湖人强闯了关卡的缘故。”苏烨说这话时，目光在我和天雪魏身上扫了一圈。
“既然官府已不准他人再入南陵城，苏公子你又是怎么进来的呢？”天雪魏却在好奇这个。
“十几个官差对于我来说，还算不上阻碍。”苏烨轻蔑地瞥他一眼，似是不屑与他说话。
“苏烨，说重点。”我知道他说话的重点都在后面，不禁出声催促。
“设卡的官差们说，官府突然封闭南陵城，是因为近期南陵城里出现了一种名为‘合欢’的奇怪物件，在朝廷将此物尽数查禁之前，南陵城不得出入。”苏烨接着将话说完。
“合欢？”我愣了一下，自己好像听过这个名字，“莫不是合欢花？但若我没记错的话，合欢花乃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宁神药材，它算哪门子的奇怪物件？查禁它干什么？”
“我倒觉得应该不是合欢花。”天雪魏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毕竟合欢花的产地不算少，要查禁也不该是封南陵城。”
“不管如何，子瑜你还是同我一道折返吧。”苏烨看着我，言辞恳切，“除了设卡的虾兵蟹将外，据说南陵城内已入驻了官府的高手，但凡入城之后便不得出来了。”
“不行，若是折返另行必将耽误太多时间，我们必须从南陵城过。”我果断地摇头，随即看向天雪魏。
“瑜儿，我听你的。”天雪魏温柔地看着我，语气平和，“我们该用多少时间经过南陵城便用多少时间，绝不多耽搁半分。”
“话不要说得太满，如果子瑜因你的话被困南陵城不能出来怎么办？”苏烨瞪向天雪魏，言辞间火药味十足。
“那不知苏公子又有何高见？”天雪魏抬眼看他，笑得温良。
想来苏烨并未想过他会这样反问，一时竟也无言语塞。
我懒得再在这里耗费时间，将折扇别进腰间后，一拉缰绳、猛夹马肚，瞬间便冲出老远。
“子瑜，你等等我啊！”苏烨在我身后惊呼，天雪魏则是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进南陵城后一切如常，城内人群熙攘，仿佛没有因为官府封城而出现一丝异样。我和天雪魏见此情景不禁对视一眼，然后又齐齐看向苏烨。
“我说的全是实话。”苏烨见我们这么看他，立刻猜到了我们在想什么，于是抽了下嘴角。
“苏公子，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天雪魏哑然失笑，看起来是开始觉得苏烨有趣了。
“天宫主，请你不要擅自带入子瑜，你是你，他是他。”苏烨挑眉，隐隐透着一丝火气。
天雪魏但笑不语，扭头看我。
而这次我却没有看他，因为我发现了几个似曾相识的身影，那是“云兄？”待他们走近我们，我有些犹疑地低声唤道。
“封大哥！”不等对方开口，那一抹俏丽明艳的水蓝色，便开心地朝我招起手来。只是没想到一面之缘，我便由“公子”变成了“大哥”。
“云姑娘，别来无恙。”我朝她笑了笑，随即下马对他们抱拳行礼，“云兄、沈兄，看来我们的确缘分不浅啊！”
“封公子，你们是如何进来南陵城的？”沈一没有动作，云思远则向我回了一礼，言语间颇为诧异。
“自然是骑马进城的。”我打了个哈哈，随即反问，“倒是云兄你们，又为何不远千里来到这南陵城？”
“南陵绿雪冠绝天下，少爷自是来此洽谈商贸。”沈一不轻不重地回了一句，随即目光看似不经意地扫过了我身后的天雪魏和苏烨。
“南陵城的绿雪茶的确不俗，只是……沈兄你又何必如此见外？”心知他还在因云思雪的态度耿耿于怀，我也不恼，只是觉得好笑。
沈一不接我的话，低头在云思远耳畔说了几句。
“沈哥哥你又来了，再这样我可要不理你了！”云思雪见不得他这样的态度，忍不住嗔怒撒娇，“封大哥又不是坏人，你干吗总是针对他？”
“二小姐。”沈一闻言表情立马变作无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封公子，若不嫌弃，我可否唤你一声‘子瑜’？”云思远并未理会自家妹妹同护卫的拌嘴，而是看向我道。
“云兄请便，江湖中人本就没有太多拘礼。”我愣了一下，仍是及时答道。
“如子瑜所说，相逢便是有缘。”他朝我笑了笑，然后看向了天雪魏和苏烨，“既然今日我有幸得见江湖之上享负盛名的天欲宫宫主，与‘云想衣裳花想容’当中的想容刀，我们何不找一处酒家坐下来畅饮一番？”
天雪魏和苏烨闻言都是神色一变，我却第一时间看向了沈一。
沈一发现我在看他时，眼神丝毫未变，仿佛告知云思远，天雪魏二人的身份是和他一样的。
“听瑜儿称你一声‘云兄’，我便唤你一声‘云公子’。”天雪魏笑了，语气里却没有半分笑意，“云公子，我有幸为你所识，却对你一无所知，于情于理……恐怕都说不过去吧？”
“哈，是我失礼了。”云思远抱歉地笑了一声，朝他拱手后，依次介绍起身边的人来，“我是云思远，乃扬州城的一名商人，这位是我小妹云思雪，那位则是我云府的护卫沈一。”
“云公子，听口音你倒更像是京城人士啊。”苏烨看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沈一，突然开口。
“不瞒苏少侠，我曾因经商在京城待过四年，口音难免已入乡随俗。”云思远答此话时神色自若，看来不似作伪。
“沈公子看来对江湖之事颇为熟悉，只是不知师承何处？”天雪魏的声音随后再次响起，言辞直指沈一。
“在下不过一无名小卒，不劳天宫主费心。”沈一颔首，不卑不亢地答。
“哥哥，不是说要去喝酒吗？你们看看，喝个酒而已，干吗弄得这般剑拔弩张啊！”云思雪看看我们又看看云思远，鼻子一皱，作势便要训人。
“哈，雪儿说得对，喝酒而已，何必这样剑拔弩张。”云思远大笑一声，眼带笑意地看向我，“子瑜，就是不知你们可否赏脸？”
“云兄盛情，我等自然是却之不恭。”我也回以微笑，随即回头看了眼天雪魏与苏烨。
他们难得地互看了一眼，苏烨点头，天雪魏则再次开口。
“不知云公子可否再替我们物色一家客栈？”他牵着马走到我身旁与我并肩，语气随意。
“当然。”云思远点头，目光却停在了天雪魏的脸上。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我看见云思远眼里有惊疑之色一闪而过。
看来云思远等人的确已在南陵城逗留了数日，无论是他们寻的酒家还是找的客栈，都是这南陵城里数一数二的。
云水阁的雅间虽小却布局精巧，我们六人端坐其中亦不觉拥挤。
然而，云思雪在席间说漏的一句话，却让我不得不重视起他们的身份来。她和我说，拦路的官差语气和态度着实惹人厌烦，换句话讲，他们也是在南陵城封城后才进来的。就算云思远不是商人，寻常人也不会故意来趟这趟浑水，而且看他们的样子，也不像我们只是为了过路，那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又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我不经意地看向天雪魏，发现他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封大哥，待会儿我们去南陵城的天水斋看看好不好？”云思雪扯了扯我的衣袖，我连忙拉回目光，“据说天水斋的莲花可漂亮了，而且天水斋主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呢！”
“天水斋？”我有些疑惑地看着她，语气不解，因为这个名字对我来说着实太过陌生，我不记得南陵城还有这样一个所在。
“子瑜你有所不知，天水斋是上个月才自南陵城出现的。”云思远见我一头雾水，便笑着解释道。
“云公子，既然你们先一步来到南陵城，不知你们可明白了官差口中的‘合欢’到底是何物？”天雪魏的重点却不在天水斋上，他直截了当地问起了“合欢”之事。
“天宫主，传言你甚爱美人。”云思远见他这么问却并不答话，反而说起了江湖传言。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莫非云公子对此另有高见？”天雪魏只愣了一下，便立即恢复如常神色，反问。
“可惜，天宫主爱的却都是男子。”不等云思远接话，苏烨却突然插了进来。
我哭笑不得地看了苏烨一眼，随即伸手撩起天雪魏落在肩上的乱发，理顺之后替他拢到背后，“美人哪里有男女之分，我倒是好奇云兄这话里蕴藏的深意。”不去看苏烨的表情，我笑着扭头对云思远道。
“哈哈，你们都误会我的意思了。”云思远扫了我们一眼，眼神中闪过了然的暧昧，“我只是想问，一见甘饮鸩的美人……你们想不想见而已。”
“莫非引起封城的合欢与天水斋主有关？”略作联想，我便猜测道。
“这我倒不清楚，但合欢的确是在天水斋落户南陵城后才出现的。”云思远拿起桌上的酒杯抿了口酒，避重就轻地答。
这时，天雪魏在桌下翻过我的手心，在上面轻轻地写下了一个“不”字。我立时扭头看他，就见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则，我与云思远一行只有一面之缘，对他们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二则，他们看似不经意却极力怂恿我们趟南陵城这趟浑水，个中缘由是好是坏并无定数；而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本就没有这个空闲在此瞎耗，拦住瑟瑟才是当务之急。
思及此，我果断地拒绝了云家兄妹的邀约，“云兄、云姑娘，我等着实还有要事在身，若事情办完之后你们仍在南陵城，我等自当随同二位前往天水斋一睹芳颜。”
“封大哥，你们现在便要走？”云思雪听我这么说，似乎惊讶不已。
“实不相瞒，我家小妹刚刚赌气离家，为求她平安，我们只得尽快将她追回来。”朝她歉然一笑，我起身拱手便要离席。
“可是封大哥，你们出不去城呀！”不等我迈开步子，云思雪便急声道。
我驻足，抬眼看她。
“封大哥，现在南陵城的规矩是不许进不许出，如若有人擅自闯入，便是进来了就绝对出不去的哦。”云思雪见我看她，连忙解释。
“就凭那几个设卡的官差？”苏烨冷哼一声。
“官府设卡主要是为了防止百姓误入南陵城，靠他们拦阻江湖人简直是痴心妄想。”沈一接话，语气虽平静无波却隐约透着一丝嘲讽，“不过，你们现在可以去闯南陵城的城门试试看。”
“听沈公子的话，莫不是现在南陵城的两处城门下，都豢养着什么怪物凶兽？”苏烨正要反唇相讥，却被天雪魏先一步笑着开了口。
“怪物凶兽倒不至于，只是‘花开不见叶，见叶不开花’这两句话，不知天宫主听过没有？”沈一看他一眼，语气依然如旧。
这次天雪魏没有开口，苏烨也没有开口，因为这两句话对于江湖人来说着实不算陌生。“花开不见叶，见叶不开花”，这两句话本是用来形容佛教当中的彼岸之花曼珠沙华，如今鲜少有江湖中人还记得它们的本意，因为“神隐”之名早已成了许多江湖客的噩梦。
“神隐”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名号，亦是一个组织的称谓。自孝如帝继位以来，天朝对江湖武林的约束管制虽已相对宽松许多，但为防止民间出现大规模私斗，朝廷一直保有这个针对江湖中人的官府组织，它的第一任主事便是有“柳叶断喉不见叶，伤震腑脏不开花”之称的“神隐”原非梦。
原非梦名震江湖的绝技归根结底其实只一字，那就是“快”。传闻她的快已经到了精妙绝伦的地步——摘柳叶做飞刀时，人难见柳叶之踪便断喉毙命；出长剑伤人时，不待鲜血浸染衣襟溅出血花，受伤者便五脏俱损。因此，江湖中人才赠她以“神隐”之称，意为“出手快若隐，绝杀如神助”。
待到原非梦因种种原因被朝廷招安后，“神隐”便成了她所统辖组织的代称，而她的名号也逐渐演变成了今日神隐组织的“花开不见叶，见叶不开花”，即神隐除非不出手，一旦出手断无目标之人的一丝活路。
“云兄，请恕我直言，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想我说出这句话时，自己的脸色应该很不好看，因为云思雪看我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露出了担忧之色。
“子瑜，我并无恶意，你大可不必对我如此戒备。”云思远好像并未察觉到我们三人渐渐泛起的杀意，哑然失笑，“雪儿和沈一提醒你们也是为你们好，强行冲关突出南陵城，对你们来说着实不是上上之策。”
“云公子的意思，是我等随你们去天水斋才是上上之策？”天雪魏也笑，杀气却在笑音起时骤然暴涨。
沈一立时凤目一横，锐利目光瞬间与天雪魏撞在一处，苏烨的手按上了腰间的想容刀，云思远和云思雪见状亦将手搭在了剑柄之上。一时间，小小的雅间里暗流涌动、剑拔弩张，仿佛稍有不慎便一触即发。
我刷的一声打开折扇，断开了他们那已然碰到一起的灼热视线，“闻名不如见面，我们就去拜会一下这位传闻中的天水斋主吧。”笑着轻摇折扇，我气定神闲地看向云思远。
“子瑜，不能去！”苏烨第一个表示反对。
“瑜儿，即便不能闯关出城，我们也还有别的办法，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天雪魏亦沉声道。
“云兄与云姑娘盛情相邀，既然我们暂时出不了城，又何妨随他们走一遭呢？”我侧头看了他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云思远身上，“再者说，云兄也不像是心怀叵测之人，更何况还有冰雪温柔的云姑娘在呢。”
“封大哥！”云思雪的脸霎时红了，她瞪我一眼，说话不是，不说话也不是。
“既是如此，我们现在便动身吧。”云思远沉吟片刻，温文微笑。
南陵城我来得不算少，天水斋却的确是第一次见到。然而让我觉得奇怪的是，看天水斋的外观，它建起来应该要花一段时间才对，可为什么醉笑楼连一点儿有关它的情报都没有？再者，若它真的并非与江湖有所牵连的地方，朝廷又为何会对它这般重视？就是因为合欢？可是，所谓的合欢究竟又是什么？
“子瑜，我还是不赞同你的做法。”这时，一直在我身后的苏烨忽然低声道。
“啊？”思路被打断，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云思远身份不明，这么贸然随他前来天水斋，实在不是明智之举！”苏烨见我一脸茫然，不禁加重了语气。
“我倒觉得云兄器宇不凡，人该不错。”我看着前面正与云思雪说笑的身影，慢悠悠地答。
“子瑜，你就是这么以貌取人，所以才……”苏烨气得急声道，后半句话却被天雪魏的动作噎回了肚里。
就见天雪魏忽然上前一步，将我的披风摘下来搭在了手上，然后动作自然地替我整了整衣冠，“现在已是正午过后，再披着披风的话，怕是该出汗了。”他看着我，微微一笑。
“嗯，阳光确实不错。”我也回以微笑，眼角正好瞥见瞬间沉了脸色的苏烨。
我发现，你似乎很喜欢欺负他。在苏烨看不见的角度，天雪魏笑着用唇语对我说。
难道你现在不是乐在其中？我朝他眨了眨眼，心照不宣地反问。
不待他回话，云思雪却突然折回来挽住了我的胳膊，“封大哥快点走啊，斋主姐姐已经在等我们了呢。”她笑得明丽欢快，仿佛之前我们在云水阁的紧张气氛从未出现过一般。
我心里突然有了一种严重的违和感，却又一时半会儿想不出问题出在哪里，只得任由她挽着，快步走进了天水斋内院。
天水斋从外观看来古朴典雅，内里布置亦是走的前朝飘逸闲适之风。院里的水池却是点缀精致，不仅池里有荷花、睡莲交相辉映，池畔亦有十几株桃花交叉错落。等等，荷花、睡莲此时开花倒还不算奇怪，为何这里的桃花竟在此时还未谢呢？
“封大哥，你在看什么？”云思雪见我突然驻足皱眉，不由好奇地问。
“不，没什么。”我摇摇头，决定暂时将这个疑问藏在心底。
“雪儿。”这时，早已步入天水厅的云思远在厅内扬声唤道。
“来了！”云思雪笑着答了一声，我们随即走进了天水厅。
我敢担保，第一次踏进天水厅的人，眼神绝对移不开座上之人。论美人，天水斋主水吟裳绝对算不上一等一的美人，但她的美却不在她那张清丽脱俗的脸，而在气质。座上的水吟裳身着一袭淡绿长裙，白色广袖纱衣罩在裙上，更显飘逸出尘，她那头乌亮长发并未如寻常女子般绾成发髻，而是随意地搭在肩前背后，显出一派悠闲自在的魏晋风骨。
“诸位，吟裳便不拘礼了。”她见我们踏入厅内，只是笑了一笑，连手都没从古琴之上移开半分。
“斋主请随意，我们自便。”云思远拱手一笑，随即拣了一张椅子自行落座。
云思雪自然松开我坐去了她哥哥身旁，沈一则一如既往地站在云家兄妹身后，并不落座。
我和天雪魏、苏烨互看一眼，亦在他们对面的三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难得天水斋能来这么多贵客，吟裳可要受宠若惊了。”水吟裳轻轻地拨了一个音，在余音缭绕间低声笑道。
“斋主见笑，我们又怎么能称得上是贵客。”闻此言，我折扇一展回以笑颜，“倒是斋主如此超凡之姿，着实让我等大开眼界。”
“玉辰公子不必妄自菲薄，谁都知公子你云游四海、见识广博，更因好行侠义之事而在江湖当中声名鹊起，如此若还谈不上贵客，这世上的贵客又有几多？”水吟裳笑意不减，又有几个音自她手中低吟而出，“至于你左右这两位么……天人仪表、冠绝天下的天欲宫宫主与‘云想衣裳花想容’当中的想容刀，哪个不是当今武林风头正劲的青年才俊呢？”
“呵，我倒是第一次被人称作青年才俊哪！”天雪魏轻笑一声，语气暧昧不明。
“曼荼罗教能人辈出，即便说它能同中原武林分庭抗礼也毫不为过，你如何担不起青年才俊之名？”水吟裳听见他的轻笑，反问一句。
天雪魏愣了一下不再说话，看他的表情我就知道，他的确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斋主才是见多识广，一眼便看穿了子瑜他们的身份。”云思远这时亦笑了，他看向水吟裳，眼里似有锐利一闪而过，“但不知，斋主又为何将我们当做了贵客呢？”
“公子，其实当你们全部步入天水厅之后，我倒是百思不得其解了。”水吟裳这时终于抬起了一只手支住下巴，颇有兴趣地看着云思远，柔声道。
“不知斋主不解何事？”云思远表情不变，语气温和。
“自古江湖与朝廷，就算不是水火不容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可是像你们这般关系融洽至此的……我当真还是第一次见。”水吟裳的一双明眸扫过云思远三人又扫过我们，语气似好奇又似惋惜，“莫非如今的朝廷真的这么吃香，连你们这些武林新秀都甘愿为它所用了吗？”
“斋主，你是说云公子他们是官府中人？”水吟裳此话一出，苏烨便猛地站了起来。
“苏少侠少安毋躁，斋主虽阅人无数，但也难免会出现一两次失误。”云思远闻言却是神态自然，丝毫不见慌乱之色，“斋主，不知你是如何断定我们乃官家之人的？”
“公子，金星紫檀可是紫檀木中难得一见的珍品，陈年的尤其如此。”水吟裳的目光扫向他腰间的佩剑，语气懒散。
“难得一见却不是不得见，我是商人，斋主当知这世上的奇珍异宝，很多都是能用钱所购的。”云思远摩挲着佩剑上的紫檀剑鞘，语气平静。
“但据我所知，陈年金星紫檀木在中原只为三家所有。”水吟裳撩拨了一下散落在琴弦上的头发，指甲似有意又似无意地轻轻刮过六根琴弦，“东陵慕容家，淮南松家以及……”
“皇家。”我接过水吟裳的话，目光却落在院子里盛开的桃花之上。
“玉辰公子可是已经猜到了这位公子的身份？”水吟裳语含笑意，略带调侃。
“自然没有。”拉回目光与她对视，我微微一笑。
“哦？”水吟裳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竟是这般回答。
“斋主，我只是在想……我们前来拜访与我们是何身份有什么关系？”我展扇掩面，气定神闲。
“哈，看来倒是我失礼了。”水吟裳脸上不快一闪即逝，随即笑而抚掌。
“子瑜……”苏烨还想再说什么，已到嘴边的话却被我一眼瞪回了肚里。
“为表歉意，吟裳便献歌一曲吧。”水吟裳用手指拨了两下琴弦，发出绵长悠远的声音，“诸位来时，我刚好调正了音律。”
“相请不如偶遇，南陵城谁人不知天水斋主的古琴亦是一绝呢？”云思远温文微笑，云思雪也是一副期待不已的神色。
我扭头看了看天雪魏，发现他并无异样，心底却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院内盛放的桃花、池里吐蕊的荷莲、清逸出尘的美人、直指人心的话语……我的额角隐隐抽痛，脑子里有无数细碎画面闪过，却连不成完整的图景。
而此时，水吟裳素手轻掌，清越的琴音立时自她指尖流泻而出，天水厅内似乎一瞬间便布满了异香。这香气似浓还淡，隐约如桃花甜腻又好似莲花清淡，细细嗅来却又什么都不像，难道是百花的香气吗？
思绪飘忽，耳畔有歌声时远时近。
“纵别离兮，不得忘；
有美人兮，盼君归。
无归期兮，佳人悴；
望银汉兮，相思碎。
谓合欢兮，欢何处？
与共悲兮，难同路。
谓合欢兮，君可知？
谓合欢兮，欢难驻。
合欢合欢，奈若何；
合欢合欢，奈若何……”